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誼堂”這兩年翻譯了大量的西夷書籍,收集了幾大箱海圖、地圖,收集和翻譯的英法、美、葡四國邸報更多,再加上兩廣、閩浙、兩江這兩年關于夷務的奏報和朝廷關于夷務諭旨,整整堆了三屋子。
吉祿負責登記造冊整理存檔,已由之前的幫閑變成了內務府武庫司的正八品筆帖式,只是跟王乃增一樣無需去內務府點卯。
他放下一疊“厚誼堂”這兩年奏報皇上的折子副本,微笑著提醒道:“張少爺,您已經在這兒看六天了!人不能總悶屋里,出去轉轉,出去透透氣,再回來看吧。”
“我已經在這兒呆六天了?”張之洞下意識問。
“滿打滿算整整六天,”吉祿幫著沏了杯茶,不無感慨地說:“頭一次來咱們‘厚誼堂’的人好像都這樣,文大人當年是誤闖進來的,一進來就被綁了,按規矩是要被究辦的。可文大人竟顧不上會不會被究辦,跟您一樣一看就入了迷,整整看了一天一宿,連飯都顧不上吃,韓老爺讓他走他都不走,說要是走了就沒機會再進來了。”
“是嗎?”
“騙您做啥子,只是那會兒剛開張,公文和邸報沒這么多,后來他想看也沒得看了。”吉祿笑了笑,又說道:“崇實老爺和崇厚老爺來時也是跟你一樣坐這兒看看兩三天,要不是王先生差人去家捎信,他們的家人真會以為他們出事了,真可能會去步軍衙門和順天府報官。”
聽吉祿這一說,張之洞驀地站起身:“壞了,我忘了跟張喜交代!”
“張少爺放心,老余和小山東幫您跟張喜解釋了,說您正在辦差,得過幾天才能回去。”吉祿轉身看了一眼炕上的換洗衣裳,接著道:“這些衣裳就是小山東讓他幫您收拾的,前天換下來的那身也拿去讓他幫您洗了。”
“瞧我看得頭暈腦脹的,竟沒想到這些。”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吉祿走過去推開窗戶,又回頭道:“張少爺,文大人早上來過,讓我轉告您后天一早帶著履歷去吏部,馮小鞭到時候送陪您去。”
“去吏部做什么?”張之洞不解地問。
“考覺羅官學教習啊,咱們‘厚誼堂’雖比不了禮部、吏部和戶部那些大衙門,但一樣是給皇上辦差的,而且辦的是最要緊的差事!不是自賣自夸,咱們的圣眷恩隆著呢,只要在堂內當差的全授官。這次說是讓您去考,其實就是走個過場,不管考得怎樣,回來就是正八品!”
“得官這么容易?”張之洞將信將疑。
“對別人來說得官自然沒這么容易,但咱們可不是一般人,咱們這兒是‘厚誼堂’。說出來您或許不信,除夕那天晚上,連文中堂都親自帶著酒菜過來犒賞!”
吉祿想了想又得意地說:“韓老爺在時曾跟曹大人開過玩笑,調侃曹大人是偽君子,曹大人說咱們既不是真君子,也不是什么偽君子,而是忍辱負重默默為朝廷效力的鬼谷先生。后來聽文大人說這事竟傳到了皇上耳里,皇上只要跟鄭親王、怡親王、文中堂和彭大人等知曉內情的王公大臣提到咱們,就會說朕的那些鬼谷先生在忙什么。”
“真的?”
“這還能有假,要是韓老爺沒回鄉丁憂,皇上會更器重咱們。”
“韓老爺的圣眷比文大人還恩隆?”張之洞好奇地問。
“這是自然,要不是韓老爺哪有現而今的‘厚誼堂’。沒有韓老爺提攜,一樣沒我阿瑪和我吉祿的今天,恐怕連文大人都還在工部做員外郎呢!”
張之洞只是隨口一問,其實這幾天已經發現這個不在經制內的衙門處處有韓秀峰留下的烙印。并且打心眼里覺得沒白來,覺得這幾天真是大開了眼界,感覺來這兒之前真像個井底之蛙。
同時,因為知道的越多,心情變得越凝重。
想到英吉利人真會跟中國開戰,張之洞急切地問:“吉祿,文大人前幾天不是遞牌子求見過嗎,知不知道皇上是怎么說的?”
“張少爺,我就是一司庫,這些軍機大事我哪會知道,不過慶賢老爺一定曉得,要不您去問問他。”
“我去問合適嗎?”
