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啟明聽得蘆臺鹽場四字,凝神想了想道:“待局勢安定,我得去一趟鹽場,教他們將工藝改一改,以后都改為灘曬成鹽。如此,產出定可翻倍。”
于貴寶驚奇道:“都說霍真人學究天人,博聞多識,若果真能令鹽場產出翻倍,這個就當真是神仙手段了。此等能耐,足可比之當年的留侯武侯,佩服,佩服啊。”
霍啟明大言不慚:“不錯,這個正是小道袖里手段,到時候便教大家見識見識。哈哈。”
郭繼恩聞言點頭,此時郭繼騏已經將兩封疏奏寫就,郭繼恩看過之后鈐了官印,交給康瑞。又將兩道擢官令也鈐印,然后交給于貴寶、謝文謙看過,兩位監軍使各自取印鈐了。郭繼恩便道:“軍官升貶,俱由監軍司鈐印,然后行文,曉諭各部曲,以為定制。日后不論是本官倡名,還是下面同袍舉薦,監軍司覺得不妥,可以駁回,只是須有回書,詳述緣由。”
兩位監軍使都抱拳道:“是,職分所在,某等必定嚴謹行事。”軍官們彼此對視,心下都明白,今后監軍司之威權,不可小覷。
郭繼恩隨后吩咐大家各自回去歇息。諸人告辭之后,他對霍啟明道:“我明日就趕往臨榆關去,這件事,不能不辦了。”
“我與你一道去。”
郭繼恩打量著他:“你其實是想躲著那季家小娘罷?你躲得了一時,難不成還能躲一世?”
“我要躲她做什么?實在是你此番去往盧龍,其實兇險得緊,我可是不放心的。”霍啟明說道,“那前軍甲師點檢趙時康,既不奉令,又無回書。你老子當年有令,前軍兩師,俱受趙時康節制,他手里可是實打實的兩萬兵馬,而臨榆關外,便是東虜的彪悍驍勇之士。你就能肯定他與東虜之間全無勾當?”
“餉銀軍糧都捏在我們手里,就算趙時康確有異心,士卒不從,他又能翻起什么浪?”
“總之不可大意,”霍啟明搖頭道,“就如那于貴寶于監軍,若不是咱們迅速控制住局勢,你以為他當真不會引兵來助郭長鵠?只不過對他們這些老將來說,三品護軍就已經是到了頂了,所以誰來做統領,差別其實都不大,是以諸人以觀望為多。于貴寶若助郭長鵠,事成之后或許能得到副統領的位子,可這也不值得他豁出來與咱們拼命。尤其是,咱們潛入燕都之后,立馬據了西苑軍營,局勢在我,是以于護軍立即就乖乖地回書奉命了。然則你此去榆關,形勢不明,與當日不可同日而語。我須得與你同去,心里才踏實。”
郭繼恩搖頭,態度堅決:“不,你不能去。咱們兩個,決不能同時離開燕都。繼蛟年紀尚小,鎮不住事,周恒又在常山,謝副使為人忠厚,卻不擅機變,須得你在才能定住人心。況且如今你身上多少干系,你也脫不開身。”
“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你將小命丟在了盧龍,我就算留在燕都,又濟得什么事?”霍啟明道,“你有澄清天下之志,我可是沒有。你若就此殞命了,道爺我才不會理這一攤子事,必定逍遙快活去也。”
郭繼恩沒有答話,負手走到節堂大門口,望著一輪殘月下的庭院,良久才嘆氣道:“處處列旗幡,兵甲誤蒼生。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城開雀鼠死,人去財狼喧。咱倆是相識于亂世之中,你在死人堆里救過我,我也在死人堆里救過你,這是真正的生死相交。你愿意陪著我重回這燕地來做一番事業,我心下很是感激。不過這也不用多言,你我都心知肚明。若你執意要離去,我也不敢強留,只是如今這天下紛亂,人命賤如草芥,你又能去何處逍遙快活呢。”
“我又沒說一定會走!”霍啟明生氣道,“只是你須得明白,若沒了你,這些大事光靠我是萬萬做不成的。所以我才說一定與你同去,咱倆合在一處,這天下也就無人能當了。”
郭繼恩轉頭注視他道:“你放心,區區一個趙時康算得什么,將來多少難關,都比這個險惡,咱們都會一步步踏過去。”
“也罷,就依你。夫人生在世,豈有事事萬全,總有冒險之時。”霍啟明平靜下來,想了想搖頭道,“我回房歇息去了。”
“你不去沐浴么?”
