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燕綏一邊吻著文臻一邊往己方陣營退去,潘航等人上來接應,文臻摟著燕綏的脖子,輕聲道:“想我嗎?”
“也沒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睡不著。”
“我也沒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夢見你。”
兩人相視一笑,燕綏問:“藥哪來的?”
方才文臻吃藥詐死,他一霎也是震驚的,但隨即便反應過來——文臻不會當著他的面自殺。
唐羨之會在那一霎間相信,是因為他內心認為文臻燕綏情誼深厚,文臻會因為不愿成為拖累而自戕,但燕綏卻更了解文臻一些,正因為不愿傷害他,所以文臻才會在任何艱難局勢下為了他努力掙扎。
這般便想到鏡花洞的奇門藥,正是鏡花洞名字的由來,將往事都付于水月鏡花,從此人生或可重來。
他的師門和鏡花洞關系深厚,自也有相應的解藥,就算沒有解藥也沒什么,三日后自醒。
他卻等不及。
果然文臻道:“蘭旖給的,說是賀我們的結縭之喜,不是,結婚賀禮送這么個藥她是幾個意思?”
“管她什么意思,反正你不會理會她的意思。這冰雪白癡這回倒做了一件像樣的事。”
文臻卻沒心情和他再斗嘴,將頭埋在他懷中,燕綏要把她摳出來,文臻梗著脖子,燕綏又不能真用力,幾番失敗之下無奈地道:“你這又是怎么了?”
文臻聲音悶悶地傳來:“我……我沒照顧好娘娘……我……我甚至沒能留住她的骨灰,現在林帥想必已經收到骨灰了……我真是不敢想……”
燕綏撫了撫她的發,他的眼神遠遠地越過城墻,越過阡陌縱橫的大街和潔白的漢白玉廣場,落在那座華美的牢籠上,晨曦的清光灑落萬千屋脊,從此卻再也照不亮那方宮宇。
那處他期待過、傷心過、離開過、又最終選擇忘記的宮闕。
那處雖無快樂予他,卻也一生不可忘懷的宮闕。
二十余載母子緣分,在那個深夜鐵牢中才堪堪開始,卻也在那個深夜鐵牢中就草草結束,臨終她揮劍決然,如她慣來那般驕傲,不屑解釋,沒有遺言。
他愿他只記得那夜混雜血腥氣息的擁抱,和那一滴落在他脖頸上的濕潤,此生母子緣淺,來生愿彼此放開。
淡薄的晨曦光芒流轉,似映他眼底晶光一閃,但轉瞬即逝。
他的手溫暖地蓋在文臻頭上,語聲平靜:“娘娘這一生太累太苦,如今也算解脫。這不是你的錯。蛋糕兒,我只愿意你開心快活。”
文臻慢慢抬起頭:“老天委實欠了她的……”
“她又何嘗沒有相欠別人?不過都是命罷了。她是瀟灑人,便讓她瀟灑地走吧。”燕綏輕聲道,“我只想著她在你面前決然自盡,那一刻你該是多么震驚而痛苦。”
文臻心頭一顫,想著這樣細膩的話以往便是以他的驕傲,也不太可能說出口,此刻聽著,只覺得百感交集,燕綏本也該是這長天瀟灑的飛龍,卻最終為她停留世間,為這他所不喜的一切苦斗。
只有她是有福的。
這么一想便又覺得酸楚,抱緊了他的腰,燕綏又道:“至于林帥那里……所以我們必得盡快下天京,安定局勢,才能趕緊回援青州。我擔心西番可能還會作妖。”
文臻便點頭,此時眾人才都圍了上來,文臻轉眼看陣營里,潘航聞近檀鳳翩翩乃至寒鴉都在,唯獨少了一人。
再一轉眼,也是一身縞素的周沅芷,在人群的簇擁中,含淚看她。
文臻瞬間眼底也涌上淚花,上前將她抱住,兩人頭碰著頭哽咽一陣,但周沅芷隨即便掙開她,伸手撫了撫腹部,輕聲道:“小臻,聽說你又有了,恭喜你……也恭喜我。”
文臻駭然盯著她的肚子,良久,含著淚花笑起。
她道:“真好。”
城頭上緊急地整軍備戰,將領們焦灼地勸陛下回去療傷休息,唐羨之卻不理會,只包扎了傷口,用披風遮住了鮮血淋漓的長袍,慢慢在城頭上坐下,展開了那一卷卷軸。
那是他當初留給文臻,讓她寫下心愿的冊子。
當年他和她曾說起,自己幼年用小冊子寫心聲以邀寵的手段。后來自己也留了冊子給她,原只是心意饋贈,并沒有指望她真的去寫,畢竟這許多年,漸行漸遠。
