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罷,滿懷心憂的春姨一勺一勺的喂著林寧用了早飯。
林寧兩世為人的心理年紀,原本是受不住這樣被當做孩子般照顧的。
只是春姨溫婉而堅決的姿態,又讓他無法拒絕。
“這龍血米是我特意和五娘要來的,最補身子,寧兒多吃點……”
龍血米比尋常米粒長一倍,通體殷紅晶瑩,嗅之有異香撲鼻。
林寧從林小寧的記憶中得知,在這個世上,龍血米比黃金更有價值。
非正規渠道,等重量的龍血米,甚至比等量的黃金更貴。
因為這世間習武的二流高手,想要更進一步,就必要食龍血米調養精血,這是林寧前世讀武俠小說,從未聽說過的。
就算尋常武人,若能食龍血米,對于固本培元強筋健骨,也極有好處。
可以說,龍血米是成為一流高手的必要條件之一,不可或缺!
只是這龍血米的培育,只有秦、楚、齊三大王朝才能掌握。
除了這三家外,其他勢力誰敢插手此道,都會被三大王朝合力剿滅。
不過也得益于此,天下方不憂“俠以武亂禁”。
但是如青云寨這樣的黑大戶們,想要存活壯大,就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一年到頭來用血汗性命獵到手的財貨,基本上都給了別人,以換取昂貴的龍血米。
可若不想被人欺辱,不被人隨手剿滅,就一定要保證強大武力,也就必不可少龍血米。
林龍、田虎這樣的一流高手,說到底還是為了這龍血米而亡。
“春姨,我連三流高手都算不上,以后不必去要龍血米了,吃了都浪費,而且還容易流鼻血……”
腦海中將這龍血米的來龍去脈過了一遭后,林寧一邊感嘆造物之神奇,一邊同春姨說道。
春姨不理這話茬,只問:“吃了這粥,你身子可覺得好些了?”
林寧笑道:“哪有這樣快……就覺得肚子里熱乎乎的。”
春姨寵溺的看著林寧,道:“熱乎乎的就好,你身子好的快,一會兒再讓安郎中來給你瞧瞧……”見林寧還要說甚,春姨道:“不是我不體諒五娘,不知她的辛勞。只是這山寨原是林家的,是大當家的,你是大當家唯一的兒子。什么時候,都不能讓人忘了這個!”
林寧:“……”
不想此中有深意,小瞧人了。
春姨見說服了林寧,溫婉一笑,道:“寧兒你好生養身子便是,其他的不必思量太多。一會兒我給你拿些書過來,你看著解悶兒……你爹留給你的武功秘籍,你也多看看哪。但凡學得一成,也不至于傷成這般,是不是?可惜到底還是晚了些……”
待林寧吃罷,春姨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嘴角,又掩好被角,方收拾了碗筷離去。
……
旬日之后。
山寨議事廳,聚義堂。
大當家田五娘正襟端坐在正中虎皮大椅上,面無悲喜,沉默寡言。
堂上亦寂靜無聲。
這一年多來,其用鐵血辣手積攢下的威勢,讓人們敬畏之余,已忽略了她的年歲,和那眉眼如畫的容顏。
堂上分列兩排交椅,坐著其他幾位當家人。
大堂正中,卻站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蒼頭,他倒不是山寨當家的,而是山寨大總管。
林寧祖父為山寨之主時,這姓孫的老蒼頭便管著山寨里的雜事。
到今天,已經有五十多年了。
兢兢業業,從未出過岔子,因此頗受山寨眾人尊重。
老蒼頭雖非當家的,但山寨上下都稱其一聲孫伯。
孫伯身邊,站著的則是默默流淚的春姨。
盞茶功夫后,許是耐不住春姨的“流淚神功”,孫伯嘆息一聲,作難道:“春丫頭,就是當著幾位當家的面,老頭子還是不能再應你了。說起來你也是寨中老人了,當知道山寨里龍血米來之不易,一年統共也就那么百來斤,如今才六月吶,一年剛過一半,庫房里的存貨就消耗了六成半了!關鍵是寧哥兒他又習武不成,卻常年吃這等天地奇珍,按理說吃了這么些,堆也堆出一個一流高手來了,可寧哥兒吃了那么多連點反應也無,何苦來哉?大當家的他們,不容易啊……”
春姨聞言,愈發淚如雨下,道:“孫伯,寧兒可是老大當家和夫人唯一的骨血。他被傷成那般,吃著龍血米才將將維持住傷勢,若無龍血米將養身子骨,萬一有個好歹,我就是現在死了,也沒臉見老大當家的和夫人……”
“你這……”
孫老蒼頭被春姨之言氣的說不出話來。
若果真林寧危在旦夕,或是重傷在身,必須要龍血米吊命,他這糟老頭子不會做個吝嗇鬼守財奴的。
可林寧的身子骨分明都已經快養的大好了,那樣珍貴的龍血米連吃了十天,就是幾任大當家的都沒這樣奢侈過,哪里還能繼續浪費那樣珍貴的東西!
龍血米說是龍血澆灌的,可那分明是山寨眾人,用血汗澆灌出來的。
一年來四處劫道,受多少傷流多少血,甚至送掉多少性命,到頭來才能在黑市換那么百來斤龍血米?
旁的不說,就說如今的大當家,分明還是個小丫頭,可去年她爹田虎重創不治后,她帶著山寨中人拼殺了幾撥來犯之敵,殺的敵人膽寒立威,才將將維持住了青云寨滄瀾十三大家的門楣不墜。
又親率人劫道四方,這才攢夠了一年的用度。
這過程之艱難驚險,別人不知道,山寨里自己人還不知道么?