“文大人和王先生既然請來,那您就是自個兒人,有什么不能問的。”吉祿頓了頓,又說道:“對了,恩俊老爺已經去內務府幫您刻了腰牌,他今兒個有事沒來,腰牌好像放在大頭那兒,要不我陪您先去把腰牌領了。”
“行,有勞了。”
找大頭領著腰牌,跟著吉祿來到慶賢的公房。
要不是吉祿剛才提醒,張之洞真不敢相信看著老態龍鐘的慶賢才四十來歲,更不敢相信慶賢竟是已革文淵閣大學士耆英之子。
論出身,人家是宗室。
論家世,人家的家世不曉得有多顯赫。
張之洞不敢流露出哪怕一絲少年輕狂,恭恭敬敬地執晚輩之禮拜見。
慶賢拱手回了一禮,一邊招呼他坐,一邊微笑著說:“孝達,你雖剛來不久,但我早聽說過你,早曉得你是韓老爺舉薦來的才俊。這次沒能中式還有下次,你如此年輕,又滿腹經綸,早晚能金榜題名。”
“謝慶老爺吉言,晚生慚愧。”
“聽說你進京前曾在羊角大營呆過一個多月,韓老爺還好吧。”
“稟慶老爺,韓老爺一切安好。”
“他為人豁達仗義,不管在哪兒過得也不會差,”慶賢微微點點頭,想想又喃喃地說:“皇上兩個月前恩準肅順所奏,命他移孝作忠,回京領憑,去天津署理長蘆運同。算算日子,軍機處的公文他已經收到了,不過這個節骨眼上愿不愿回京真說不準。”
“奪情了?”
“你不知道?”
“晚生真不知道。”
慶賢輕嘆道:“奪情了,可我估摸著他十有八九不會回京。”
張之洞不解地問:“韓老爺為何不愿意回京?”
想到眼前這位年輕的才俊既然來此效力,有些事他不能不知道,慶賢直言不諱地說:“韓老爺跟文大人是好友,當年開缺回鄉丁憂時甚至奏請皇上由文大人兼大掌柜,由文大人執掌‘厚誼堂’。可是論資歷,曹大人更合適,結果因為韓老爺的保奏,曹大人只做上了現而今這個名不副其實的漢大掌柜。
正因為如此,曹大人多多少少有些想法,沒少在肅順大人面前搬弄是非。而肅順大人不但跟韓老爺私交不錯,甚至對韓老爺有提攜之恩。他要是奉旨回京,到時候一定會夾在肅順大人和文大人之間左右為難。”
張之洞大吃一驚,楞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您是說韓老爺寧可不要前程,也不愿意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慶賢苦笑道:“所以說他為人仗義。”
想到肅順的官聲不錯,要不是肅順屢次進言,別說胡林翼不一定能做上湖北巡撫,恐怕連曾國藩曾大人都不一定能跟現在這般領兵,張之洞苦著臉問:“慶老爺,肅順大人對厚誼堂有看法?”
“肅順大人對厚誼堂倒沒什么看法,事實上當年要不是肅順大人幫著奔走,光靠韓老爺也不會有現在的厚誼堂。而是對文大人、恩俊、崇實、崇恩和我這樣的滿人有成見,在他看來只要是滿人都是混蛋,盡管他自個兒一樣是滿人。”
“肅順大人也太偏激了。”張之洞這才意識到“厚誼堂”的滿人比漢人多。
“他雖然一棍子把滿人都打死了,不過他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這些事你知道就行了,跟你關系不大。且不說不一定能遇著,就算將來遇著了,他也不會為難你的。”
“謝慶老爺提點。”
“你是韓老爺舉薦來的人,便是自個兒,無需客氣。”
盡管慶賢這么說,張之洞依然起身行了一禮,然后才問起堂務甚至政務。
提到朝廷究竟打算如何應對英夷起釁,慶賢無奈地說:“據我所知,你閉門苦讀了六天,鄭親王、怡親王、文中堂、肅順和穆蔭、杜翰等王公大臣也吵了六天,要不是懿嬪(慈禧)給皇上生了個龍子,不曉得還要吵到什么時候。”
看著張之洞若有所思的樣子,慶賢接著道:“不但英吉利摩拳擦掌,要跟我大清開戰。上海分號急報美利堅公使伯駕竟也照會英、法兩國公使,提議一致行動,要求朝廷修約。甚至打算跟前年秋天一樣,率兵船來直隸。
見知曉內情的王公大臣吵了六天也沒吵出個所以然,皇上見懿嬪生下了皇子,不想聽他們再爭吵,干脆讓軍機處擬旨命五口通商大臣、兩廣總督葉名琛‘妥為駕馭,絕其北駛之念,但勿拒不見’。”
“這種事讓葉大人怎么駕馭?”
“那就是葉大人的事了,不過能命葉大人‘勿拒不見’實屬不易,這幾天你看了那么多折子和公文,應該知道在此之前皇上是不允疆吏輕易跟洋人會晤的。”
“您說得對,見總比不見好。”
慶賢微微點點頭,隨即從抽屜里取出一份書信,緊盯著張之洞凝重地說:“孝達,有件事我和云清覺得不能瞞你。”
“什么事?”