卷軸展開,他原以為會看見一片全新的墨跡,卻不想最上頭的字跡,明顯有了年份。
這一行不能算日記,只能算個記錄,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唐羨之的日子。
雖然現在已經和燕綏暗通款曲,但是人對于某些深刻的印象,那美好真是難以忘懷。
那一日隔著溪水看唐羨之,曾以為見著了謫落山間的仙子,是何等的清透美好啊。
我也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有抱著男人大腿的時候。
但愿在東堂的人生能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也但愿我初見便難以忘懷的那個人,也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唐羨之的手指,微微顫了顫。
雖已二月,城頭卻無春意,刺骨的冷風仿佛也像方才那箭,瞬間將人扎得鮮血淋漓。
很多事美好在開頭,無奈在過程,決絕在結局。
對不起,漸行漸遠的長路里,終究讓你看清了那美好背后的真相。
X月X日,多云
唐羨之向陛下求我為妻,陛下問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沒有意思,封建王朝,哪有那許多的個人意志。
我想好好地活,想過好這一生,有些事就不必看得太明太計較了。
可是唐羨之,你大抵是不明白,便是再真摯的情感,一旦摻雜入利益和權欲的博弈,便不純粹了。
或者你也明白,但是你不肯放下,你左手挽著家族,右手夠著愛情,你想著你如此智慧天縱,能處理好一切事情,定也能將這兩樣調配美滿。
可是,唐羨之,便是這世上絕大多數事都能以智慧去調理配平,唯有情感不可以。
那本就是世間最真最純最不可褻瀆的一切,否則不配叫情。
如果要我許一個愿望。
我但望你終有一日能明白。
文臻,其實我早已明白。
但是你也要明白,正因為那情感最真最純,凝聚了一生最執著的向往,所以,能輕易放下,那也不配叫情。
海島上的生活短暫卻美好。
喜歡的在意的人都在身邊,睜開眼就有粥清甜。
仿佛之前的那些驚濤駭浪爾虞我詐都只是一次海市蜃景。
唯一遺憾大概就是商醉蟬不在,沒人畫下我騎著鯊魚拖著燕綏唐羨之在大海之上飛馳的英姿。
像開個摩托艇拉著倆毒梟一樣爽。
唐羨之真的是個極其細膩的人,他的溫暖體貼和接地氣真的能讓每個向往平靜有愛生活的女子心動不已,跟著他就像跟著幸福,你永遠不用愁心意無人懂,不用愁家務無人擔,不用愁化妝打扮無人欣賞,不用愁付出情意沒有回報。他連買菜都能幫你砍價,上廁所都曉得給女士點燈。如果在現代,他是既高貴又有風度還不介意為女士操持一切的紳士。
比燕綏那個狗模狗樣的自大狂好多了。
可我還是喜歡燕綏。
前方沙灘上,燕綏唐羨之林飛白在蓋房子,三個人居然通力合作,力與美展示的最高境界來了。
沙灘很白,海水很藍,日光暖而不烈,腳下的貝殼色彩絢麗。
那三個男人沐浴在陽光下的身形都很好看。
許個愿望。
我愿時光停留在這一刻。
我愿這一刻的美好永留存。
小臻。
對不起,這個愿望,我再也無法幫你實現了。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我當初遞出這個卷軸的時候,有多自大和可悲。
我要做那個幫人實現愿望的神。
到頭來是我自己首先沉淪。
在一號院里,看著唐羨之留給我的東西,想著火山吞沒他時我那一霎的痛如刀割,只覺得恍惚。
我愿這是一場騙局。
我亦不愿這是一場騙局。
如果這都是一場騙局,那么唐羨之,你一生都會活在騙局之中,你將注定一生汲汲營營,為那些虛幻的不可得。你背負會越來越沉重,還想著左手權利右手人生,你遍地撿拾,最后卻……活活累死你自己。
羨之,我不能確定你到底想要什么,可我總覺得,你內心真正想要的絕不會是這些,或者你自己也沒想過你想要什么,可是為什么不能試著去想一想呢?
