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塞外原野,草枯風急,唐軍的野戰炮聲聲怒吼,大地在震動,炸開的彈丸濺起漫天塵沙。圖韃騎兵駕馭不住驚恐嘶鳴的坐騎,沖陣的隊伍迅速亂做一團。西北行營北路唐軍,除并州二師丁孟秋部留守單于臺等處之外,羽林三師、六師,并州軍三、四師皆掉頭向南,直撲豐州城。大河在河套地分為南北二河,東唐軍在涉過北河之后,很快就遇到了北上迎敵的圖韃軍郁力弗部。
這是周恒第二次見識到野戰炮的威力,仍然令他暗自感到心驚。而對面敵陣之中的那些圖韃騎兵,心中震恐駭懼之意尤甚。當都支等人率領的騎兵從右翼發起包抄攻擊之時,新附軍鎮將朱興棄陣先逃,郁力弗的主力立刻暴露在唐軍兩相夾擊之下。眼見七千余騎頃刻之間一敗涂地,郁力弗也只好由附離們護衛著,轉頭逃往豐州府城。
豐州府城,九原縣治,方長不足六里,城墻因為風沙蝕刻,被劃出一道道細細的橫條,尤顯滄桑之感。周恒縱馬親率大軍緊追至城外,他勒住坐騎,注目打量著城池,城墻之上,驚慌失措的守軍眼見唐軍游騎在城外來往奔馳,追殺那些來不及逃入城中的潰兵,便慌亂地將火油彈胡亂地擲下,在大地之上竄起一條條粗壯的火舌。
滾滾濃煙之中,唐軍的炮隊終于趕到了城下,各式輕炮重炮再次發出怒吼,在東面地平線上,也涌現出無數身影,大旗獵獵,刀槍如林。這是桑熠所率領的雍州軍三個師,也從豐安城趕了過來。
南北兩路唐軍會師于豐州城下,朱興早就帶著自己那幾千新附軍向南邊逃得不見人影,無心守城的郁悶弗將烏倫布臺、德拉欽、朱興,包括南邊的主將鄂勒支,甚至遠征西域的必突可汗全都詛咒了個遍,最后還是決定,棄城而逃。
一條十字大街,將豐州城池劃分為四坊,官衙、窖倉、民居、寺廟等皆散布其中。在國家鼎盛之時,這里也聚居了不少工匠、商賈,民戶逾千,算是西北一處甚為繁華的所在。只是,當唐軍從北門、東門兩處沖入城池之時,城中住戶,皆大門緊閉,街道之上,空無一人。
圖韃人逃走匆忙,連官廨也未來得及搗毀,周恒趕到衙署,見院落完好,糧、書、銀、鹽俱在,也自松了口氣。他瞧著前來參見的桑熠雖是一身戎裝,威武英挺,面色卻有些悲喜夾雜,便抱拳問道:“重回故地,桑將軍想必是五味雜陳?”
“是,當初虜騎大舉來犯,我朔方健兒雖奮勇拒敵,奈何敵勢洶洶,難以抵擋。”桑熠喟嘆不已,“自張澄張點檢以下,朔方軍先后折損逾萬,終究還是未能守住疆土。”
“豐州、豐安雖下,靈武、靈州尚在鄂勒支手中。”周恒沉聲說道,“此地往靈武,溯大河而進者七百余里。我師遠征至此,雖諸部俱都疲累,仍不可松懈。傳令下去,今日休整,明日只留一團駐此,余者皆全師拔營,悉數南進,限十日之內,必至靈武。”
諸將皆抱拳大聲應道:“是!”
普納沙頭雁正飛,近七萬唐軍,氣勢高揚,南出豐州,沿大河南進,熟知地理的桑熠親率雍州一師為前部,其余各師緊隨其后,越普納沙,經磴口、烏達地,逼向定遠城、懷遠府等處軍寨。
在懷安、慶陽等處與劉清廓所部雍州軍對峙的圖韃左軍主將鄂勒支得知豐州失陷的消息,不禁大驚失色。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郁力弗與朱興兩個,為何丟城棄地,如此利落!
前來報訊的千戶,繪聲繪色描述了漢軍新式火炮的厲害。鄂勒支雖是形貌粗豪,心思卻是機敏細致,眼見部將紛紛失色,當即打斷了千戶的夸夸其談:“說到底,這是朱興狗才臨陣先逃,才會失了豐州之地。你回去之后告訴郁力弗,此人已經嚇破了膽,不能再作戰了,要盡快將他除掉!”
“是,可是敢問左軍將軍,你什么時候回去救靈州?”
