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伊長政匆匆離開任城,回到山東行營。此時粟清海手里握有營州軍一、二、四、五師和吳州軍一、三、四師共計七個師的兵力。留守青州、淄川的張庚屢次懇求南下參戰,粟清海遂調林文勝所部吳州軍第三師北返,接防淄、青兩城。張庚、王重武的吳州軍第一師于是南進,直至莒縣西面七十里處的界湖鎮、辛集鎮安營扎寨。這里地勢平緩,有一些渾圓起伏的丘陵,距離臨沂府城僅有一百一十里。
但是張庚對這個距離全不在意,因為粟清海親自率領五萬人馬,已經直接逼至臨沂城西北僅有八十余里的費縣縣城。不過駐扎于縣城之內的,只有賀經綸的吳州四師,營州軍的四萬官兵,則分駐于尼山各處村寨之內。
尼山山脈位于費縣西面,一直綿延至曲阜地界,山勢并不險峻,多有本地鄉民為避兵亂而修建的塢、寨等防御性建筑。官兵們便以現有的寨堡為依托,加高加固,依山設營,從朱田鎮、鄭莊、張莊、臨澗集直至田黃鎮,互為犄角,彼此呼應。
伊長政率領著一伍騎兵,冒著雨雪一路向東,穿過田野山地相雜的尼山山脈,趕到了費縣西面的鄭莊。這里除了鄭莊之外,還有東嶺村、汪溝村、后溝村等不少村落,山上榆槐遍野,田間麥苗負雪。伊長政在兩山之間的石板路上勒住坐騎,詫異問身邊的伍長:“為什么,制帥會把行營設在山村里,這里哪有縣城里舒適呢!”
“小的哪里知道,”身上被雨雪打得半濕不干的伍長催促道,“實在是冷,咱們趕緊進村罷。有什么不明白的,伊校尉只管去問制帥好了。”
他們沿路下了山坡,來到村寨大門口,這才瞧見許多軍士正在搬磚抬石,加固土墻。幾個老漢蹲在一旁,邊瞧邊議論。伊長政驚奇地發現粟清海與駱承明兩位制將軍也和軍士們一道,在抬著石塊,忙碌不休。
鄭莊坐北朝南,村中民居皆以土磚、石塊砌壘而成,上覆茅草屋頂。伊長政順著濕漉漉的石板路一直來到村中最大最氣派的那處屋子前,四下打量著。這座屋子堂屋大開,黑瓦覆頂,圓木立柱,柱子下面是青石打磨而成的圓形柱礎。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傳令兵從堂屋里出來,瞧見伊長政,忙抱拳道:“伊校尉回來了,路上用過了晌飯未?”
“沒有,不餓。此處便是行營所在了?”
“是。這是村中村正之宅,東屋騰了出來給兩位制帥,他們自己都擠在西屋里住著。”傳令兵順手指了指堂屋,“蔡參謀在屋里,小的要趕去臨澗集,這就去了也。”
小傳令兵急急忙忙地跑了,伊長政卻沒有急著進去,西屋那邊走過來一個村姑裝束的少女,微黑俏麗,十六七歲模樣,手里拎著一個大陶壺,怯怯地打量他一眼,小心進了堂屋復又空手出來,小聲說道:“給幾位官人燒了些茶水,官人可趁熱吃些。”說罷又低頭進了西屋。
伊長政這才走進堂屋,四面打量,但見桌凳粗陋,屋角有一架紡車,行營參謀蔡雄文正坐在桌前涂涂寫寫,頭也不抬說道:“是伊校尉回來了么?”
“是,方才那個小娘,可是村正家中女兒?”伊長政摘下幞頭問道。
“是啊,鄭莊之中,多為鄭姓村民,亦有董姓崔姓者,為數甚少。方才那個,便是鄭村正之幼女,名喚紅蓮者。”
“想是上面還有兄長?都擠在西屋,如何住的下。”
“三個哥哥都已經成家娶婦,已經另立門戶,并不曾與村正住在一起。”蔡雄文將書信封好,又順嘴問道,“聽說曹州府城終究是丟了,楊都督想必很是震怒?”
“震怒不震怒的,楊都督總是一張黑臉,在下也瞧不出來。”伊長政從佩囊之中取出中州行臺發來的文書放在桌上,又取了一只粗瓷碗,倒了些茶水慢慢飲著,“這等破舊所在,為何粟總管不將行營設于縣城之內?行臺那邊,楊都督也是這樣的脾性,好好的任城縣衙不住,偏生要住在梁莊。”
“伊校尉,費縣城池距臨沂甚近,行營自然還是要設得遠一些為好嘛。”粟清海、駱承明恰好這時進來,兩位將軍各自取水洗了手,粟清海才問道:“這封信,便是都督手諭么?”
