所謂府軍制:和時為民,戰時為兵;兵不識將,將不知兵。
大唐的府軍制沿自前隋,起自西魏。與各處邊州的邊軍不同,大唐州縣的府軍,除戰時,除每歲入京上蕃戍衛外,大多駐于本籍,不必遠行。
于本籍駐防時,除了旬日慣例的演習武事外,便是屯田之事,而所屯之田,便是府軍的軍田,所得之糧,除去軍需繳納的份例之外,便留于私人。
故而有言,府軍之基便在于軍田,軍田所系,便是各地府軍士卒和州縣軍府。
府軍制可以沒有箭矢,可以沒有戰馬,甚至可以沒有統軍,但如果沒有軍田,那府軍制便從根子上爛掉,從底子里徹底崩塌了。
但這些地方統軍不怕李恪去查他們的兵丁,不怕去查他們的弓馬,他們最怕李恪去查的恰恰就是這最要命的軍田。
軍田之重,李恪比大殿中的將官更加清楚。
因為李恪知道,百年之后,隨著地方世家門閥,豪強權貴無休無止的土地兼并,大唐的均田制已被破壞殆盡,軍府無田可用,府軍制便失去了根基,軍府轉而為方鎮節度所取代,也就釀成了日后幾乎毀滅大唐的安史之亂。
李恪初到揚州,便傳東南各府軍統軍來揚州拜見,自然不會毫無準備,而軍田便是他攬東南之權,轄制各府統軍的一把利刃。
李恪之言一出,大殿之中的諸多將官一下子都愣住了。
揚州不比邊鎮,常年少經戰事,府軍制早已漸趨松弛,連每旬日必行的士卒刮練也越發怠慢,于是府軍制賴以存續的軍田,或轉為己有,或私下發賣,早已削減了三成有余。
此時他們人又在揚州,李恪若是趁著現在命人前往州府徹查,定能查出其中的缺項。
“所謂軍田私侵,我等府下絕無此事,卻不知大都督自何處聞得,還望大都督明鑒。”片刻的靜謐之后,大殿之中的眾將紛紛叫冤道。
李恪關于軍田私侵的隱報從何而來,究竟是有人密奏,還是李恪自己憑空杜撰,大殿中的眾將不得而知,但他們知道此時他們決不能應下此事,否則他們還能否回去都在未知。
大殿中眾將的反應也都在李恪的意料之中,李恪不動聲色,只是輕輕放下了手中端著的茶碗,問道:“如此說來,倒是本王所得的隱報所言不實了?”
這一次,李恪話音方落,大殿中的眾將便紛紛回道:“軍田干系重大,衛府上下豈敢私據,大都督所得之隱報恐藏有禍心,欲離間我軍府上下人心。”
無論李恪如何試探他們,他們也盡數都是一口咬死,絕無公田私據之事,欲先把眼下的難關渡過去再說,至于李恪是否遣人至各州軍府徹查,那都是后話了。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籌備,他們自然能為已經被私下買賣,化作真金白銀的軍田找到一個合適的去處。
眾人的反應也都落在了李恪的眼中,李恪看著他們的模樣,心中早就有了猜測。
李恪也不問他們,轉而對身后的馬周問道:“賓王,此事你以為如何?”
馬周想了想,回道:“各府軍田,數目多少,位布何處大都督府中早有備案,大都督只需拿著各軍府所對之賬冊前往地方,逐地逐數核查,定知分曉。”
大殿中的眾人聽了馬周的話,臉色越發地難看了起來。
若是李恪只查軍田畝數,他們大可以次充好,尋些沙田亦或是尚未開墾的荒地作數便可,可李恪顯然沒有那么容易糊弄。
各軍府軍田有數,俱都登記在此,非但是畝數,就連軍田的位置也都有詳細記載,李恪若是想查,只需按圖索驥便可,不消費上多少工夫便能查出端倪來。
李恪坐在大殿的上首,看著下面坐著的眾將,笑著問道:“既然各位叫冤,本王便欲前使前往各軍府徹查軍田之事,一是為正東南百姓視聽,二是為還列為清白,如何?”
這一次,聽了李恪的話,顯然他們便沒有先前的那般輕松了,有些心虛地厲害的,臉色已經漸漸蒼白了起來,額頭也被汗珠浸濕。
李恪之言,一步一步把他們逼到了這個份上,此前他們已經把話放了出來,故而此時盡管他們心中不愿,也毫無辦法,只得應了下來。
見眾人應下,李恪身后站著的馬周問道:“大都督,若是查出了各軍府軍田有所短缺的,又該如何處置?”
眾人皆知,馬周乃李恪心腹,馬周的話出口,眾將的心都提了起來,在坐的眾人,除了一個初到揚州的牛進達,其他的眾人沒幾個手上是干凈的,他們自然關心李恪對此事的態度。
李恪并未直接回答馬周的話,而是問道:“若是依唐律,該當如何?”
馬周回道:“依律當抄沒家產,流嶺南。”
眾將聽了馬周的話,心中一沉,緊接著,不自覺地把眼看向了李恪,唐律雖是如此,但李恪總有便宜行事之權,李恪若是有意放他們一馬,自然不是難事。
李恪知道眾人的心思,他的臉上故露出為難之色,皺了皺眉道:“近年來山南酋蠻作亂,多自東南征調府兵,有時朝廷調令下的急,地方一應輜重籌備不及,未免延誤戰機,難免有臨時抵買軍田的可能,諸位以為呢?”
李恪之言聽著是在為眾將開脫,但眾將卻沒有一人敢抬頭看向李恪的,這個時候誰附和了李恪,豈不是就是承認自己私販了軍田,若這只是李恪的試探之意又該如何?
馬周問道:“那依大都督的意思是?”
李恪回道:“各府軍田,若有臨時抵押或買賣的,當以府中去歲攢余之錢糧盡快贖買,以免軍田不在軍府,落人口舌。”
李恪說著,大殿中的眾將臉上的神色終于漸漸緩了過來。
依李恪之言,既然準他們先行回府回購軍田,自然就是無意重懲他們了,對他們而言今日這一關便算是過了。
不過他們還未來得及輕松片刻,李恪便接著道:“本王將會于一月后遣使前往東南十六州各軍府查視此事,若有不為者,便依我大唐律例行事,罰沒家產,流放嶺南,本王絕不容情。”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