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瑞額頭見汗,又從包袱中取出一只繡著麒麟頭的三品護將軍臂章:“是,這個就是朝廷頒下的三品將軍臂章。”
霍啟明湊在郭繼恩身邊,將制書瞧過一遍,然后沉下臉問道:“這道制書,想必是魏王的意思?”
康瑞不知道這個年輕道士是個什么人物,但見他立在郭繼恩身旁卻十分自在從容,料想也是督府之中極受信重的僚佐,于是恭敬答道:“如今朝廷之內,軍民大政,俱是由魏王處斷。”
霍啟明冷笑道:“魏王扣住都督官職,難不成是想讓某位親王遙領?料想不大可能,又或是由他的哪個兒子來做么?”
郭繼恩擺擺手示意霍啟明不用再說,自己除下之前的軍官臂章,換上新的臂章道:“這道制書,不用說是魏王特地發來令我難堪的。一個統領還加檢校,他的用意,咱們豈能不知?不過并不打緊,檢校官也是官兒嘛,照樣是開府建牙,旌旗六纛。”
于貴寶、向祖才、謝文謙都聚在郭繼恩身后,于貴寶憂慮道:“由此瞧來,魏王必是于燕州有所圖謀啊。”
“大家先進屋去罷,咱們繼續吃酒。”郭繼恩倒是很平靜,“魏王是何等人物,獨掌中樞,吩咐著天下大事,哪里會在意燕州這等偏僻所在,不過是試探罷了。康副使,你遠來辛苦,也請進來吃一杯酒罷。”
喬定忠聞言,不禁哈哈樂了:“統領所言甚是,這樣好酒,斷不能辜負,咱們接著喝。”
眾人回到花廳,繼續吃喝,但是朝廷這道制書顯然令不少人擔了心思,又加上助興的樂班也走了,筵席的氣氛不再熱烈,過不多久,客人們便一一告辭離去。
郁長石員外在歸家的路上愁眉不展道:“才出了十萬兩銀子,原本想著倚上了一根頂天的大柱,卻不料想朝廷竟然對統領有不滿之意。萬一,萬一朝廷興兵來打,或是另遣一位都督來鎮燕州,這錢莊可就難辦了。”
蘇蔻騎在一匹騾子上,由仆役牽著向前,她微微搖晃著身子,輕聲笑道:“阿爹昨日里還夸贊說這位郭小將軍是少年英雄,好大氣魄,怎地今日就害怕擔心起來了。其實爹爹盡可放心,那魏王是何等樣人兒媳不知,可是這位郭統領的胸襟才干,不是兒媳夸口,天下男子真沒有幾個比得上的。況且,不是還有那位手段通天的霍真人么?所以這錢莊既已措辦,將來只有更加興旺的道理。”
郁長石聞言,心下稍定:“哦哦,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筵席既罷,郭繼恩率軍官僚屬等回到西節堂,吩咐程山虎預備筆墨。他瞧一眼郭繼騏,吩咐道:“郭判官,我說,你記。”
郭繼騏忙收斂心神:“是。”
“自今日起,由霍啟明出任燕州軍行軍長史,秩定四品,典領諸務,總預府事。如若本官不在軍中,則一應大小軍務,悉由長史委決。”郭繼恩頒下第一道軍令。諸將聞言,心中俱都凜然,這是正式任命霍啟明為軍師了。
郭繼恩轉頭問于貴寶:“監軍司可有異議?”
于貴寶先是一愣,見郭繼恩是認真詢問,連忙道:“無異議,長史之職,原本也只有霍真人能當得。”他略一猶豫,又問道:“可要為霍長史預備官服魚袋之物?”
霍啟明一聽,連連擺手道:“不用,道爺我不穿官袍,就做個布衣卿相。今后也別叫我什么長史,依舊稱我霍道人便是。”諸將聞言,連忙都道:“這如何使得!咱們自然還是以真人稱之。”
郭繼恩點頭,繼續說道:“自今日起,中軍甲師甲旅巡檢駱承明,出任左軍甲師副點檢,即日趕赴宣化,接替王忠恕。監軍使,監軍副使,二位以為如何?”