“是。職下參見粟總管、駱統領。”伊長政忙躬身抱拳。
“遠路辛苦,你還坐著便是。”粟清海擺擺手,自己撕開了那封信,仔細閱過,又沉吟著交與駱承明,“入冬之后,戰事初息,這操練與軍紀之事,的確是不可懈怠也。”
楊運鵬在信中告訴粟清海,他下令斬殺了最早一批講武堂學生軍官之一的常大振。
常大振自從講武堂出來,先至親衛營做了隊官,后來轉遷至燕州軍,如今又轉為吳州軍軍官,軍階卻仍只是提尉,做著斥候營營管之職。其實論起資歷軍功,常大振至少也該是個團練官了,只是他平日自視甚高,出言無狀,這軍職便怎么也升不上去。不過常大振膽大心粗之人,只要平日里快活瀟灑,有仗可打,便已心滿意足,于升官之事倒不大在意。
天宮廟之戰,唐軍一舉摧破柴有功所部御營軍,常大振所部的一個伍長,搶了被俘的一個南吳提尉的家傳玉佩。不料那個提尉不依不饒大吵大鬧,驚動了團監旅監,旅監石百順當即下令將那個伍長給鎖拿起來,勒令將玉佩交還俘虜。
向來護短的常大振得知之后不禁大怒,沖到一旅公署,找到石百順跟前就是一記耳光:“姓石的,當初咱們還是一塊進的講武堂,論起歲數,你還得叫常某一聲大哥——如今你軍階也不過是個五品校尉,竟然就要在常某面前使威風?”
石百順莫名吃了這一記耳光,只得忍氣說道:“常兄,事干軍紀,這不是石某故意要尋你部伍的不是——”
常大振瞪眼打斷他:“廢話不用說,某只問一句,你放不放人?”
石百順想了想,咬牙搖頭:“對不住,實是不能放人。”
常大振聞言,二話不說,上前一頓拳打腳踢。幾個親兵一看不好,連忙上前將他拽住。常大振復又掙脫出來,眼見嘴角帶血的石百順已經被護衛嚴實,這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一個親兵忙問石百順:“旅監,此人這等狂妄無禮,為何不將他鎖拿了?”
石百順吐出一口血沫,搖頭苦笑:“罷了,再怎么說,我與他還是有同窗之誼,不好壞了他前程。”
不料當夜吳州軍軍監張季振就得知了此事,當即下令將常大振罷職鎖拿,革去了軍階,一直貶做伍卒,并曉諭吳州軍各師,引以為戒。
軍報呈至行臺處,都督楊運鵬更不含糊,將張季振、喬定忠等都嚴厲訓斥了一頓,一道手諭下來,常大振與那個伍長,皆被論罪斬殺。
常大振與自己手下的這個伍長,就此人頭落地。行臺將此事諭示各部,上下官兵,無不震動。一些自負囂張之輩,也登時收斂。粟清海接到楊運鵬手諭之后,自然也要和駱承明一道,分頭前往各師駐屯之處,嚴申軍紀,囑咐將士們不得不掠擾百姓,也不許欺壓俘虜。
白占春在自己的師衙之中,以粗茶淡飯管待粟、駱等上官,師監王鳳生告訴兩位制將軍,營州二師這幾日已經新募戰卒兩千余人。這些新卒操練之時頗能吃苦,只是擔心將來打完戰之后,會被遣往東北戍邊,是以人心不安。
駱承明皺眉道:“就算往后遣往營州戍邊,那也是江南平定之后的事了。再者,伍卒從軍,三五年內,必定能除役返家。這話是本官拍著胸作保,你們就這般傳話下去,不用擔心。”
粟清海卻搖頭思忖道:“中原戰事之后,大軍鞭指江南,往后不要說駱統領,便是白點檢王師監等,想必也不會回轉營州了。至于擴編募兵之事,你們只管先去做起來,樞府那邊,自有粟某去信奏請。”
燕京西海池內,郭繼恩已經前往監軍署武成殿,向于貴寶、謝文謙、呂義才等將領提議,將喬定忠所部更名為兗海軍,駱承明所部營州軍則更名為臨海軍,并再行擴編兩個師,以增強山東行營之戰力。
“臨海軍諸部,依次編為一、二、三、四師。新編之第五師,以王恩顯、顏廣才分任檢校點檢、師監。”郭繼恩思忖說道,“至于第六師么——”
