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燕綏領兵下建州的那一日。
剛剛打退西番不久,駐守青州的林擎,收到了一個包裹。
包裹方方正正,包扎嚴實,于深夜之中被人投至軍營,等到軍隊去追時,對方已經鴻飛冥冥。
一刻鐘后,包裹放到了主帥的案前。
邱同害怕包裹是敵軍投至,里頭有火藥彈,堅持要林擎出去,又喚人去拿長桿來,準備遠遠地挑開。
原本在偷偷喝酒的林擎放下酒壺,注視著那包裹的形狀,忽覺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不好的預感令他抬手止住了邱同的動作,直接打開了包袱。
一層又一層。
每解開一層,林擎的心便跳得更急一些,手指卻越來越軟,當包裹只剩最后一層,已經能看出那方方盒子的輪廓時,他忽然住了手。
手指顫抖,不能為繼。
不明所以的邱同便上來,一把揭開了最后一層綢布,又眼疾手快地開了盒,開盒的時候身體還擋在了林擎面前。
林擎阻止不及。
盒子打開。
邱同茫然了一瞬。
有那么瞬間,他沒反應過來這一盒子灰白色的粉末,隱約還有些碎片的東西是什么,他還以為是毒藥,下意識揮手,被林擎猛地拉住。
林擎拉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邱同這樣的武功都覺得手腕將要斷裂,但他沒有呼叫,只低頭盯住了林擎不斷顫抖的手指。
林擎卻只死死盯住那盒子。
盒子里灰白的粉末間露出一點鮮紅和金黃,灼痛人目。
邱同緩緩轉頭。
那有點熟悉的氣味提醒了他這是什么。
這是……誰的?
大老遠送這么個盒子來……邱同不敢想其間的意思。
林擎已經松開了他,卻挪那個快要掉地上的盒子,手卻越來越抖,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他怕自己抖得弄翻了盒子,便往后挪,一邊挪一邊盯著那盒子,啞聲道:“……你出去。”
邱同隱約明白了什么,心中一涼,顫聲道:“大帥……”
林擎忽然暴吼。
“出去!”
邱同咬牙,踉蹌而去。
帳簾掀開,一亮之后又沒入黑暗。邱同在那一霎回首,只看見黑暗里林擎那一雙微微發紅,如受傷孤狼一般的眸子。
相交數十載,無論怎般的艱難困苦,林擎都灑然自如,坦然受之,邱同竟從未見過他這般的眼神。
帳簾放下的那一刻,邱同聽見了一聲也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大喊。
那喊聲撕心裂肺,亦是他這一生不曾聽聞過的無涯慘痛。
“側側啊!”
邱同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他恍惚著,抬頭看天,只覺得這一刻原本已要見晴的天,再次黝黯地倒扣下來。
休養了好一段日子,文臻才能起身。
唐羨之既不殺她,也不見她,卻又將她的住處和整個皇宮管得水潑不透,也將她身上所有能藏的東西都進行了清理。又對宮內進行人員清洗,大肆整頓,文臻發現自己的消息傳不出去也遞不進來的時候,便知道他已經把她和燕綏在宮里的釘子幾乎都拔了。
當初安成帝永嗣帝在時,宮中還能留住一些人手,還能有地方掩藏,到了唐羨之這里,說是堅壁清野也不為過,文臻并不奇怪,以唐羨之之能,天下都能謀算來,守住一個皇宮算什么。
但是無論怎樣堅壁清野,有一樣東西唐羨之趕不走。
那便是文蛋蛋。
誰也無法揪出一個會滾會溜會自己躲藏的珠子或者蟲兒。
文蛋蛋甚至每天都去仁泰殿溜達一圈,回來把聽到的內容簡要寫給她看。
對,經過幾年熏陶,文蛋蛋會寫了很多字,蘸著蜜糖水用身體寫,寫完了就把糖吃掉。
所以文臻知道了燕綏領兵回京,知道了他連下數州,知道他打敗了易銘,兵力在不斷擴充。
還知道了在燕綏起兵后,被迫退出湖州的潘航帶著剩余的軍隊,輾轉數百里,在燕綏打下衡州后和他匯合,此時西川易家軍橫亙在前,阻攔住燕綏狂飆突進的南下之路,與此同時唐軍二十萬也急馳而來,要在天京腹心圈外設置一條防線,將燕綏攔回。
唐易聯軍合兵四十萬,兵力是燕綏的兩倍有余。原本戰局要陷入僵持。卻在此時,安王聯同季懷遠起事了。
安王在當年留山事件中失寵,被宣回京申飭并軟禁了一段時間,后來經過容妃再三斡旋,安王還是被放了回去,但永裕帝沒讓他繼續獨掌大權,另派了海軍主將來,架空了安王,安王那幾年也頗為老實,一直在和南齊斷斷續續打海仗。
東堂皇室一日三驚,一月四帝,風云變幻的時刻,安王自然也蠢蠢欲動,卻因局勢不明,對季家的態度也不明,因此暫時按下野心。結果東堂皇室亂著亂著,竟然把江山亂到了別人手中,而季懷遠卻因為那一場小小的背叛被出乎意料的解決,還受到了反噬,心中不安,生怕將來燕綏找他算賬,急于重新找幫手。因此在安王再次派人試探他的意思時,便露出松動的口風來。
安王當即下定決心,殺了海軍主將,重新奪回兵權,并和季家聯軍,號稱百萬大軍,趁著唐家全力應對燕綏的時刻,以光復燕室為名,準備浩浩蕩蕩出蒼南。
這消息傳來時,朝野震動,唐家新貴們眼看轉眼就變成了自己兩線作戰,十分憂慮,難免有些責怪太始帝為何不早早出兵拿下燕綏這個禍害。如今要落得左支右絀,這剛剛拿下的江山弄不好又要易主。
也有人想博戰功,主動請戰,太始帝卻既不在乎群臣怨怪,也不理會請戰折子,只專心應對燕綏,將那兵力更盛來勢洶洶的安王軍隊當做空氣一般,揮揮手便散了。
眾臣實在摸不透這位年輕又深沉的皇帝心中所想,卻也不敢違拗,因為過往的很多事實都證明,唐家內部和這位作對的很難有好下場,前有湖州作祟的卯老,后有試圖在唐家起兵之際里應外合奪權的唐鑒之。誰也不想成為第三個人。
正惴惴著,忽然又聽見一個消息。
安王這邊戰船剛剛駛出海灣,那邊本來已經因為冬季海水結冰暫時休戰的南齊軍隊,忽然借大霧穿越海峽,在滇州港口登岸了!