“靈州是我的藩地!”鄂勒支突然發作,“郁力弗先丟夏州,再丟豐州,連幾千漢人都用不好,著實無能之輩!野狗不配與蒼鷹為伍,你教他速速滾出靈州,我不管他去哪,總之不許待在我這里——你只管將我的原話告訴他。”
那千戶嚇了一跳,慌忙退了出去。鄂勒支這才吩咐蒙陳固等人:“唐軍來勢不小,我只能親自趕回去救靈州。關內這邊,我命你一定要守住慶陽!還有南面,不必死守安定,只要保住了平涼,我就還能殺回來!”
“好,”蒙陳固慨然應命,“小的一定把慶陽給守住了!”
“要緊是安定那邊。”鄂勒支還是有些不放心,“我怕卓魯哈不愿意后退,你選個得力的人去傳話,教他一定要退走!”
“好,我連派三個使者過去,他一定會明白將軍的意思了。”
鄂勒支不得不揀選二萬精銳,自慶陽等處向西,集于方渠,然后匆匆趕赴蕭關。
早在桑熠軍奪取豐安城之前,劉清廓就已經下令前方諸旅,多遣斥候,小心查探敵軍動向。得知懷安、同川等處敵軍突然撤走,他便召集武銘、魏春盛、曹靖、鞠義諸將商議:“周總管必定已取豐州,咱們在南面,也不能坐視觀望,當迅速出兵以為呼應才是。”
陳疆達欲言又止,武銘抱拳苦笑:“統領明鑒,某是朔方舊將,豈無光復之心?只是如今關內統共不過三萬之兵,恐是有心無力也。”武銘時年三十有七,儀容俊雅,只是頗有愁苦之色。
陳疆達聞言,正要點頭附和,劉清廓已經不慌不忙說道:“兵少,自然有兵少的戰法。如今鄂勒支帶著主力回援靈州,但是想必難以抗衡總管大軍。而留守慶陽、安定等處之敵,自然人心不定,俱有思歸之意。咱們盯一路,圍一路,遣人沿途召百姓助糧出力,相信西患必能徹解之也。”
于是各旅俱往三川、直羅匯集,沈望所部雍州軍第三師,出宜祿,取長武城,沿著水量豐沛的涇河,一直進軍至安定城下。
安定是隴東大城,方長逾二十里,最盛之時,城中有居民二十余萬,如今卻已經只有千余戶。這也是鄂勒支一再吩咐守將卓魯哈務必退出安定府城的原由——城池過大,城中又缺少可以幫助戍守的壯男,一旦唐軍前來圍打,則難為守御。
但是卓魯哈卻將蒙陳固派來的傳令兵全都給趕了回去,這個喜歡戴鐵盔,一臉虬須的克魯部大漢不愿離開曾經極度繁華的安定古城,決心在此死守到底。
返回慶陽的幾個傳令兵都在半道之中被唐軍斥候、當地百姓擒獲,從俘虜口中得知鄂勒支果然已經親率主力回援靈州,劉清廓遂又請行臺都督楊齡傳書各府縣,征發民伕數萬,以協助官兵作戰。
鄂勒支才入蕭關,就得到靈州已經陷落的消息。郁力弗與朱興、靈州鎮守步賴之間再次爆發內訌,朱興率部出靈武,經鳴沙城沿大河逃往烏蘭城。當周恒大軍遠道跋涉而來,郁力弗、步賴二將各自為戰,皆被擊破。步賴率殘部逃往溫池,郁力弗兵敗被俘,周恒一聲令下,這員圖韃大將被斬殺于靈州北門之下。
鄂勒支面無表情聽完步賴的稟報,輕輕擺手,幾個附離一擁而上,將步賴拖了下去,步賴急得拼命掙扎,嘶聲大叫:“小的雖丟了靈州,實在是唐軍人數極多,火炮兇猛,抵擋不住。如今小的帶著兒郎們來與將軍會合,怎么也不該是個死罪!”
鄂勒支不為所動,冷聲喝令附離:“砍頭示眾!”附離們不敢再遲疑,迅速將步賴拽至城下,手起刀落,登時人頭落地。
跟隨步賴逃回的四千多圖韃官兵嚇得紛紛跪下,鄂勒支按住怒氣,在城頭掃視部伍,大聲喝道:“如今靈州就是咱們的封地,封地沒了,咱們也就沒了家了,你們既然丟了城池,來日再戰之時,就要將功折罪,冒死向前!敢再后退一步者,皆斬!”