文臻,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
尤其那夜,帶兵沖進皇宮,第一眼看見你跪在雨地里,對著德妃的尸首,那茫然震驚無法接受苦痛無倫的眼神,自那夜開始,始終盤桓在我的夢端。
我還看見永裕帝的頭顱在雨水中滾來滾去,眼睛竟然始終盯著德妃的方向,那一生的愛恨糾纏,到死也不愿放棄么?
永裕帝必然愛過并愛著德妃,可他亦不愿放棄權欲和他所要的一切,為此他選擇放棄所愛和所有人間情感。
我……是在越來越像他么?
X月X日,雪
預感終于被證實。
可早已沒有了愿望達成的欣喜。
你讓我百感交集,心緒復雜,我多么愿你從火山口中逃生,我又多么不愿意那一切果然只是騙局。
我不是為我流過的淚和被戲耍的感情而憤怒,我只是為你惋惜,唐羨之,如果這都可以假,你要我這一生,還能如何相信你?
你說你舍不得。
可我和燕綏落崖,被追殺,被傷害,一路都拜唐家所賜。
你不斷傷害我,再放過我,再傷害我,像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死循環。
其實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要完成你的計劃和目標,但你不要我死。
作為一個既受傷害又得益的人,我沒有立場對你的行為做客觀的評價,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我絕不要做你。
許個愿望吧。
唐羨之,愿你活得單純些。
小臻。
其實我一生決斷,唯獨在你的事情上,徘徊不休,像洋外那鐘,來回擺蕩,總越不過你的距離。
那只不過是因為,我的心,一直只落在你身上啊。
X月X日,有星星
五峰山上你輸了。
并不輸在智慧,只輸在信任之上。你和易銘,終究缺乏信任。
易銘其實很好啊,我覺得你們可以做一對知己。
你奏那一首曲子,很美,很動聽,可就在方才那一刻,我和燕綏,終究走在了一起。
以后我們也會有一首自己的曲子,他作曲,我填詞,無需千百年流傳,只需要彼此愛聽。
唐羨之,五峰山空氣很好,星光很亮,江湖賊人其實也很可愛,不要再將這碧水青山踐踏鐵蹄,血染群山好不好?
許個愿望。
愿你早日看見身邊的一切美好,踏遍青山人未老。
小臻。
有些人雖好,卻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她在另一人懷中微笑。
或許,這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
鐵柱,你來了嗎?
真當我瞎嗎?
你演技可真好,可我也不差。
哪哪兒你都要摻一腳,正如哪哪兒我都要拆你一遭。
留山的風景比五峰山更美,鐵柱,有機會放下一切,去仔細看看吧。
小臻。
我但愿我還能有這個機會。
唐羨之,湖州百姓的血好吸嗎?
你們唐家如毒瘤,盤踞在湖州這些年,到這時候,還不肯放手嗎?
你在糧庫這頭挖洞偷糧,我在糧庫那頭挖洞偷糧,你是碩鼠,我是維護收成的搶糧人,這仿佛預示我們這一生永遠立場相對,背道而馳。
告訴我,你真的不覺得累,不覺得遺憾嗎?
那夜我在豐寶倉大火里,聽見江上有琴聲錚錚,那般空靈迥徹,世外仙音。
你本該是紅塵出世人,卻總行著波譎云詭入世事。
拖著唐家那一群心思各異,勾心斗角的豬隊友前行,你不累嗎?
都說世外仙音不當染紅塵渾濁有污清聽,而這些年,我從你的音樂里,聽出了越來越多的沉重壓抑和疲憊。
你聽出來了嗎?