消息一出天下皆驚。以往南齊那位女帥,雖然打仗風格悍厲,但明顯對擴張版圖沒有興趣,從未主動挑釁越過海峽,這次卻挑選了這么準的時機潛入東堂海境,是想趁東堂正亂,分一杯羹?
但對于安王來說,這消息簡直是雷霆霹靂,斜月海峽一帶是他的大本營,他還指望著如果不能打下這天下,以蒼南滇州這一片劃地為王,這塊地如果丟給了南齊,那他便連退路也沒了,當即百萬大軍倉皇回師,再次迎戰太史闌。
但他一回師就發現,太史闌似乎對他的地盤也沒多大興趣,竟然就在他回撤的前一天,再次撤走,走之前將他的帥府參觀了一遍,吃掉了府里所有東堂美食,拿走了所有的金銀珠寶,牽走了馬廄里所有好馬,打開了所有的暗室地道……宛如蝗蟲過境,野人打劫。
但不管王府怎么狼狽,滇州和蒼南州的百姓,南齊軍隊卻秋毫無犯,據說那幾天南齊女帥還在街上隱姓埋名逛吃逛吃,領略東堂風情,因為長相氣質突出,還曾被幾個人示愛來著,那位傳說中峻刻嚴厲,性情冷酷的女帥,竟也沒將人家大卸八塊,只是態度非常鮮明地告訴人家,她不喜歡東堂人,一切免談。
總之,這位女帥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簡直就像是特地來東堂旅游一次一樣。誰也不知道她這一遭是為什么,但不可否認的是,新朝廷為此大大松了口氣。
因為安王軍隊勞師動眾出來這一趟,不得不半途折回,短期內要想再次整兵出發也不可能了,倒也像出來旅游了一趟,只是這旅游的代價有些大。
唐朝廷眾臣此刻便不免更加佩服他們的皇帝,之前如此淡定,倒像早有預見會有此變化一般,有人便試探此事是否是皇帝暗中籌謀,太始帝卻只笑而不語。眾人又想著這位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南齊,更不可能馭使那位據說南齊第一難纏,宛如太后一般的南齊女帥,因此便想著,那是唐朝廷應運而生,自有上天護佑,免不了高呼萬歲,頌圣不休。
彼時唐羨之于御座之上微笑,笑意淡淡,微帶苦澀。
他確實無法馭使南齊女帥。
他只是給太史闌去了一封信而已。
在信中,他告訴她,當初她生產時,追殺她的那位東堂三皇子,是個作惡多端的人物,其所行的最大的惡,便是將東堂廚神文臻困在身邊為禁臠,對她糾纏不休,令她屢受傷害。
太史闌接了信,果然來了。
但也只能這樣了。
以太史闌之能,來到東堂,稍微打聽,便知道文臻的現狀以及她和燕綏的真正關系。再想騙她是不可能的了。
為了讓太史闌給安王造成威脅,他在信中說文臻被困在安王府。他可不敢說在皇宮,不然就怕那個膽大包天的南齊女帥,真的打到天京來就完了。
知道太史闌和文臻的關系,還要從大慶皇帝沈夢沉說起,他在和大燕羯胡談判試圖購買騰云豹的時候,去過大燕,和大慶皇帝沈夢沉碰過一面,從沈夢沉口中,知道了文臻和君珂關系不簡單,而當年君珂曾派人于大燕四處尋找舍友,以沈夢沉之能,再加上之后數年四女都嶄露頭角,不難猜出君珂的密友都有誰。
唐羨之以唐家一副珍藏百年的靈藥換來了這個消息,那靈藥說是靈藥,其實雞肋,只能使人瞬間真氣流貫全身,提升行動速度至極致,但這效能須臾便消失,一般情形下委實派不上用場。沈夢沉指名要那個,唐羨之也便拿來換了。
這個消息,最終幫新朝解了一次圍。
但是……唐羨之垂下眼眸,這消息其實對他不是好消息。太史闌竟然如此重情,真的為多年不見的好友出兵奔往異國,可是她來了,就會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便不會再以燕綏為敵,甚至燕綏可以借文臻的關系,得到太史闌的幫助——太史闌的存在,只能幫他一次,卻能幫燕綏一輩子。
若非實在無法,他本不愿將這一殺手锏這樣用出來的。
事實上當初得知文臻的好友都是誰的時候,他便覺得,如果有一日要和燕綏爭江山,只要文臻還在燕綏那邊,他便無論如何也贏不了了。
堯國皇后,大荒女帝,南齊如同太后般存在的女帥。
終有一日,文臻會和她們重逢。三國只需做做樣子陳兵邊境,東堂便會掀起風暴。
這世上誰還能有這般強大的人脈?