五娘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
就算林寧是老當家的唯一血脈,也不能這樣糟踐那些來之不易的龍血米啊!
孫伯沉下臉,還想再說什么,就聽上面一直默然的田五娘忽然道:“孫伯,春姨要什么,你就給她吧。龍血米不用你老擔心,過些日子,我再去換一些回來。”
五娘的聲音和脆生生甜絲絲的九娘不同,她聲音微微沙質,于清冷凜冽中,自帶威勢,令人不敢小覷。
聽她這樣說,孫伯張了張口,終究沒再說出什么來,長嘆一聲,點點頭應下。
一旁的春姨面色發紅,猶豫了下,咬牙道:“就最后二兩,明兒起,我給寧兒用白米煮粥,以后十日吃一遭就是。再不好,就是他的命,誰讓他這么大的孩子了,還和九娘胡鬧……”
聽她這般說,議事廳內眾人面色復雜。
如今山寨里認為林寧只是和九娘玩耍的,大概也只有春姨和九娘兩人……
坐在虎皮大椅上的田五娘聞言,修長的鳳眸微微瞇了下,淡淡道:“春姨不必如此,你好生照顧他便是,該用什么,只管問孫伯要。其他的,我會想辦法。”
春姨聞言,看看五娘那張冷靜含威的臉,又看看其他幾個當家的陰沉的面色,緩緩落下淚來,道:“大當家的,我知道你不容易。夫人在時,她最疼你,比對寧兒還親。若是看到你如今這般作難,夫人必要心疼壞了,還會罵寧兒不爭氣。老大當家的也是如此……如今我老了,又能再照顧寧兒幾天?若我哪天合了眼,還望大當家和幾位當家的,念在老當家的和夫人的面上,好歹給寧兒一條活路。他雖性子急了些,可心卻不壞哪……”
“啪!”
坐在右面第一把交椅上的黑面虬髯男子滿面含怒,右手一拳砸在左手上,壓著暴怒之氣,沖春姨大聲道:“這叫什么話?!”
他是如今山寨三當家的,名叫胡大山,綽號賽牛頭,又綽號賽大牛頭。
是山寨里兩個一流高手之一,性格暴烈,刀法剛猛。
見他暴怒質問,春姨并不回答,只是泣不成聲,好似受了天大的欺負……
胡大山見狀差點一口氣憋死,不過在對面男子皺眉逼視下,只能壓下怒氣,抓起身邊木幾上的茶盅,一口飲盡茶水猶不解氣,恨不能將茶盞都嚼碎吞下。
左側上首男子清瘦的多,手握一把折扇,面目奇偉,一臉麻子,但神情持重,他嘆息一聲,對春姨道:“春妹子,都是二十年半輩子的老交情了,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你又何苦說這樣的話來激我們?就算小寧他……可再怎樣,我等怎又會不給他一條活路?你這般說,實在是屈煞我等。”
他是青云寨二當家的,名為方林,智謀出眾。
其他人還要再說什么,就聽五娘平淡的聲音傳來:“春姨且先回去罷,等到明年他十六歲,我便與他成親。”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霍然色變。
就算大家都知道,當初林龍夫婦對田五娘的寵愛,林龍更是為救田虎而死,臨終前和田虎定下了二人的婚事。
可是,之后林小寧一系列的作死行為,尤其是害了田虎,十日前又對九娘下手的舉動,讓山寨里所有人都不會再談及那樁婚事,包括春姨!
卻不想,五娘還認得這門親事……
除了春姨驚喜交加又心中汗顏外,其他人的神色,都十分意外。
不過,終究無人說什么,只覺得苦了五娘這個好姑娘。
他們旁觀了一出出悲劇后,都覺得此事糾結之極。可想而知五娘心里,又該多苦……
只盼某人能惜福,好自為之,不再作妖。
……
青云寨墨竹院座落于北山半山,因后半山郁郁蔥蔥的墨竹而得名。
這是山寨里最好的一套院落,原為林龍夫婦所居。
待二人離世后,便是林小寧的住處,春姨也住在此,照顧他。
五間青磚大瓦房前,是木柵欄圍成的前院,一條從后院竹林深處引出的泉水匯聚成溪,穿過叢叢花陣,又繞著一竹亭聚成一泓淺塘,最后順著鵝卵石鋪就的河道,穿過柵欄,流下山去。
只可惜這股泉水太小,自北山而下流不到山腳,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除了墨竹院外,山寨里的百姓用水,只能翻過兩座山頭,去西邊滄瀾江挑水吃。
挑水也是山寨里的孩子,每日練功的早課……
當然,這些和林寧不相干。
原主身為山寨的太子黨,從未挑過一回水,倒是閑來無事時愿意跑到江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那些練早功的黑瓜蛋子們挑水,陰鶩的臉上掛著嘲諷譏笑,惹人厭之極……
下午的陽光不那么灼熱,傷勢好了大半的林寧棲身于望月亭內,躺在一張竹椅上輕輕的搖著。
手里捧著一本古卷,身邊石幾上放著一個紫砂茶壺,茶壺邊一只茶盞斟了七分茶,香氣裊裊。
頗有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意境……
只是本是一派悠然靜謐的場景,卻被林寧臉上凝重的神色和雙目中掩藏不住的狂喜的目光給破壞了。
卻不知到底是何事,能讓一個前世磨礪沉浮了半生的人,還會露出這般失態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