小臻。
我聽出來了。
我是操琴人,可我對不住這世間最為高潔美妙的樂理。
撥弦的手一旦撥弄人心,操琴的指一旦操起暗器,那些音樂,也不過是濁世之音。
X月X日,雨
慕之死了。
我到今日才知道她的身世和她那悲劇的一生。
你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縱容保護她,替她收拾爛攤子,也比常人對她嚴厲,并不寵愛她。以前我覺得你們兄妹關系太淡漠了些,現在我想,你若對她太好,反而令人毛骨悚然,你的心情想必也是復雜的,就算沒當她是親妹,但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這一生的吧。
她想必也希望你好好活這一生。
唐家已經犧牲了太多人,這是一艘注定會拖著所有人下水的巨船。
這艘船古老、腐朽、陳舊、很多零件都已經散落,水手們沒經過風浪捶打還各懷心思,看似威風凜凜稱霸于海上,其實只要一次風暴便能被徹底摧毀。
你這個掌舵人,不可能不明白這是一艘怎樣的船。
希望你早日下船。
小臻。
風暴已至。
而我還在船上。
這將是我在這卷軸上寫下的最后一次記錄。
你當初給我這個卷軸,讓我許下我所有的愿望,但我心里明白,從很久以前,這些愿望便注定不能完成了。
而在那夜大雨里,當你走到我身前時,這個卷軸就結束了。
之前那些日記,我的愿望大多是與你有關,此刻,就許我自己的最后一個愿望吧。
我愿東堂海晏河清,無人犯我邊疆,忠臣良將無恙,百姓和睦安康。
我愿君莫曉還在我身側,林飛白未曾戰死,周沅芷抱得男人歸,唐慕之嫁得如意郎,單一令依舊大司空,謝折枝可以再見他的娘娘。
我愿情冊一卷未完結,恩愛情義如水流長。
我愿和燕綏從此擺脫這籌謀算計,山海云游,且放白鹿青崖上。
我愿這浩浩世間,皇族俯臉看眾生;我愿這茫茫紅塵,再無世家凌人上。我愿爭奪權欲者死于權欲,我愿忠心為民者無需豐碑,只要在我眼里活成最好的模樣。
唐羨之。
這是我最后的,唯一的愿望。
卷軸輕輕地落在地上,再被一雙染血的手撿起,唐羨之將卷軸緩緩卷起,再珍重地放在離心口最近的地方。
小臻。
我知道了。
他抬起眼,城下,投石機的飛石在空中劃出無數凌厲的弧線,而炮火在黑色的炮筒里吐出無數刺眼的火花。
最后的攻城戰開始了。
太始元年二月初一,宜王燕綏率軍近二十萬,一路穿州過郡,圍逼天京。
而本該被調走的京畿大營,卻根本沒走遠,一直隱藏在附近的深山之中,燕綏到來之后,趁唐軍出城迎戰,背后包抄夾擊,致使唐軍損傷慘重,不得不緊急收縮回城,自此開始了漫長的攻城戰。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如同之前唐易聯軍猛力攻擊湖州一樣,現在被攻擊的換成了天京城里唐軍。
太始帝始終沒有下城頭。
攻城的第一日,燕綏精兵分外凌厲的炮火便給了唐軍一次兇猛的打擊,更要命的是燕綏的斬首隊,那些滿身機關分外輕捷的斬首隊員,單兵戰力抵得上百人,在炮火的掩護下,他們登城墻的成功率比尋常士兵大得多。
但他們也未能第一時間登上城墻。
一方面是小樓全部劍手都守在了城墻上,而與之配合的,是太始帝親自在城頭,擺開了樂器大陣。
一人成一陣。
琴、箏、阮、琵琶、月琴、箜篌、簫、笛、隕、笙、鼓、鈸、鑼、響木、碰鈴、板胡、二胡、嗩吶、編鐘……乃至少見的尺八、篳篥、田螺笛、巴烏、樹皮拉管、竹號……從古至今,從漢族到異族,光琴就有揚琴、獨弦琴、柳琴、三弦等,簫有排簫鳳簫,阮分大阮小阮,鼓分為排鼓板鼓銅鼓大小鼓象腳鼓,鐘分為磬、錞于、勾鑃……各種樂器,很多人們一輩子都未曾見識過,大大小小數十件,在城頭上擺開了一個浩然大陣。
而唐羨之便盤膝坐于這樂器大陣中間。