誰又能敵?
但也只能走下去。
唐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不發便是坐以待斃。
雙方各自向對方出了無數次手,仇恨太深,誰也不要指望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只能極盡籌謀,奪取資源,為唐家博取棲息之地和喘息之機。
“不甘心”三字是這世上最毒的毒藥,不親自解去,便會時時作祟,風波不休。
于文臻那邊,文蛋蛋累死了也寫不了這許多字,也無法鉆入唐羨之腦子里看他的想法,所以它只歪歪扭扭給文臻畫了個“南齊出兵,安王退”。
文臻以為南齊只是海戰,也沒想到太史闌來過東堂,但也不免扼腕,只覺得便宜了唐羨之,又恨萬事纏身無法去見太史闌。
文蛋蛋又畫“衡州首戰,唐勝。”
文臻不免皺起眉頭。想了想,起身,去供奉德妃骨灰的神龕那里,點燃了一炷香。
德妃的骨灰供奉在那里,文臻不想現在送去給林擎,他在前線,戰局兇危,真要送過去,能要了他的命。
她上了香,默默禱告了一陣。轉身時,忽然碰著了桌角,眼看骨灰盒要掉,她急忙伸手重新拿起。
這一拿,她手一頓。
又掂了掂,隨即她打開盒子,抖了抖。
里頭沒有雞血石和黃銅戒指。
她猛地放下了骨灰盒,抬腳就向外走,卻在看見門外影影綽綽的人影時停住,回到了房里。
她坐在房里默默想了一陣,之前因為身體原因,唐羨之又對她防備得很嚴,看守她的人都是鐵甲面罩,所有人不在德勝宮飲水吃食,不給她和文蛋蛋有機可乘,她也就沒急著想法子,默默靜養,一切以養好身體為上。
如今唐羨之拿走了德妃骨灰,還塞了個假骨灰給她,現在德妃的骨灰送到誰那里不言而喻,她必須得為之后可能發生的變故提前做準備了。
她忽然想到了永裕帝的地下暗道網,這只老鼴鼠,可能一輩子都在偷偷挖地洞,他的地洞有好幾個出入口,景仁宮,仁泰殿,慈仁宮廚房,文臻猜測應該還有一個出口,所以那晚永裕帝才會下地道,試圖從那里出去,但顯然沒成功。文臻猜測應該在秀華宮,因為之后就傳出了容妃失蹤的消息,據說沒有人找到她的尸首,容妃自從燕絕死后閉門不出,那她的尸首只可能在地道里。
這四處宮殿,位置不同,連起來幾乎占據了皇宮的大半面積,換句話說,整個東堂皇宮,地下可能已經挖空了。
而也正因為這個設置,所以哪怕知道了其中一個入口,依舊不能保證找到永裕帝。因為他完全可以隨時截斷一處入口,躲到別的宮殿底下的暗室里,這也就是當初德妃被他擄走,她便沒辦法在短期之內找到德妃的原因,那個地宮,太大了。
那么,這只內心戀慕德妃的老鼴鼠,有沒有可能還有一個地道,通往德妃這里呢?
這個推斷應該不成立,如果德妃這里有出入口,永裕帝那天不會被逼再回到仁泰殿,而且以他對德妃的忌憚,他才不敢在德妃這里出入。
但是文臻想,那老鼴鼠一生壓抑隱藏著真實的自我,每日對著真心喜歡的女人卻又不敢接近,天長日久,他真的不會膨脹出一些變態的欲望嗎?
比如,在某些陰暗的角落,偷偷地看她?
文臻忽然起身,走入了德妃的寢殿,她一直住在偏殿,寢殿已經關閉多日。
有人遙遙地跟著她盯著她,文臻也不理。
文臻一進殿,就看見德妃妝臺上的巨大的黃銅鏡,美人愛照鏡子,這不奇怪,那妝臺斜斜對著德妃的床榻,文臻走過去,裝作照鏡子,悄悄推了推,沒推動。
鏡子是嵌在墻壁里的,不是機關。
文臻想了想,忽然手對外一揚,外頭監視她的人還以為她要出手,驚得連連后退,四處張望,文臻趁機爬上妝臺,拿起用來敲核桃的小金錘,一敲。
那一方的銅鏡忽然掉了下來,文臻撿起一看,那竟然是一小塊洋外來的玻璃,金黃色,里頭黏了一層銅色紙,因此看起來,和底下黃銅鏡也渾然一體,而且又是在妝鏡最上方,誰也不會抬頭去特意看那一點位置。
那一小塊,大抵就一雙眼睛的面積。
文臻閃身而下,估量了一下地面到銅鏡上方的高度,發現和永裕帝身高相仿。
她怔在那里,渾身漸漸泛起寒意。
這不是出口,這只是一處窺鏡。
在過去的二十余年里,那個人,有多少次趁夜順地道而來,站在這面窺鏡后,悄悄探看那沉睡的女子?
