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之前有一道門,是正陽門,百官在此下轎,白丁在此停步。
不過在正陽門外百步,還是允許一些百姓攤販進入,以示親民之意。
一大早正是早朝時辰,官轎川流不息,百官們臉上帶著倦色,頂著稀薄的晨曦下了轎。
卻忽然被一陣香氣所吸引。
眾人聞香而去,卻發現今日那些不多的攤販中間,多了一個不大的攤子。中央放著一個很大的鐵桶樣的爐子,旁邊還有一個小鍋,有人正在鍋子上攤著什么金黃色的餅,有特殊的清香氣散發開來。
又有人從那個鐵桶里掏著什么,但是鐵桶上有遮擋,看不出什么,隱約有人看見是一團團黑炭樣的東西,看著很沒有食欲,但是把那黑團子一掰開,便露出里頭黃中透紅的瓤,那瓤看著細膩鮮亮,日光一般釅釅的醇黃色,掰開的時候還拉出長長的金黃色細絲,看著便覺得甜得仿佛能滴出蜜,而掰開那一刻的香氣,簡直是爆炸式的,眾人都覺得鼻端好像蓬地一下,瞬間就被那般溫暖甜香給熏得要暈。
明明都是吃過早飯來的,但此刻忽然覺得,無法抗拒想再來上這么一看就又香又暖的一口。
于是便有人走過去了,捧著個焦炭樣的東西回來,眾人有點訝異地發現,先過去的竟然是那個端正嚴肅,平日里最不好湊熱鬧的御史中丞蔣大人。
眾人看見蔣大人一口下去,鼻頭上沾了焦炭,都沒顧上。
眾人都是人精,頓時都命家里的下人去購買,漢白玉廣場上,到處都是三品以上大員捧著個焦炭在啃。
那種黃色的餅子也有人買,雖然不及炭團香氣逼人,但清香有余韻,也是眾人沒吃過的新鮮吃食。
那個攤子后,張了一道簾子,后頭似乎坐了人。眾人雖有些奇怪,對口中食物也很好奇,但此刻已經快要上朝,眾人急著吃完這東西,還要凈手臉,也沒來得及去討論,紛紛忙著站好隊。
一頂綠呢金頂大轎過來,太子過來,眾人紛紛讓開道路。
太子最近挾剿滅共濟盟之功,風頭正勁,擁躉愈多。現在朝中隱隱已經有了一些說法,說太子剿滅共濟盟,且幾乎本身無傷亡,此等軍事才能實在非凡,之前都說宜王殿下平定長川是大功,如今比起來,那些陰私手段,哪里比得上皇家正嗣勇武光明?宜王風頭一直越過太子,說到底,不過是儲君胸襟廣闊,看小丑蹦跶罷了。
雖然也有些關于他逼殺宜王殿下的傳聞,但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宜王殿下素日名聲實在太差,滿朝文武誰沒吃過他虧?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手段狠辣強大,這樣一個人,被溫良恭謹的太子逼死?這簡直等于要德妃娘娘當眾給皇后娘娘端茶。
沒可能。
是以雖然蔣鑫掌管的一向公正的御史臺,也有御史遞上幾個折子,彈劾太子濫用公權,疑似欺凌親王,但也沒激起多少水花來。
而太子挾此大勝歸來,在朝中人望更上一層樓,他關于逼殺宜王的辯解,聽起來倒更符合眾人心目中的既有印象一點。
今日大朝會,東宮之前已經派人私下暗示過眾臣,燕綏文臻罪名還在其次,如今遲遲不回京,不露面,連一個自辨折子都沒有,這不僅僅是藐視陛下和朝廷,是否還存在心虛畏罪,叛逃他處的可能?
這個他處沒說明,其實指的就是西川,如今畢竟西川明面上還是東堂屬州,自然不能直接說。
張洗馬事件像一個炸彈隨時懸在太子頭頂,他一定要趁這個炸彈引爆之前,先把那兩人打下來!
再說文臻到如今還沒敘收復長川之功,有傳言說宜王殿下已經替她向陛下要了未來的入閣機會,這要真給她入了中書,太子覺得自己以后也別想好好睡覺了。
陛下一如往常,對于彈劾折子十分慎重,留中不發。
這兩年,朝廷減免商稅,扶持商賈興建各類作坊,允許商戶招募農工,最近又收了長川,國庫肥了一大筆,目前正準備改革稅制,先提出了官紳一體納糧,后頭聽說,陛下還想要趁著長川收服,西川共濟盟被平之機,將隱然獨立的那幾州也納入稅收范圍,集中天下財富至中央,這些都是可能動搖國本的大事,陛下心思都在這些天下大事上,并不愿意看見兒子們撕逼。
但對于太子來說,這些事都有燕綏和文臻的手筆,別看那扶持商戶的事似乎和兩人沒關聯,拍板這事的時候他可是在現場,剛進宮的文臻,一碗湯引老臣們回憶當年,君臣交心定百年國策,這已經成了佳話,外頭還有話本流傳呢!