于貴寶、謝文謙都點頭道:“可。”
郭繼恩于是繼續下令,“駱副點檢,你趕至宣化,就叫王點檢立即回燕都。”
駱承明吃驚之余,忙定下心神,起身抱拳:“是,卑職省得了。”
郭繼恩注視他道:“多遣斥候盯住軍都陘、蒲陰陘,武城只留一個營,宣化亦只留一個營。將精銳都收入軍都關、金陂關兩處把守。我只要你守住這兩處關隘,軍中若有短缺,只管急書回報。還有,比照中軍兩師,你務必在各團設工輜營,簡選忠厚可靠的軍官做各級監軍,記得名冊須報與監軍司。嗯,我讓石忠財石判官與你一道去。”
石忠財連忙起身應道:“是。”
向祖才于是問道:“敢是統領料知晉陽盧都督會從此處發兵來攻?”
“多半不會,只是有備無患罷了。”郭繼恩道,“并州軍北御圖韃,南抵魏王,只可能從井陘出兵來打常山。”
他吩咐程山虎攤開那幅用絹帛制成的巨大輿圖,諸將都湊攏來,于貴寶說道:“燕州兵馬駐屯,北重南輕,燕都有中軍兩個師,向點檢所率之右軍甲師駐守在海津。左軍甲師駐于宣化、武城、懷戎、燕平四處,乙師則駐在漁陽府,前軍乙師駐于唐山府各處,甲師則駐盧龍,該師精銳,俱都在臨榆關。”
他說著用手比劃:“七萬精兵,呈扇形布防,抵擋著圖韃、東虜兩路胡兵。自燕都往南,后軍乙師在常山,甲師駐邯鄲,右軍乙師則駐河間府,統共不過三萬人馬。如此,則并州軍來犯,或是魏王遣中州兵馬來,我軍必至不及措手也。”
“中州軍倒還不會,時機未至。”霍啟明插嘴道,“至于并州軍么,估摸著已經是箭在弦上了。尤其是朝廷出了這么一份制書,豈止是慫恿,就差沒有明著遣人去晉陽告訴盧家兄弟,快快去奪取燕都。好一計借刀殺人。”
向祖才思忖道:“盧家兄弟即便來打燕州,也不過是替人作嫁,他們難道就沒細想過?”
“正所謂利令智昏,”霍啟明嗤笑道,“海津鹽利,足可再養二十萬兵馬,盧家如何不得動心!”
中軍甲師甲旅三個團練,黃增榮、高政永、李仁徽,團監宋有政、劉承官、張承緒,乙旅副巡檢兼領甲團團練喬定忠、乙團團練陳清懷、丙團團練陸孝賢,團監杜貴全、祁士德、楊坤先,都瞧著輿圖沉吟不語。郭繼恩掃他們一眼:“有何良策,大家不妨都說說。”
“職下無有甚么良策,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沙場上見個真章。俺點著本部人馬跟隨統領就是。”喬定忠直爽說道。
高政永咽了口唾沫道:“先做防備,聞說周副點檢已經去了常山,統領可再調集人馬先往衡水。一俟并州兵馬殺出井陘,咱們就從衡水趕往常山決戰。”
郭繼恩瞥他一眼,點頭道:“可。”
高政永松了口氣,監軍使于貴寶卻問道:“不知該調集那幾路兵馬向南?”
郭繼恩沒有答話,卻轉頭問向祖才:“海津那邊,存糧幾何?”