“當年隨韓老爺回鄉幫辦團練的文武官員中,有一個姓高,名云峰的直隸候補同知,不曉得你認不認得。他上上個月從貴州回巴縣找韓老爺,曾路過興義府,本打算拜見你爹,結果發現你爹病了。”
“我爹病了,究竟什么病,病得重不重?”張之洞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起身問。
“什么病不知道,只知道你爹年前就病了,貴州巡撫蔣霨遠年前曾命你爹率兵勇去鎮遠、銅仁平亂,你爹就因為抱病沒去成。再就是都勻戰死吃緊,你姐姐的公公鹿丕宗因剿賊不力被革,蔣大人命你妻兄石均護理都勻知府,都勻府城危在旦夕,能否守住韓老爺心里也沒底,并且遠水解不了近渴,就算發兵去救也來不及。”
與此同時,跟王乃增商量完公事正準備回內城的文祥,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只能同王乃增一起陪著兩位客人說話。
榮祿回頭看了看落魄無比的永祥,放下茶杯笑道:“博川兄,我就曉得你一定在王先生這兒。想著王先生也不是外人,只能把永祥往這兒領。”
想到文祥、榮祿和韓老爺當年都提醒過,結果官迷心竅還能沒忍住,就這么稀里糊涂成了聯順的“同黨”,年前被革職逮問,昨天剛從刑部大牢出來的永祥真是追悔莫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道:“文大人,王先生,我冤枉啊,我是被連累的……”
文祥恨鐵不成鋼地說:“這不是出來了嗎,這不是沒事了嗎,為何還哭?趕緊起來,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也不怕被人笑話!”
見永祥欲言又止,榮祿直言不諱地說:“博川兄,王先生,肅順是把他給放出來了,可差事也沒了,連家都被抄了。要是沒個差事,讓他怎么養家糊口,難不成真讓妻兒老小吃西北風?”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大人罵得是,我糊涂,我鬼迷心竅,我……”
“博川兄,說起來永祥真不是外人,要是志行沒回鄉丁憂,他一定不會坐視不理。”
文祥心想當然不是外人,畢竟都是瓜兒佳氏。再想到他曾跟韓秀峰共過事,文祥緊盯著他問:“你想謀個什么差事?”
永祥剛從刑部大牢出來,都已經混到這份上了,哪敢挑剔,急忙道:“什么差事都行,只求大人賞口飯吃。”
王乃增跟榮祿一樣覺得應該幫一把,低聲道:“文大人,皇上以長蘆鹽政文謙為貴州布政使,長蘆鹽運使海瑛為云南按察使,命崇厚去天津署理長蘆鹽運使,總理海防事。要不去求求崇厚,讓永祥跟崇厚去天津效力?”
剛剛過去的六天,幾位王公大臣沒白吵,至少都認為應該趕緊從關外和直隸各地抽調八旗綠營兵勇馳援天津和山海關,加強海防。畢竟相比廣東,直隸更重要,誰也不想看到洋人兵臨城下。
在派誰去總理海防事這一問題上,幾位王公大臣也都認為應派最了解洋人的人去,換言之應該從“厚誼堂”挑人!
最佳人選當然是前通政司參議韓秀峰,甚至已下旨命韓秀峰“移忠作孝”即刻回京領憑去天津署理長蘆運同,可遠水解不了近渴,而且誰也不曉得韓秀峰會不會奉詔,皇上和文慶等人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命血氣方剛、年富力強、勇于任事的崇厚去,并且直接署理長蘆鹽運使而不是署理長蘆運同。
想到天津那邊只有一個韓宸,崇厚到任之后手下不能沒幾個會練兵打仗的,文祥起身道:“去天津效力也好,永祥,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幫你在京外謀個差事。不過去了得實心辦差,踏踏實實為朝廷效力!”
“謝大人提攜,大人放心,我一定……”
“聽我說完,”文祥想了想,接著道:“謀個差事不算難,至于能幫你謀個什么缺,我不敢打保票。再就是你不能就這么去,回頭我幫你去都統衙門求份去固安辦差的公文,等求著之后去一趟固安。”
“去固安做什么?”永祥忍不住問。
“去拜見北岸同知王千里,順便去看看你那些河營的老部下,問問他們愿不愿跟你一道去天津效力。”
永祥糊涂了,愁眉苦臉地說:“文大人,且不說我這個游擊已經被革了,就算沒被革職,就算河營的那些兄弟愿意跟我去天津效力,這兵也不是我永祥想調就能調的!”
“這無需擔心,只要他們愿意去,兵部那邊我會幫著想辦法。”想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文祥又回頭道:“云清兄,你幫著給王千里寫一封書信,寫好之后讓永祥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