做得越好,那兩人聲望越高,此消彼長,等到陛下萬年之后,他能有什么好結果?
太子覺得憋悶,雖然陛下對于彈劾他的折子也是留中,但是他可不覺得這是公平,所謂老三被他害死,一看就是胡扯好么,能和老三對他的實際迫害比么?
父皇還是偏心老三!
所以近日大朝會,會有四分之三的官員上書,他也會帶去證據,一定要在今日,要陛下給出個明確態度!
罪還是疑罪,但是不敢露面,就是心虛!
真要說被逼落水,那有種就一輩子裝死不露面,不露面就沒了親王實力,還不是由他捏死。
再露面,那就是欺君!
太子在轎子中左右盤算,覺得今日勝券在握,心情頗好,也沒注意區區一個路邊攤。
他的車轎后還跟著一輛普通馬車,并沒有跟著他進正陽門,留在了正陽門邊,等待傳喚。
承乾宮高高的階梯上,太監甩鞭,眾人在意氣風發的太子排列帶領下,帶著一身暖甜氣息進殿。
廣場上恢復了寂靜,攤販們也收了攤,只有那個今日剛出現的攤子留了下來,幾個江湖撈的掌柜將攤子收了,恭謹地拉開攤子后的布簾,戴了一朵木槿花,顯得氣色鮮亮的聞老太太,筆直著背脊走了出來。
她凝目看著巍峨的宮殿,等了一陣子,看見一個高瘦年輕人走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然后聞老太太從懷里取出了一根搟面杖。
金殿上,皇帝正在揉著眉心。
昨夜和諸臣商量改革稅制的事兒,意料之中遭到了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們委婉的反對,讓他不禁有些想念文臻當初第一次進宮,一碗湯擺平一群老家伙。
而底下紛紛擾擾,都是些混賬事。
“陛下,宜王殿下落水一事并無實證,而如今太子已回朝,宜王殿下接詔卻未奉詔,至今遲遲未歸,此乃欺君行徑啊!”
“陛下,太尉已經發文蒼南,著令東南水師副將季懷遠入京述職,季懷遠卻諸般推脫,明顯有所依仗,心懷鬼胎,臣請將季懷遠就地解職,由安王殿下親自押送進京嚴加審問……”
“陛下,紅薯和玉米都是司農監監正文臻所尋覓及大力推廣,如今這兩種作物種植都出了問題,糧食作物關乎黎民生計,此事不可不慎。如今圣旨早已發往西川,文大人卻一直蹤影不見,這定是畏罪潛逃,請陛下下令有司立即緝拿……”
“陛下……”
皇帝凝眉看著底下,今日朝堂之上,分外紛擾,似乎要下定決心,要將燕綏文臻的事,討個明確說法。
雖然大部分官員并沒有站出來,但今天都是沉默的大多數。倒不是他們都贊同對宜王和文大人進行處罰,主要對于種種指控,總要當事人出來自辯,他人才有判斷并決定立場的機會。如今燕綏文臻雙雙不冒頭,真相不明,主角不在,便是要做好人也做在空處,官員們自然樂得閉嘴。
大司空單一令本算是文臻的師傅,可他因為年紀大了,現在一般也不上朝。之前鼎國公也嚷嚷過一陣子,左仆射周謙因為是明面上的宜王的人,也沒法說話。
聽著朝堂紛擾,周謙和鼎國公對視一眼,心底掠過一絲無奈和焦灼。
不管有什么冤情內情,好歹出來說啊!
別的不說,再拖下去,就算有冤情,也要被一句“蔑視圣旨”給壓過去了!
皇帝聽了半晌,實在頭痛,覺得今日如果不拿出個章程,國事也別想討論下去,只得道:“既如此……”
忽然一陣有點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隨即一個太監略有些倉皇的臉出現在承乾宮高高的門檻上方。
宮人都經過嚴格訓練,都講究姿態從容端正,不是急事大事,絕不會有一絲失態。
眾人都心中一跳,皇帝面色一凝,還沒開口,那太監已經急聲道:“陛下……正陽門外有人打石獅!”
轟地一聲。
整個朝堂都亂了亂。
年紀大的臣子立即轉身,年紀輕的,不熟悉規矩的臣子,還在疑惑地問:“什么?打石獅?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告御狀!”鼎國公忽然哈哈一笑,挺著肚子就向外走,“喲,這可是新鮮事,從陛下登基以來,好像就沒人敢告過御狀,還是打石獅這種,臣倒要瞧個新鮮!”