文臻一想到午夜,幽深地道,悄然而來的帝王,湊近玻璃的眼睛,同樣幽深的眸子,黑暗中的沉默注視,沉睡懵然不知的女子……
她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燕氏皇族,實在變態得令人發指!
那一小塊黝黑的入口,吹出地道微帶水汽和腐朽氣息的冷風。
有人在殿外呼喊,請她回殿用膳,說著說著便要進門探看,文臻將那片玻璃又裝了回去,若無其事回去吃飯。
之后她每天以憑吊德妃娘娘為名,進寢殿呆上一刻鐘。
這是一個不至于引起懷疑探看的時間長度。
一刻鐘里,她用弄來的匕首慢慢地撬那墻。
墻壁堅硬,她不能發出太大聲響。
其余時間她休養身體,偶爾在一本冊子上寫幾筆,冊子是聞老太太第二次進宮給她捎來的,之后燕綏出兵,她便讓老太太帶著隨便兒繼續躲藏起來,不要再進宮了。
妙銀也已經跟去了保護她們,文臻讓老太太轉告她,想辦法帶人出天京。
在撬墻的間歇,她得到了新的消息,燕綏和唐易聯軍的首戰失利原來只是詐敗,唐易聯軍如果真的聯合,四十萬大軍一布陣,堵得滴水不漏,燕綏確實無法很快闖過去,如此就會給唐羨之更多籌措的時間,直到將他趕回去或者困死,讓他永遠到不了天京。
所以燕綏以輕騎去輜重急速奔馳,在唐軍還沒和易軍聯合之前主動迎上唐軍,唐軍主將唐懷為了爭功,沒有聽唐羨之再三囑咐,沒選擇第一時間和易軍合軍,而是追著那些輕騎跑了一大圈,其實沒有太多接觸,卻自認為已經將燕綏軍隊打得落荒而逃,為此報大勝于朝廷。但卻因此失去了和易軍聯合全殲燕綏軍隊的機會。
而就在易軍以為燕綏會和之前一樣,趁機快速穿州過縣的時候,燕綏帶領精兵忽然殺了個回馬槍,夜渡橫水,借麾下軍隊對西川地利之熟,突然出現在易軍側翼和背后,以火牛陣沖散易軍陣型,再以偃月陣削弱側翼,逼易家軍大量搶渡橫水,又借江上風向火燒橫江……各種戰術結合運用,組合拳打得眼花繚亂,當時易銘受傷在養傷,易家將領如何能是燕綏對手,一夜之后,損失慘重,易銘不得不支撐起身,收縮戰線并后撤入西川腹地,唐易聯軍沒能在衡州之前形成對燕綏的合圍,燕綏的各個擊破目的達成。
此時燕綏再回過頭來,讓那支輕騎把唐軍誘往一處滿是腐爛物沉積的山谷,唐軍為了能夠實現對燕綏的包抄冒險穿山谷,燕綏派人在山谷中點火,火是很快滅了,但是燃燒積年腐爛物產生大量有毒氣體,而那山谷地形凹陷,連風都進不去,僅僅那一次,就悶死了一萬多唐軍。
但最關鍵的是,燕綏那出乎意料的手段,不合常規又冷血凌厲的打法,很容易讓敵人膽寒,至此唐軍士氣大跌,看見燕綏軍隊影子梭巡不敢輕進,而燕綏接連幾次派小支軍隊做突圍狀,唐軍接連幾次堵截都徒勞無功,漸漸便以為燕綏不敢冒進,而且燕綏用兵的神出鬼沒,讓他們不得不一直繃緊了弦全軍備戰,時間長一點便十分疲憊,燕綏卻是一直只以小股軍隊輪番騷擾,大家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此消彼長,終于在一個唐軍最疲憊而己方精神奕奕的夜里,燕綏的大軍以尖刀陣營猛然突圍,這回沒有采取任何的詭譎手段,完全就是鐵與血的硬碰硬,直接撕開了倉促應戰的唐軍陣營,直穿衡州而過。
之后又派人提前聯絡湖州,湖州響應燕綏起事,反殺駐城的唐軍,燕綏收復湖州。
燕綏還找到了當初躲起來的湖州軍,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直接將那只軍隊拎著衣領,拋到了湖州城下,并且在之后的好幾場戰役里,都以他們為先鋒,到得后來,湖州軍都尉戰死,湖州軍損失殆盡,而燕綏也抵達中州。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是半個月后,其時天京城空一半,當初刺史身死,世家起事時天京富戶就已經紛紛出城,如今聽得燕綏來了,又跑了許多。
她的洞,也終于挖通了。
這得感謝唐羨之雖然對她看守嚴密,但是自己從未踏入過德勝宮。也許曾經想踏入,但文臻發現骨灰盒換過之后,命人帶話給他,只說了一句。
“東堂諸帝王,多半都不大像人。祝賀陛下,和他們越來越像了。”
也不知道唐羨之聽見這句話是什么感觸,總之后來他就真的一步不入德勝宮了。
文臻要的就是這樣,她沒有把握在唐羨之的眼皮底下作祟成功。
然后又用了三天的夾縫時間,她確定了四處出口都分別在哪里。最終選定了容妃宮里的那個出口。
無他,景仁宮和仁泰殿的出口一定被唐羨之封死,慈仁宮小廚房,唐羨之只要事后打聽,也能猜出位置。唯有容妃宮里那個出入口,最為隱秘,容妃至今被傳為失蹤,雖然給她辦了喪事,但大多人都以為她逃走了。