于貴寶連忙提議:“卑職提舉原營州軍第二師之巡檢高政永出任六師點檢,師監職務,可由營州四師旅監許仲池出任。”
“高政永?”郭繼恩沉吟不已。于貴寶解釋道:“高巡檢此前雖有小過,畢竟作戰勇猛,又是燕鎮宿將,咱們對其都是知根知底,如今再有許仲池這等嚴峻剛直之士輔之,想必藐視軍紀之事,再不會有。”
“其實此前謝副都監、駱統領都跟郭某提過高巡檢之事。”郭繼恩輕輕笑了笑,“如今既是于都監力保,那么這事,就先這么定下來罷。”
“是,監軍署這就鈐印部署,此事辦理之后,”謝文謙點點頭,“卑職便往海津,去見見沈、施二位。”
“好。”郭繼恩長身而起,“中原戰事,不但賴于前方將士,也賴于燕京、東北,及至西北等處軍民,若朔方有軍報入京,再與眾位仔細商議。”
他與許云蘿出了武成殿,順著水泥敷成的大道慢慢往南邊的廣寒宮而去。許云蘿輕聲問道:“若是朔方平定,都帥是會遣周將軍經潼關東入中原,還是會教他先回京城?”
“那自然是經蕭關南下,過關中東出潼關,甚為快捷。”郭繼恩詫異問道,“為何還要轉道先回京師,豈不多此一舉?”
許云蘿低頭不語,郭繼恩過了好一會才恍然明白:“你是替郡主殿下所問?此事易爾,可令劉統領暫替周恒領兵出關,教他先回京議事便了。”
許云蘿這才松口氣,卻只是輕輕“嗯”了一聲。郭繼恩笑了笑,挽了她的手,徑直往西節堂去了。
新任講武堂山長的劉元洲恰從東都返回,正在節堂候見,他見郭繼恩進來,忙起身抱拳行禮。
劉元洲時年已經五十一歲,數年轉戰,讓他瞧來滿面風霜之色。郭繼恩連忙教他坐下說話,又仔細詢問中州情形,久久沉吟不語。劉元洲卻神色懇切,抱拳說道:“非是卑職戀棧兵權,遷延不愿返京。實是國家多事之秋,卑職在東都、偃師等地整訓部伍,得新兵上萬,操練正急。如今又有荊湖之賊北犯我境,卑職實愿與同袍們一道趕赴南陽,以靖土安民也。”
“上陣殺敵之事,可以交給后生少年。”郭繼恩輕輕搖頭,神色鄭重,“劉護軍通史書,曉兵法,知地理,是以本帥借重,要請護軍替咱們坐鎮講武學堂,以為國家長養武學之才也。”
劉元洲心下怏怏,卻不敢再分辯,只好躬身應命。郭繼恩瞅著他笑了笑:“出任山長,其實還有許多受用不盡的好處,一者,無跋涉行軍之苦,二者,俊杰英才皆出門下。劉山長,你回頭細想,便不會這般惆悵了——于都監謝副都監如今都在武成殿那邊,你可過去,見見他們。”
劉元洲于是起身抱拳,答應著退了出去。郭繼恩轉頭瞧見瑞鳳郡主眼中暗藏喜色,知道是許云蘿已經悄悄告訴了她,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西北行營,還未有軍書遞來么?”
郡主和顧蓓兩個,齊齊搖頭。
當日郭繼恩命郡主起草軍書,催促西北大軍盡快行動之際,周恒已經率部強渡大河北流,在豐州北面與圖韃軍郁力弗所部決戰。
烏倫布臺和大祭司德拉欽都沒有從單于臺趕來豐州與郁力弗會合,戍守東面豐安城的新附軍漢將朱興棄城西撤之后,被郁力弗的附離們用刀逼著,不得不跟隨主將一道出城,向北迎敵。
但這注定是一場一敗涂地的戰役。新式火炮的怒吼將郁力弗麾下這批久疏戰陣的騎兵震得失魂落魄,陣腳大亂。混亂之中,朱興和他的漢人軍隊,又一次棄陣先逃了。
郁力弗約束不住洪水一般的潰兵,只得跟著大隊人馬一塊逃回豐州城。唐軍騎兵緊追而至,一鼓作氣,很快驅走已經全無斗志的胡騎,順利奪下豐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