他武將出身,出名混不吝,別人自然不敢跟著,都伸長脖子瞧著,有人在低低科普:“正陽門打石獅,是當年開國祖皇帝立的規矩。給天下百姓留一條直達天聽,訴怨陳情的門路。也就是告御狀,只是這告御狀也有規矩,若是以民告官,便是贏了,也得流配三千里,所以本朝以來,還未有人敢驚動陛下。”
“鼎國公的語氣,好像是說打石獅尤其少見,這是什么意思?”
“因為,正常告御狀,正陽門下喊冤就行,打石獅,意味著,告的是皇族。”
皇朝規矩,有人打石獅,是必須要接的。
不多時,告狀者便跟著太監到了承乾宮。眾人伸長脖子,只看見一個年輕男子,彎著腰扶著一個老婦人,兩人都垂著頭,看不清面目,只是那老婦人手中還拿著一根搟面杖,搟面杖上沾著的白色碎屑,不是面粉,是獅子頭。
眾人:“……”
第一反應很震撼,后來想想,打石獅告御狀這種事都出來了,做什么都不奇怪。
不過這兩個人不是想象中的那兩個人,幾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如果真是那兩人突然出現,并且用這種方式告御狀,今兒朝堂一定能炸了一半。
太子緊緊盯著那個高個年輕男子,一種可怕的猜想幾乎立刻就占據了他的全部思緒。
那好像是……張洗馬!
這顆火藥彈,還是要爆了!
對于張洗馬,多方尋覓和試探過后,太子確認了他不在易銘那里,那就只能是文臻燕綏出了手。
太子沒有辦法找到并滅口張洗馬,也不能坐以待斃,所以一方面加緊對兩人的攻擊,一方面也下令城門領加強九城查禁,暗中畫了張洗馬的畫像,日夜盤查,不讓他進天京。
太子也想過是不是先構陷張洗馬,徹底絕了后患,卻又怕引起其余人的猜疑,但他對此也做了一定準備,此時雖然緊張,倒也不至于失態。
此時那兩人已經走到殿中,對御座下拜,兩人抬起頭來,在場包括皇帝陛下,倒是大多數人都認識的,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聞老太太一貫的精神利索,站得筆直,鬢邊一朵紅木槿襯著一頭銀絲,十分招眼,這般鮮亮的對比,卻令人生出幾分凜然之意,仿佛看見這瞎眼老婦從容表象底,不折的剛骨和悍厲來。
皇帝望著聞老太太的搟面杖,眉梢抽了抽。
瞧著有點害怕。
總感覺老太太的搟面杖,是打算來抽他的。
皇帝熟悉老太太,畢竟接進宮住過,安置在宮中第一鬼見愁德妃那里,結果聽說德妃在她那里吃了癟。
皇帝對聞老太太的戰斗力略知一二,頓覺頭更痛了。
而另一個人,令他更驚訝,他親自給太子安排的年輕有為的師父,太子回京還特地和他報說,剿匪過程中張洗馬中流矢身亡,他還唏噓一陣,下令優加撫恤。
如今活生生站在面前,他看了太子一眼,卻見太子也盯著張洗馬,倒沒看出多少心虛之色,他心中一動。
“聞老夫人,何以今日當眾鞭打石獅叩閽?”
“陛下。老婦今日未曾叩閽。”
眾人:“……”
齊齊看向搟面杖。
搟面杖抽石獅的事兒不是你干的嗎?剛才鼎國公看過了,那堅硬的石獅泡泡頭都被抽掉了一層皮。
現在你說你不是告御狀?
唵,你用這種方法順利進了承乾宮,然后賴皮說不是告御狀,你老人家臉呢?
再回頭一想,聞老太太是文大人的祖母。
嗯……明白了,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陛下,老婦今日本是來敬獻祥瑞,不想剛到了正陽門,就聽見了一件令老婦憤怒的奇事,老婦人一怒之下,揮舞搟面杖,陛下您也知道,老婦雙眼已盲,激憤之下,可能不小心碰著了石獅,老婦人慚愧無地,稍后一定出資修葺石獅。”
眾人:“……”
這無恥而險惡的辯詞。
但是聞老太太是個瞎的,她說她無意中碰到石獅,這誰也不能硬指著她鼻子說你就是故意的。
這讓殿中幾個得了太子授意,本想以擅自叩閽驚擾朝堂罪名給老太太點教訓的官員,都訕訕閉了嘴。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聞老太太身后,兩個太監捧著一個很沉重的大缸進來。缸上蓋著紅布。
“老太太,祥瑞何在?”
聞老太太側身一讓,笑道:“陛下,祥瑞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