雖然不能確保唐羨之百忙之中會不會察覺那里的貓膩,但總是要試一試的。
一刻鐘的時間,要從德妃宮里的入口奔到容妃宮里的入口再進行開門嘗試,一開始很難成功,往往奔到一半就要跑回去,經過幾天訓練,在文臻覺得自己輕功大幅度提高之后,她終于在規定時間內到了秀華宮下出口,伸手摸到了出口處的鐵板凸凹不平,還黏著一些石頭樣的東西,掰下來卻發現是焦骨。
她隱約也就明白容妃的結局了。
有次還發現地道里一具尸首,是那個僧人,最終死在地道里,身上卻沒有傷口,只有一些印痕,文臻記得以前弄死過的那個僧人也是,受傷無痕,果然是一家人。
后來又在一處靜室內發現好些尸首,有些人渾身干癟,顯然是缺水缺糧而死,有些人肢體殘缺,還有些人渾身傷痕,有人倒斃在地,嘴角有血肉,文臻看了一會兒便渾身發冷——這些應該是永裕帝的地下護衛隊,那一夜那些人在底下,后來沒有立即上來,永裕帝死亡后唐羨之便帶人進了皇宮,估計立即對出口進行了封閉,這些人也就出不去了,然后……餓死的,渴死的,臨死前發狂自相殘殺的,還有吃同伴尸體的……文臻激靈靈打個寒戰。
既然這些人有刀有槍都死在這里,說明容妃宮中出口也已經封死。但是文臻有文蛋蛋。
文蛋蛋召喚了周圍數里之內所有的有毒的蟲子,大量的螞蟻,連同它自己的毒,提煉了很多具有腐蝕性的液體,文臻用德妃宮里的玉瓶存了滿滿一瓶。
這又花了兩天時間。
這幾天里,她開始害喜,時時想嘔吐,卻忍著,都不敢對著馬桶吐怕人發現,從而引來唐羨之探看,或者以此為理由阻止她起床給德妃上香,除了德妃寢殿那一炷香不允許人打擾的禱告時間,其余時間她身邊都有人,還都面罩鐵衣,包得嚴實。文臻為了壓下嘔吐欲,不敢吃東西,水都不敢多喝,大量吃酸梅,吃得牙齒都軟了。
這個孩子反應挺大,性子想來沒有隨便兒好,文臻頗有些犯愁,心想莫要是個燕綏第二?
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便支開了人,吐在德妃宮里那些裝飾容器里,頗為罪過,每次她都花一點寶貴時間對著香頭給德妃道歉幾句。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得到了燕綏已經越過中州,已經抵達天京城下的消息。
城內唐軍還有三十萬,本不懼一戰,蒼南安王作亂已經被扼住,西川易軍經過休整后渡水而來,燕綏如果不能很快下天京,就會被前后夾擊。
而且此時還有一個要命的消息傳來,西番王女逃走后,帶兵回國本想登上王位,不想國內在聽聞大軍連番戰敗皇帝駕崩之后,已經亂了,朝中駐守大將登高一呼,百姓景從,直接奪了西番王都,叛亂者坐上了王位,西番王女成了流亡貴族,帶著軍隊無家可歸,在幾次入境都被打回去之后,無奈之下一咬牙,竟然重施故計,向西番下屬的一個小國國主借兵,并以女王之尊,不惜獻身,于那國主結盟,借兵十萬,聯合自己的殘余軍隊共三十五萬,趁著燕綏帶兵回京,邊軍實力大減,再次掉轉頭攻打青州池州。
燕綏離開時只帶走了自己的精兵,青州軍力還有二十五萬余,有林擎在,便是人數少些,也未必就能怎樣。但是西番這位堂堂女王,真心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她當初被燕綏俘虜,被燕綏下了毒。這毒幾乎沒有解法,唯一的解法會導致毀容并短命,按說這是女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結局,何況西番王女那般愛美。
然而這女子竟最終選擇了最殘忍的解法,當真毀了自己的花容月貌,也不管以后還能活多久——哪怕活一天呢,她也要在女王的寶座上死。
能屈能伸的女王,親身出馬,頂著一張殘破的臉,拿著蓋著女王印璽的絕命書,假托自己是女王的奶母,有關系西番王室,足可徹底收服西番的秘密,要面呈邱統領。
她不敢見林擎,求見駐扎在池州的邱同,而邱同知道林擎燕綏和西番女王曾有的默契協議,因此也便見了,對方垂垂老矣,形容可憐,拿出的文書毫無瑕疵,給邱同提供了一份絕對真實的進入西番的秘密道路,便因為“年老體衰,千里奔波”暈倒帳中,邱同自然心生憐憫,便留她養病,命軍醫來看。
西番王女“養病”期間,摸清了大營布置和軍力配比,某夜火燒主帳,引潛伏在側的西番殺手夜襲闖營,邱同軍倉促應戰,損失慘重。
消息傳到青州大營,一直閉門不出的林擎砸了酒壺,披甲而起,帶兵夜馳三百里,沒去救援池州大營,卻如同眼見一般,直搗隱藏在山林間準備偷襲成功后壓上的西番大軍,穿山而出,槍尖挑著一具女子尸首聲稱已經殺了女王,在西番軍猝不及防慌亂無措之時,從中路直接截斷,沖散大軍后又殺一個回馬槍,將散亂的西番軍直接逼進了隔于西番和東堂邊境之間,那座覆滿積雪的冰湖里。冰湖被凍僵的尸首填滿后,林擎直接馬踏尸橋,過了那湖,直沖入西番境內。