“浴個屁。”霍啟明將麈尾往頸后一插,“唉唉,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說著搖頭晃腦地走了。侍立一旁的程山虎偷笑,又肅然對郭繼恩道:“少將軍放心,小的跟隨左右,誓要護得你周全。”
“沒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一遭是必定要去的。嗯,你去歇息罷,我也該去沐浴了。”
四月初一日,郭繼恩發下命令,教幕府全體搬出都督府,移駐至西苑軍營內的燕州軍統領衙署,今后便在這邊處置大小事務。都督府大門落鎖,管夫人和郭繼雁則依舊住在督府后宅,仆役使女也都留在這邊,平日只從角門出入。消息傳出來,燕都城內又是一番議論紛紛。
“他還果真搬出了都督府?”得知這個消息,燕都刺史方應平也是深感驚訝,忍不住對高忱感慨道,“郭繼恩此人,年紀雖小,卻是堅忍沉毅,所謀甚大啊。”
在燕州軍統領節堂,郭繼恩繼續下令:以中軍甲師乙旅副巡檢喬定忠為甲旅巡檢,親衛營營管董霆升任乙旅甲團團練,擢升五品校尉軍階。乙旅暫由團練陳清懷節制,移防燕平縣,更名做左軍甲師甲旅。郭繼恩原來所率的這一支兵,則正式駐守西苑軍營,改稱中軍甲師乙旅。這旅人馬未設新巡檢,暫由團練唐成義攝領軍務,伍中柏出任副旅監。當然這幾份軍令,都是先送往監軍司審決,然后才發布下去。
副營管王慶來受命接掌親衛營,郭繼蛟則升任副營管,兼領親衛營營監。他換上新的八品副尉臂章,面帶喜氣立在大哥面前。郭繼恩將他打量一番,點頭道:“不錯。其實為兄原本是打算一年之后再升你的軍階,畢竟你年紀尚小。但是轉念一想,你可是老爺最小的兒子,身份何等貴重。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將你擢拔上來,日夜看著,你母親也會安心。”
“是,這都是大哥的恩情,繼蛟無時敢忘。”
“郭家世代為將,如今你也做了軍官,記得要以先曾祖為榜樣,立身一定要正,好生習武讀書,多學些本事。”郭繼恩繼續囑咐道,“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多問問同袍,或者來問我,問霍真人。嗯,你自去罷,記得叫人去喚繼騏來見我。”
“是,小弟這就去也。”
不一會,于貴寶和郭繼騏一齊趕到了統領節堂,郭繼恩詫異道:“于監軍怎地也來了?”