但是朔方形勢,真的是大局已定了。蕭關道旁的蒿草枯枝,漫天而來的飛雪寒風,都給這次出征預示著某種不祥的氣息。在蕭關北面一百二十里處的七營燧,一路追逐過來的唐軍與鄂勒支的左軍主力,終于撞在了一處。
廣袤無垠的荒野之上,雙方都是早早發現了敵軍,并迅速向兩翼拉開陣型,以防被敵包抄。由四千多靈州敗退下來的士卒組成的敢死軍冒著如林的羽箭和槍彈,拼死向前,他們被大片大片地撂倒在地,一些人因為這慘烈的情形而嚇得再次掉頭回逃,但是迎接他們的,是附離軍士們無情的射殺。
周恒留下了桑熠和雍州軍的兩個師戍守靈州,自己帶著四萬余眾不顧長途征戰的疲累,繼續追敵至此。眼見敵軍來勢兇猛,死戰不退,周恒遂下令,羽林軍向兩廂退卻,讓出中間的大道。
鄂勒支和他的主力精兵,攜帶的糧食不多,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沿著大道繼續向北面沖過去。沿著這條蔚如水,圖韃左軍還得繼續疾奔三百余里,才能趕到靈州城下。
其實鄂勒支也已經知道,他和他的兒郎們,幾乎沒有可能再贏得這場戰事的勝利了,郁力弗和朱興等人,還有北面的烏倫布臺,早就將獲勝的希望,已經葬送得一干二凈。然而沒有了物產豐饒的朔方地,他和他的圖韃左軍,即使守住了蕭關,也遲早是覆亡之局。
在圖韃軍行進的前方,李續根和他的雍州軍第五師已經不慌不忙地列開了一道新的戰陣,風聲嗚嗚之中,軍官們揮動令旗,槍聲再次砰砰連響,將圖韃人冒死的突進給阻住。
敢死軍已經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一些人偷偷離開了隊伍,在大漠黃沙之中或者成為漢人的俘虜,或者凍死、渴死、餓死,最后化成一具具白骨。雙目血紅的鄂勒支重新整理部伍,試圖向東唐軍發起新的沖擊之時,在大道的東西兩側,黃云樵和杜文實的兩萬并州健兒,沉默地拉開鐵網,張開獠牙撲了過來。在這遠離草原的去處,圖韃人的馬匹數量并沒有比他們的對手多出多少,那種利用騎兵來往游走襲擾,然后再發起沖擊的戰術,已經難以奏效。
有六千多圖韃勇士,跟著鄂勒支向西面沖出了包圍圈,逃向會州方向,綿延的六盤山和即將到來的嚴冬,定然會在沿途奪走許多人的性命。但是周恒對脫逃之敵并不在意,七營燧戰場之上,圖韃人留下了七千余具尸體,此外還有六千多人成為俘虜。這些人許多來自三千里之外的漠南漠北諸部,也有一些漢人,不論他們是因為何種原由來到這蠻荒的六盤山麓,從今往后,那種搶劫擄掠的生活,是再也不復返了。
十月二十二日,周恒的大軍于風雪之中進入了蕭關。在向固原進軍途中,周恒見到了劉清廓和楊齡分別遣來的急使,他讀到了樞密院傳來的急報,“中原戰事情形,甚為艱難。”
這是瑞鳳郡主的娟細秀麗的字跡,周恒將書信遞給諸將傳閱:“咱們沿著這條蔚如水,加速向南,取固原、平涼,奪回安定,然后依涇河入關中,再出潼關以救中原。”
諸將都是形容憔悴,須發皆亂,一時無人應聲。唯有黃云樵大步走出,抱拳說道:“匡國分憂,武將分內之事。既有都帥鈞旨在此,末將愿為前部,明日盡早拔營南進,旬月之內,必取安定城。然后便往赴中原,與各路同袍一道,共破吳賊!”
“好。”周恒掃視一圈,突然拍案喝道,“一個個都不吭聲了,怎么,都覺得自己是收復失地之功臣,可以解甲封侯,坐享太平了?”
“卑職等絕無此想!”師監趙士祥連忙躬身抱拳,“都帥鈞旨,何敢違抗,只是各師同袍,萬里征戰,身心俱疲,實已強弩之末,要請大總管寬限幾日,也教伙伴們能喘一口氣為好。”
“嗯,此事也不是不可。只是羽林精銳號為下最強,這個節骨眼上,都不要來與本總管叫苦叫累。”周恒轉頭覷著路文庚、張樹直等羽林軍師將,神色嚴厲,“羽林者,國之羽翼,如林之盛。羽林三師、六師,限兩日之內,給本總管拿下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