林擎號稱神將,用兵奇正兼具,但很少這般狂烈決絕,所經之處,令人膽寒。
西番軍和神將作戰多年,固然聞風喪膽,但也沒見識過這樣的神將,積威和壓力之下,節節敗退。
眾人都以為,林擎是被出爾反爾,不斷挑釁的西番給惹怒了。
懶洋洋的雄獅,咆哮著露出了獠牙。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日,飛雪中,他先是接到了愛人的骨灰,然后得到了獨子的死訊。
至此,人生永暮。
青州的戰事傳到新朝,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林擎是暫時沒法來幫燕綏了,相反,青州重燃戰火,燕綏難免掛心,對唐家有利。
唐軍固守天京,戰時管制,等著易銘喘過氣來,開撥大軍會和,徹底將燕綏解決于天京城下。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容妃宮下的那個入口處滴腐蝕液,文蛋蛋在她手上畫字,文臻聽著聽著,心急如焚,眼看最后一點即將化開,干脆伸手上去,用盡全力一掰。
下一刻鐵板斷開,她的手被鋒利的邊緣割出好幾個血口,她也顧不得,快速拆除可能的機關后,爬了出去。
爬出去之前,她心中一動,心想永裕帝挖空了半個皇城地下,就為了自己隱藏。那么以他的性子,真的不會挖一條通往宮外的逃生路嗎?
如果真有,那么這條通往宮外的路,應該在哪里?
但此刻她也不可能去尋找,她環顧四周,從房間的布置來看,她隱約覺得像是男子的臥室,又在衣柜里找到親王衣袍,確定是燕絕的衣裳。
她便換上,又簡單打扮了一下,披下頭發,飄身出去。
她對宮中熟悉,雖然巡夜的人很多,她輕巧地借著光影和拐角,有時候還馭獸掩飾,很快轉過了好幾個彎。
但巡邏的人實在太密集了,她在躲一個小隊的時候,忽然就被另一個方向趕來的小隊的人看見,有人喝道:“什么人!”
文臻也不慌,身子一歪,衣袖一展,垂下滿頭亂發,不僅不逃,還瘸著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嘴里發出嘿嘿的低沉冷笑之聲。
那衛士一抬頭,就看見親王衣袍的男子,亂發披垂,血流滿面,一瘸一拐,冷笑聲聲逼來。
這是宮中老人,頓時想起了一個人,尖叫:“定王殿下——”
“鬧鬼了!”
宮中多冤魂,鬧鬼極多,眾人一聽便慌了,紛紛后退,卻見那“定王鬼魂”格格一笑,衣袖一揮,一股腥臭氣息拂過,眾人頭腦一暈,再一看,眼前哪還有人?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越發確定這必然是鬼,定王殿下生前暴戾,死后作祟。
這種事自然不能上報,免得被罵一場,眾人抹一把汗,便壓下此事,繼續巡邏。
那邊文臻從容脫身,且毫無后患,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景致十分熟悉,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這是尚宮局。
她以前做女官的時候呆過的地方。
現在夜深,尚宮局里的人應該都睡了,可文臻悄悄從門前經過時,發現門半開著,有間屋子燃著了一星燈火,隱約有人影映在窗紙上。
文臻也沒多想,滑了過去,又是一呆。
那屋子的位置……
好像是她以前的宿舍?
這半夜三更的,誰呆在她以前的宿舍里?
文臻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忽然里頭傳來腳步聲,來得很快,文臻躲閃不及,滑入暗影里。
有人披著披風走出來,此時天京氣候已經有些轉暖,那人純黑色的披風在夜色里光澤流動,其人行路也如行云流水,淡淡月溶溶風,不染塵埃過簾櫳。
文臻臉色一沉。
果然是唐羨之。
她屏息,看著唐羨之似乎有些心事,微微垂頭走開,正松口氣,忽然一股極強烈的惡心泛起,竟是完全控制不住,饒是她拼命壓,也發出了一聲低微的嘔聲。
糟糕!
唐羨之果然立即轉頭。
卻在此時,忽然有急速腳步聲傳來,有人老遠便喊:“陛下——不好了!我們出城迎戰的軍隊,忽然被大軍從側翼攻擊,死傷慘重,唐懷將軍陣亡!那忽然出現的大軍人數極眾,不下數十萬!”
那人身后還跟著一群氣喘吁吁的唐家新貴,人人臉色駭異——沒等到易家聯合包燕綏餃子,卻自己被包了餃子,幾十萬大軍?現在天京附近哪來的幾十萬大軍!