編鐘離得最遠,諸弦撥樂器則圍身周一圈,竹類吹奏樂器則以線懸吊在頭頂,也高高低低吊了一圈,打擊樂器在弦撥樂器外頭一圈,也高高低低宛如一面墻。
這世上無人可以一次性演奏這許多樂器,一開始擺出來的時候城上城下都瞠目結舌,還以為要安排一支樂隊來演,結果唐羨之一人獨坐,衣袖飛出,以編鐘一聲渾然可驚天地的厚重之音,開場了這一曲浩大的一人獨奏樂器群。
編鐘響起第一聲,城頭已經爬上來的斬首隊員便齊齊栽落。
編鐘起首,渾厚愴然,如巍巍萬軍,披堅執銳,戴星月于城頭上。
城下萬軍仰首,便見天邊風云涌動,那高墻似乎要傾斜著壓下來。
隨即琴聲起,錚然于編鐘之音中,明亮高亢而又和諧流暢,唐羨之城頭撫琴,黑底明黃龍紋的披風卷起,擊打在青銅編鐘之上。城墻上便起大風,似有透明音波流動,所經之處,燕綏軍隊好不容易搭上的云梯齊齊斷裂,墜落塵埃。
而悍勇的長川軍已經在易人離的親自帶領下,踩著特制的登墻靴,拉著勾索,蹭蹭便爬到了城墻上方,易人離半空躍起,衣袖一揮刀光如雪卷向撲上的唐情。
卻在此時,唐羨之推琴起身,手一揚,不知何時他十指都已經戴上了扳指一般的圓環,圓環上有不止一條柔韌的絲線,絲線有的帶勾,有的墜著玉珠,有的尖銳如三棱,有的渾圓如小錘。
他十指連揮,那些絲線便齊齊繃直,有條不紊地分別擊打在不同樂器上,墜珠的敲亮鑼鈸,栓錘的擂響銅鼓,帶勾的撥動三弦二胡琵琶,三棱的穿過阮瑟箏……而在他手指彈動之間,有些絲線依舊筆直,有些絲線忽然又軟下,勾纏回繞,如無數雙手攜著閃動的光影撥弦,那些棱角玉珠便在那些弦上泠泠奏出不同的音來。
而唐羨之一邊分心顧著這許多樂器,一邊撮唇作嘯,嘯卻無聲,只是凝成一股細長的風,依次掠過上頭那些懸吊著的簫笛管隕,穿過那些暗含音樂至理的孔洞,便次第發出各種或幽咽,或明亮,或悠揚、或低沉的音調來。
而他飛起的衣袖,飄開的絳帶,甚至被風掠起的發絲,都能按照一定的韻律擊中那些鑼鼓磬鐘,起清越嘹亮之音。
于是竟然在這瞬間同時,鐘聲鼓聲各種琴聲簫聲同響,擊打彈撥吹奏拉弦齊上!而這些音多而不亂,流暢如水,節奏和諧,赫然成一首優美華麗又豪壯闊大的曲調!
城上城下,再次萬眾無聲,連攻擊都暫時停了。
每個人都仰頭,望定城頭,眼神驚嘆。
唐羨之于天京城頭上,湛清高天之下,揚袖飛絳,舉手投足皆成華音,雖無劍器,亦成傾城殺人舞。
真如掌天下樂器的仙人,自云端謫降,只為讓這世人看一場奇跡般的演奏。
而感受最直接的,是剛剛搶上城頭的易人離。
這一波樂曲數十器聯奏,便如曲成高潮,雖浪柔波卷,卻生生不絕,響遏行云的韶樂聲中,易人離的刀在即將進入唐情胸膛那一刻便感覺到城頭上仿佛云沉濤飛,巨大的無形的力量一波一波涌來,先將那刀輕輕推開,調聲忽轉詭異,簫笛管隕尺八在此刻登場,隨即易人離便感覺那力量忽然推上他胸膛,他仰身急退,那曲聲又轉雄壯,鐘鼓渾然,引天地之音,霎時巨力如山,巍巍壓下,易人離站立不穩,落下城墻,他甩出勾索,勾索卻在琴瑟之聲中無聲碎裂,那曲聲和力量如影隨形,輕松化掉他所有自救的手段,一波波地誓要將他推落……如果不是燕綏及時出手,易人離就要成為這次大戰中第一個犧牲的高級將領了。
等易人離終于在燕綏扶持下站穩實地,仰望城頭,一張臉已經刷白。
而圍觀這一幕的所有軍士,將這過程看得更清楚,更是心中震撼。
非人力可成之奇跡。
在場人中,周沅芷千金小姐,音律最通,因此神情也最恍惚,忽然喃喃道:“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天相奪倫,神人以合。”
文臻在她身側也嘆道:“金石以動之,絲竹以行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贊之,革木以節之……”
這是音律的最高境界,但世人從未奢望一人能完成。
周沅芷道:“他從何處想來!”