向祖才一愣,忙答道:“尚有存糧三十萬斛。”
“全部南運,”郭繼恩點頭吩咐郭繼騏,“繼騏兄弟,替我擬書一章往奏西京,就說郭某得襲官職,感愧無地,必不負深恩。此外再修一道封事,報稱已預備今年的上供,糧二十萬斛,鹽一萬斛,不日送至。另,奏請以夏邑縣尉韓煦為河北道巡查使,以巡視府縣,糾彈不法。”
眾人都跟不上他的思路,全都困惑地瞧著他。郭繼恩輕笑解釋道:“魏王欺我年少,出了這么一道題目,我自然要好好地答一答。”
“妙,妙。”霍啟明拊掌笑道,“這題答得妙。制書之中,有一句話是固守忠義,克終臣節。這一句話,其實大有深意。畢竟你老子在任之時,這每年的上供,的確是不曾斷過,在朝廷看來,燕鎮還算是足夠安分。你這道封事一上,題目又還給了梁忠順,且看他又如何作答?不過這上供乃是題中應有之義,倒也罷了,那巡查使又是怎么回事,韓煦的名頭我也曾聽過,博學善才,耿介嫉惡,只是你將他請到燕州來做什么,向朝廷示忠么?”
“韓煦大才,咱們燕州正缺這么一位能夠威懾府縣的俊杰,河北吏治,將來全賴此人。此事與朝廷并無半分干系,至于魏王怎么想,咱們也管不著。況且其人原本就是燕州士子,咱們舉薦他回來任職,也是應有之舉。”郭繼恩擺手道,“繼騏,封事就照我說的寫。”
“是。”郭繼騏凝神細思,然后落筆如飛。郭繼恩又轉頭對進奏院副使康瑞道:“就請康副使再辛苦一趟,明日就快馬返回京師,將奏表與封事報與朝廷知曉。”
康瑞忙叉手道:“職分所當,何敢推辭。”霍啟明思忖道:“這個韓煦,我記得是至元十九年的進士,當年一道策論,觀者嘆服。而后銓入翰林院為校書郎、著作郎,又遷進六品侍御史。后來他觸怒了掌權的魏王,先被轉遷睢陽任刑曹從事,接著又被貶至夏邑做縣尉。這官是越做越小了啊。”
“嗯,夏邑如今是爭戰之地,以這位韓縣尉的性子,設若城破,他定然是要以身殉之的。咱們此舉,其實也是救他一命。”郭繼恩說著又教程山虎取來二十枚銀錢賞給康瑞:“此是燕鎮新鑄之銀幣,預備通行河北全境。眼下在京城還不能用,且留著做個玩物罷,若將來還回燕州任職,可以換取銅錢,亦可直接貨買,甚是方便。”
康瑞連忙道謝接過,仔細一瞧,不禁贊道:“這銀錢做得好生精巧。”又看看銀幣背面,稱贊不已,“這一枚銀錢便可當錢五百,又不用鉸稱,果然是方便。”他心下一算,知道這便是一十兩銀子,折合銅錢一萬,當真是好大一筆錢,登時喜不自勝,于是又向旁人細細詢問這銀幣之事。
郭繼恩打斷他問道:“可有另攜邸抄回來?”康瑞忙道:“有,有。”說著解下包袱,取出幾份邸抄交與郭繼恩。
郭繼恩粗粗掃過,便轉手交給霍啟明:“咱們回頭再細瞧,啟明兄弟,你說咱們自己是不是也該辦一份邸報。”
霍啟明接過邸抄,毫不驚訝點頭道:“這個是自然,只是不急在這一時。”
“敢問統領,”向祖才疑惑插話道:“適才吩咐海津三十萬存糧全部起發,朝廷上供只得二十萬,卑職倒是有些不明白。”
“要請向點檢返回海津之后,立即點起本部人馬押送鹽糧。至衡水分糧十萬斛轉運至常山,以為軍資。你可將精銳都移駐衡水,待我軍令,再行開拔。當然,蘆臺鹽場至為緊要,所以請向點檢留一營兵馬守住那里。”
“明白了,卑職明日就趕回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