于貴寶正色抱拳道:“下官知道統領今日要趕赴盧龍,特地與郭判官一道前來,跟隨統領同去。那趙時康久不奉令,必定是起了異心,此去盧龍,兇險難測。職等伴隨在側,有事也好一起應對。”
“既如此,也罷,那咱們就一道出發吧。”郭繼恩已經裝束停當,便領著眾人出了西苑軍營。親衛營營管王慶來已經領著一隊軍士,還有幾輛裝著銀錢的四輪馬車在轅門處等候,見郭繼恩等人出來,便護著他們沿著筆直的大道出了東面的光熙門。
那王慶來年近四旬,身形干瘦,面相淳樸,倒像一個村夫,郭繼恩心下有些奇怪,便在馬上與他閑聊,探問之下,愈發覺得這是一個敦厚實誠之人。
光熙門外,是楊運鵬差遣來的中軍乙師甲團八百余名官兵,隊列齊整,精神抖擻。團練張季振,年約三十出頭,身形矯健,乃是乙師之中第一員猛將。見到郭繼恩等人,張季振與團監畢文和都在馬上抱拳行禮,郭繼恩一聲令下,這支軍隊便沿著官道向東面而去。
郭繼恩率兵離開燕都之時,刺史方應平正吩咐田管家將宅中的二百兩積銀都拿出來,存入燕鎮錢莊。田管家得了吩咐,便將銀子分作兩包,教兩個家仆背了,往錢莊而去。
錢莊暫時據用著燕州巡查使的衙署,從皇城正南面的左清門進來,右邊第一座院子是新辟的親衛營營房,第二座院子就是巡查使衙,門前有一伍親衛營軍士值哨巡邏,門上的牌匾已經換掉,上書燕鎮錢莊四個大字。
從面闊五間的大門進去,這里正在重新改造,許多工匠在此忙碌,將大堂改造成鋪面。霍啟明麈尾插在頸后,負手瞧著工匠們干活,一邊聽著郭繼蛟說話:“大哥出發之前便囑咐我,錢莊和府庫乃是皇城之中最為緊要的兩處所在。是以打今日起,我要日日都看護著這兩處。”
“你守在這里又變不出銀子,如今誰能給我送銀子來,我才覷著他親切。”霍啟明嫌棄地瞥他一眼,又轉頭問匠班班頭,“胡待詔,你這一班,有多少工匠?”
“天師老爺,咱們做砌匠的,得看這工量多少來定人數。”胡班頭停下手里活計,恭敬答道,“譬如這官府錢莊,木工、泥工、雕工、石工、竹工,各需多少,費時幾日,小老兒都得事先都盤算好。”
霍啟明若有所思,轉頭問立在自己另一邊的督府工曹參軍羅運久:“隔壁的親衛營營房,也是這位胡待詔領著工匠們造的?”
羅運久身形黑胖,一張圓臉,聞言點頭道:“正是這位胡長益胡班頭。其人技藝精湛,稱得上是燕都城內第一個有名的砌匠頭兒。”
霍啟明聞言,拊掌笑道:“好,好,道爺我又尋著一個生財法門了。”郭繼蛟正想詢問是如何法門,瞥見田管家等人進來,便道:“真人,來了客人了。”
田管家忙叉手行禮說明來意,霍啟明擺擺手叫他自己進去找田主簿交割。田管家心下疑惑,領著仆役穿過大堂到中院,卻見兩邊廂房都已被改造成鋪面,一名書吏引著這三人到東柜房。田管家一眼瞧見自己的那個從侄田安榮,竟然身穿青色官袍,革帶幞頭,烏靴魚袋,正坐在一張書桌之后與司賬說話,不禁十分詫異。
田安榮也瞧見這位管家進來,便起身叉手笑道:“七叔今日怎地來了?”
“果真是安榮賢侄,”田管家瞧著他這身官袍,著實有些拘束起來,“你…如今是在這錢莊任事么,卻怎地穿著官袍?”
“小侄受郭統領簡拔,如今是督府之中一名主簿。然后霍真人又命我來錢莊兼做著協理,是以三日中倒有兩日會在這邊。七叔此來,可是刺史府上有人要存銀?”
“啊呀,為叔早知賢侄必定有出人頭地的一日!統領和真人兩位都這般看重你,可見賢侄的確是個大有本事的。”田管家神情熱切起來,“來日若有什么好事,為叔還指著賢侄照拂呢…哦,差點忘了正事了,為叔正是替使君來存銀子。”
于是田安榮便引著田管家至柜臺,交了銀子,然后出具一份飛票交與他。田管家執意不肯讓他送自己出來。連連擺手帶著仆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