文臻苦笑:“我想的。”
周沅芷愕然看她,文臻默然。當初五峰山上,不過無心隨口一語,誰知唐羨之竟真的做成了呢。
之前黑湖之上開小樓,她以為已經是極致,卻沒想,唐羨之深藏不露。
她再次后悔在聰明人之前就該好好閉嘴,有些點撥對常人來說過耳煙云,對才智卓絕的人來說,卻可能是開啟寶庫的鑰匙。
半晌她舒了一口長氣,喃喃道:“幸虧只有他能……”
一人群奏堪稱奇思妙想,而將這奇思妙想真的付諸實現,普天之下卻只有唐羨之一人。
那許多樂器的同時彈奏固然是一個難題,但在同時彈奏時還能記住每個樂器所應彈奏的曲調且實現完美配合,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
這需要無比精密堪同計算機一般的大腦。
只有他這般才智,再加上音律大家精通各種樂器的能力,才能這般美妙和諧,神人以合。
唐家要真的人人有這個本事,那她和燕綏趁早從這城下轉身。
長曲綿綿不絕,或雍容,或雅正,或輕快,或哀愁,如流水瀉過,文臻聽著聽著,竟微微濕潤了眼眶。
多像這一路相逢又離合的人生。
然而這么美的曲調也如這人生一般,時刻隱藏著殺機。
眼見他上高城,眼見他落高城。
在唐羨之的樂器大陣之下,連著三批人攻城,都被音波所襲,那音波便如唐羨之的曲調一般,層波疊浪,變化萬千,無跡可尋。有時如巨浪層層撲打,有時如幽靈神出鬼沒,有時如利劍悍然劈落,有時如萬箭隱形齊飛……三批人再無一人能上城頭一步。
而天京城的護城河又特別寬,唐軍進城后這么短的時間還進行了修城墻厚城門封堵漏洞等等措施,哪怕是燕綏麾下武器特別精良,也很難遠距離攻破。
更絕的是,天京本有九門,但唐羨之在燕綏逼近天京之后,就已經下令在天京城門前后壘墻,城墻加厚加高,竟然將其余八門都堵死了。加蓋的城墻整個就是一個向內的斜坡,非常難爬,爬上去就是送人頭。而小樓劍手主城樓一個沒留,全部分配在另外八個城門,每門一陣,輕松收割人頭。
那架勢赫然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打退敵人便和天京全城百姓一起死在城內。
負責其余城門攻擊的京畿大營,幾輪攻城后損失極慘,干脆退出了一射之地,就等著主城門燕綏破城。
一人一曲捍全城。
三次攻城后,燕綏下令暫時停止攻城。
大軍就地休整。
文臻遙望著城頭上的唐羨之,遠遠的也能看出那人神容如雪。
天京城內,現在實行了最嚴厲的管制政策。
所有人不許隨便走動,不許在酒樓茶館聚會,百業者暫停執業,連青樓勒令暫時關閉。每日每戶只許一個人出門半個時辰,就近解決日常生活需要事宜。
所有人都被關在家里,杜絕了串聯和被人利用煽動鬧事的可能。
這使少量潛伏著的燕綏的暗線都沒機會出手。
唐羨之很絕,他下達這樣的命令,只用了一種手段——推了幾個得了天花的病人招搖過市,稱說天京某處開始了天花感染,哪怕站在病人對面都可能被感染天花且無藥可醫。
只這一著,天京百姓自動給自己關禁閉。