唐羨之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一沉,聲音依舊平靜,“拿我的甲衣來。”
這是要親自上城了。
他帶著人便要匆匆離去。暗影里,聽見這個消息的文臻一陣狂喜,心中暗贊甜甜果然是她的福星,這么個消息一來,唐羨之把剛才的異聲都忘記了。
她等人群轉過拐角,呼哨召喚,銀光一閃,三兩二錢出現。
這家伙潛伏宮中多日,早已路徑俱熟,來得很快。
文臻一笑,上了它的背,三兩二錢騰空而起,如一道銀藍閃電割裂天空。
下一瞬,這道閃電撞上了另一道閃電。
砰一聲悶響,文臻被撞落,但她并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雙溫暖的臂膀中。
她立刻知道那是誰,心中懊惱的同時猛力一推。
唐羨之倒也自覺,將她輕柔地放下地立即松手退后。
也虧他退得快,不然文臻的各種招數就要源源不絕地跟上了。
文臻一轉頭看見兩只狗打在一起,三兩二錢和唐羨之的肥狗,舉世無雙的猛獸,打起架來也不過是潑婦撕咬,半空中騰騰飄下無數白毛。
唐羨之在她身后遠遠地道:“燕綏來了。”
文臻冷笑道:“怎么,你還打算帶我去見見?”
沒想到唐羨之微笑道:“正有此意。”
文臻倒是了悟了,笑道:“綁票上城頭?”
唐羨之平靜地道:“小臻,不要這么說。我不認為綁你上城頭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文臻笑:“那難不成還是請我欣賞你被圍困的英姿嗎?”
唐羨之沉默一會,才道:“只是你難得出來了,我想和你多呆一會而已。”
“你就是擅長把惡心的事粉飾得冠冕堂皇。”文臻呵呵一笑,“不管這事性質給你打扮成怎樣,事實就是燕綏得在城下看著你和我,不得不投鼠忌器,未戰先退,軍心喪失。”
唐羨之凝視著她,他眼神很深,深得看不清一切想法也看不清此刻悲歡,半晌道:“你可以不去。”
文臻心中一動,忽然覺得唐羨之有了微微的變化,他似乎不再那般執著,也看淡了許多,卻又生出淡淡疲倦,她在他這里,感覺不到一絲奪取天下的歡欣和終于功成的輕松。
隨即她便搖搖頭。
帝位到手,江山在握,已做到了這人間巔峰事,還需要振作什么呢。
隨即她道:“去啊,我為什么不去?我可想燕綏了呢,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說完她走在前面。唐羨之不過淡淡一笑,跟在了后面。
為了她,唐羨之改乘了御輦,十八匹馬拉著又穩又快,但他在車前方,文臻在車尾端,兩人隔得遠遠。
文臻注意著街邊的暗號。
暗號少了很多,自己和燕綏的人在這段時間內果然被唐羨之拔去了不少。
但是她看見了自己想看的——聞老太太及隨便兒一行,已經由妙銀護送出了城。
文臻心中一松。
原本還擔心隨便兒不肯走,不過想來這世上就沒有老太太不能駕馭的人。
還沒到城門前,就聽見士兵一趟趟來報傷亡,神情緊迫,唐羨之下令出城的唐軍回撤,文臻聽了一會,心中嘆息一聲。
唐家并非沒有英才,但是終究比不上久經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們,她發現唐家的那些新貴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毛病——急于證明自己,自信心太足,所以大多輕浮冒進。
新朝乍立,一朝得意,想要爭功以求代代榮華,這是冒進的心理背景。
久居川北,一地為王,沒經歷過現實和敵人的打磨,這是輕浮的原因。
朝中如厲響那些人,雖然默認了新朝,不過是為了保存實力,才不會為了新朝做馬前卒,一個個在家告病,便是他們愿意唐羨之也不敢用,反手就把城門給燕綏開了。
唐氏新朝,如果沒有太多敵人,如果沒有燕綏,以唐羨之之能,是能平穩過渡,帝業百年的。
但是現在,明顯缺少人才。
唐軍開始撤入城中,文臻隨唐羨之登樓,有人匆匆來迎,大罵:“都是給那閹人害了!”
文臻一轉眼,發現晴明被五花大綁捆在一邊,猶自喊冤:“陛下,我沒有啊!我持了永裕帝令旨去換防,親眼看著京畿大營拔營離開的啊!”
那唐家將領怒罵:“真要離開,何以在這節骨眼的時候出現在天京城下,和燕綏合兵,直接就將京城給圍了!”
文臻震驚。
京畿大營竟然沒有被假旨意換防?
他們沒有離開?
為什么沒有?