現在街上行走的只有軍隊和唐家的人。
整個唐氏家族非常龐大,嫡系旁支依附的姻親家族前后加起來有數萬人。都已經陸續進京,天京被圍困之后,除了擔任軍職的人守在城內墻頭,其余老弱婦孺大多聚居在臨近皇城的蘭康坊。
城頭樂器大陣奏響之后,一隊紅衣人進了蘭康坊,帶著無數馬車。
隨即蘭康坊隱約起了一陣騷動,亂過一陣后,漸漸有人出來,帶著包袱,扶老攜幼,依次上馬車。
上了馬車的便有人駕駛馬車,奔往皇宮,馬車直接抵達太子東宮,那些人進入大殿。
然后再也沒有出來。
這一批批人的出來,一批批的人送出去,前后忙碌了兩日兩夜,才把人送完。
至此已經三日三夜。
唐羨之獨力合奏,堅守城頭。
三日后的夜里,在燕綏下令退兵休整的那一刻,唐羨之推琴而起,琴在半空旋轉,起一陣回旋之音,音色華麗,引得眾人凜然,因此也就沒人看見,琴身背后,唐羨之一口鮮血噴滿了那焦尾琴。
城下只有燕綏,凝視那飛旋的琴,似乎要透過琴身,看見隱在背后的人。
文臻在他身邊輕聲問:“我們損失不小,是否要……”
燕綏絕不會無計攻城,關鍵看他是否愿意再投入一部分的犧牲。
燕綏看她一眼,這一霎文臻忽然覺得他眼神微帶審視,像是想查看她此刻心情。半晌燕綏道:“何必枉費人力物力。且吊著他罷了。”
他凝視著城頭,看見唐家的軍隊黑壓壓站滿城頭,輕聲道:“只要他野心終收,我愿意給他機會,因為他亦有值得我尊敬處……只要該滅絕的一定滅絕,那就行。”
又一波攻城開始了。
大陣音波綿綿不絕,似乎毫無衰竭之像。
但這次燕綏換了攻擊方式。
不再派斬首隊員,不再進行勇猛沖鋒,甚至連擂車投石之類的攻城器械都沒用,只選擇輕功最好,動作最迅捷,反應最靈敏的戰士,在箭手弩弓手的配合下,以最快速度登城。
登城之后也不強求入城,騎在墻頭上砍殺兩下,唐軍還沒撲上來擋,燕軍已經哧溜下了墻。
有些更狡猾的,就在城墻上冒個頭,背上長槍閉著眼睛往里頭捅幾下,轉身就下墻。
沒人扔火藥彈,固然是因為火藥彈珍貴,還因為那些彈子根本還沒落地就能被音波推出去,弄不好炸到自己身上。
爬上城頭的人就好像來城頭一瞬游一般,冒個頭就走,唐軍狼奔豕突,打了這邊打那邊,活像在打地鼠。
但于唐羨之來說,他無法因為這些人試探性的攻擊便停下。他知道他一旦停下,那么試探性的攻擊就會變成真正的攻擊,口袋里的火藥彈會將城頭炸翻。
他依舊手揮目送,姿態如仙,城頭之上起高音。泛白的唇角卻微微露出一絲苦笑。
燕綏看出了他的想法,因此明明有余力,卻還要用這種方式來對付他。
他要耗死他。
還不損自己的兵將。
他看出這大陣極耗心力,他要他在這城頭永不能停。
這樣也不會對文臻無法交代。
他不愿自己成為他和文臻之間的任何心障。
他漸趨平和,卻又更殘忍。他連讓他在文臻心中留下愧疚牽念的可能都要抹去。
但是……
他其實是多慮了。
文臻待他,比燕綏更殘忍。
唐羨之垂下眼,指尖絲弦不休,仙翁長鳴。
再次悄悄咽下喉間逆涌的腥甜。
此刻,家族的人,應該已經快到了城門邊了吧?
第三天。
燕綏一箭起,射落了城頭高揚的唐字大旗。
這一次,音波沒有能抵達那高處,攔下這兇悍的一箭。
斷落的箭桿砸在城頭,計算精準,沒有傷人,卻將那些懸掛的吹奏樂器砸壞了大半,半截箭桿支在了向內的城墻上。
雍容壯闊的大樂便少了一個聲部,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隨即唐羨之便又繼續,依舊行云流水,聽來毫無任何不妥。仔細聽卻能聽出那首曲子已經被修改過,但修改得毫無痕跡。
這種臨時修改妙手拈來的本領,令人再次驚嘆。
唐羨之閉了閉眼,默默咽下一口腥甜。
射落的大旗,引起了城內人們的慌亂。
城內戍守的一些唐家將領面面相覷,心中都浮現不好的預感。
忽然有人狂奔而來,道:“不好了,咱們的家小都失蹤了!”
眾人齊齊變色。
簡陋的地道里,唐家族人艱難地行走著。
正如文臻猜測,永裕帝挖空了半個皇城作為自己的老巢,但是以他的謹慎,不可能沒挖一條通往城外的地道。
那條地道在太子東宮,東宮位置離城門最近,離秀華宮也不遠。按照永裕帝那夜的計劃,從秀華宮出來,事有不諧,隨時可以從東宮下地道再出宮。
秀華宮出口被堵死,東宮地道自然也沒用上,唐羨之占領皇宮后,根據各處宮室位置,選出了幾座離各城門相對最近的宮殿,逐一尋找,最后找到了這條地道。
浩浩蕩蕩的唐家族人在地下穿行。
護送他們的有少量唐家士兵和劍手,唐羨之不能撤走太多的人,甚至唐家高層都被要求上城頭——唐羨之相信,燕綏對一切都有數,一旦他發現大量高層和高手被轉移,唐家就會遭受最兇狠的打擊。
他不會允許唐家的主力逃脫。
所有上城的男人,都是為了這批老弱婦孺做靶子。
包括他自己。
城頭高樓起一曲,萬千絲弦做劍舞,但為爭權逐利故,百年世家歸虛無。
當夜,京畿大營在又一次徒勞無功且被兇猛反撲的攻擊中喪失了士氣,早早收兵。
夜半,護城河淙淙流水中,無數人裹著羊皮泡出現在水中,再悄然上了準備好的筏子,穿越那一片雜草茂密的水域,小心而又迅速地向京郊而去。
當這長長的隊伍終于平安地離開京畿大營的扎營區域時,所有人都長長舒了口氣。
沒有人知道。
就在護城河對面不遠處的山坡上,小樹林里,四大護衛帶著人馬,悄然而立,一直盯著黑暗中的護城河。
他們將所有人都一一看過,數過。
其間日語幾次對中文打手勢,詢問是否要驚動京畿大營。
中文長久佇立。
他看見隊伍里蹣跚的老人,抱著嬰兒的婦女,嬌弱的少女,一臉驚惶的孩童。
忽然便想起當年那個少女,走在路邊,看見跌倒的老人會扶,看見孩童會摸摸他們的頭,送上一塊糖,江湖撈有老弱專座,八十以上老人可以打折。
他輕輕地擺了擺手。
日語有點不甘,放虎歸山,日后有隱患怎么辦?
中文凝視著前方黑暗,像凝視一個永遠不能觸及的夢,良久他輕輕道:“殿下說了,就當對唐羨之當初沒有和西番勾結對他背后出兵的回報……而且如果我們出手了,文大人……和她,都會不高興的。”
月色下流水湯湯。
他眼底有晶瑩的痕跡。
中文等人離開后。
隱藏在人群中的小樓劍手走了出來。
如果方才真有人出手,他們亦有魚死網破同歸于盡之招。
所幸沒有。
劍手們對著城頭方向磕頭,再轉身踏上茫茫遠途。
第五天。
唐羨之望向城池之外。
家族老幼已出城,會以最快速度趕往西川,現在應該已經到中州了吧。
總得再堅持幾天,走得越遠越好。否則一旦城破,就算文臻愿意放過,京畿大營和被壓制的舊朝老臣們也不愿意。
忽然轟隆一聲,響在背后。
他指尖彈動,卻在此時喉間一甜,動作便慢了一步。
對內的一截城墻忽然倒了下來,倒得不多,就幾塊磚石,卻正好砸在那一排鐘磬上,編鐘轟然倒地,丁零當啷聲響一片。
又缺一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