文臻不認為這是燕綏干的,京畿大營確實一直忠于永裕帝,不可能理會燕綏。
此刻城下,燕綏看著京畿大營的信使離去,心中也有些微微感嘆。
連他也沒想到,永嗣帝在還未登帝位前,察覺了京畿大營的立場,曾出城去和大營統領做了一個談判。
他沒有試圖拉攏大營統領,卻給統領留下了一個自己的標記。并和對方說,如有一日,有人以他的名義試圖調動京畿大營,卻沒有拿出他的標記,那么就先不要聽從那道旨意。
誰也不知道永嗣帝當時出于什么樣的考慮,給京畿大營留下了這一道防護符。或許他對于自己的未來處境亦有預感,怕將來被自己那個陰險的哥哥暗算,所以試圖咬上一口,誰知最后卻給了唐氏朝廷沉重的一擊。
燕綏抬頭,然后忽然就看見了文臻。
他的蛋糕兒,很少見地穿著一身素白,雙手拄在城墻之上,靜靜地看著他。
不過月余未見,她竟然清瘦許多。
燕綏看見她雙唇一張一合,遠遠地,做了個口型。
對不起。
我沒能保護好娘娘。
燕綏閉了閉眼。
片刻后他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一捏。
一個比心的手勢,陽光正從那心形中穿過,像兜住了一束光,送給他心中的姑娘。
文臻唇角微微地彎了起來,伸出雙手,做了個接住的姿勢。
這一刻城上城下數十萬軍,但天地間只剩下他兩人。
唐羨之站在她背后,看著那兩人城上城下,旁若無人的交流,眼神晦暗。
他身旁的唐家將領卻忍不住這般輕視,上前一步,對城下喝道:“燕綏,認得這是誰嗎!如想她回到你身邊,便退兵十里,棄械自縛!”
唐羨之喝道:“唐情!”
這樣的威脅很蠢,很容易被燕綏拿來激勵士氣,也容易引起天京城內愛戴文臻的百姓的反抗。
文臻笑起來,轉頭對唐羨之眨眨眼,道:“你瞧,你們唐家人,個個心熱得很呢。要我說啊,這都是一個個都沒經過社會的鞭打。”
沒想到唐羨之竟然贊同地點了點頭。
文臻又道:“像我就不同了,我被這世道這皇朝毒打了無數次,從最早期被你暗殺又被你提親,到后來長川五峰山留山湖州步步兇危,到皇帝兔死狗烹,到那一夜,我接到林飛白死訊,親眼看著老師和娘娘死在我面前,然后現在我還要在這城頭,看著我的夫君踏著祥云帶著大軍來接我而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中,講真,我被鞭打累了。”
唐羨之要說什么,文臻已經輕輕道:“……所以現在,輪到我鞭打你了。”
然后她非常蔑視地看了唐情一眼,便倒了下去。
只這剎那之間,她臉色如雪,唇色淡薄。
唐羨之猛然搶上,伸手一摸她脈搏,如遭雷擊。
卻在此時,呼嘯聲起!
一支金色巨箭穿越城上城下這一刻窒息的空氣,如天神之劍貫天而來,所經之處城頭唐旗裂響,剎那間碎成數片,如亂花散在天地間!
下一瞬箭已經到了唐羨之胸口!
心神巨震的唐羨之只來得及猛然錯身。
嚓一聲微響,巨箭射入唐羨之肩頭,血花飛濺,卻并沒有穿透他的肩骨。
這令眾人微微詫異——這一箭如此兇猛,連唐氏大旗都被卷碎,如何穿不透皇帝肩頭?
唐羨之臉色卻微變,不顧眾人驚呼阻止,猛地拔箭,狠狠一擲。
又抬手在唐情的長刀上一抹,掌心一片血肉落地,流出一灘黑血。
下一刻那箭在空中爆炸。
城上人人色變。
原來不穿透身體飛出,是為了想炸死皇帝!
原來陛下就在方才把脈時,又中了文臻的毒!
多虧陛下判斷力和反應力驚人,不然現在短命皇帝名單又得加新名。
眾人看向城下。
不知何時燕綏已馳出隊列,單人單騎于萬軍之前,手中巨弓金光閃耀,形狀比一般長弓更加流暢鋒利,邊緣微翹,似一雙譏誚的鳳眼。
而他亦目光譏誚。
唐情一觸及這目光,便想起文臻臨死前看自己那比燕綏還譏誚的眼神,只覺得分外刺激,想著這一對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傷了陛下,日后還不知如何交代,頓時怒從心起,手中長槍一挑,將文臻身體高高挑起,往城下一砸,喝道:“也讓你們看看這賤人的下場!”
唐羨之重傷,阻攔不及,隱約聽見物體的啪嗒掉落之聲,而文臻已經飛落城下,他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竟微微露出喜色。
隨即他推開給自己包扎的人,撲到城墻邊,正看見燕綏飛身而起,接住了落下的文臻,抱著她在城墻上一蹬,飄飄轉了個身,又落回了馬上。
下一瞬他低頭,于天京城墻之下,萬軍之前,吻住了文臻。
像春風將凝冰的河面吹破,漫山的花從冬的寒風中掙脫,眨眼間便葳蕤滿坡。
又或者高天于世界盡頭邂逅極光,那一霎美如霓虹可成永恒。
萬軍屏息。
原本一動不動的文臻,忽然舒展開雙臂,摟住了燕綏的脖頸。
毫不羞澀地,熱烈又虔誠地迎上去,回應他。
像一只飛倦了的鳥兒終歸舊巢,摩挲著屬于自己的溫暖,向著藍天歡喜地展開翅膀。
萬軍在一霎靜默后,爆發出雷霆般的歡呼。
城墻上,唐羨之眼底晦暗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微微露出喜色。
終究最可怕的事并沒有發生。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狡詐,陰險,無所不用其極。
那就繼續這樣狡猾下去吧,世道詭譎,世事多苦,不如此不能活。
城墻上的唐軍憤怒無倫,他卻神情平靜。
倒不是當真便毫無怨尤,只不過便如她當日所說,各為立場,無分對錯罷了。
他目光忽然落在地面。
那里,文臻剛才被挑落的地方,落下了一卷小小的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