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京城的營州軍營監百里桐,也在年節之時趕回了京城。
自當年跟隨都帥出征遼東,百里桐便轉署于新擴編的營州軍,累官至提尉營監。只是因為路途遙遠,六年來他只回京探看過一次。這一回,是協防山東的營州軍第二師,預備要返回遼東,百里桐遂向巡檢和旅監告假,趁此良機返京探看父母和妹妹。
第二師駐屯于青州、臨淄等處地方,幫著本處百姓做了不少事情。他們撤離之時,士紳鄉民皆來相送,百里桐與同袍們一道,與大家依依惜別,然后各自返回。
他離開隊伍,轉向西面,經濟南進入河北境,真個是歸心似箭,一路行色匆匆,當他自崇文門進入燕京城,已經是申初之時。眼見天色將暮,百里桐便叫了一輛人力車,趕往教忠坊而去。
燕京城內的街道,俱已從青石板路改造為水泥馬路。饒是如此,人力車的鐵皮木輪還是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車夫穿著摞滿補丁的粗布衣衫,拉車不緊不慢,與百里桐閑話說道:“小的聽旁人讀報,說是官府預備新造甚么三輪車,跑起來要輕松許多,只是不知道是如何模樣,想必與馬車相似罷?”
“這個么,某也不大清楚。”百里桐貪看道路兩旁樓房,和次第被人點亮的煤氣路燈,心不在焉答道,“軍營里使用的,要么是馬,要么便是四輪馬車。”
“這等說來,軍爺想必還不知道如今京城有了鐵路?”
“不知道。”百里桐嘴里敷衍著,眼神驚奇地瞧著一幢正在興建的五層樓房。
終于到了教忠坊的家門口,百里桐付了車資匆匆上前敲門,虛掩的門卻一下就被他推開了。
庭院之中,一個年級比百里桐稍大些的陌生年輕男子,正要過來開門,這人穿著七品文官的青袍,有些愕然地瞧著他。
百里桐也愕然瞅著這人:“此處,可是換了主人了么?”
“是哥哥回來了。”百里櫻從屋子里跑了出來,穿一件銀紅色緞面冬衣,神色十分驚喜,“這回可好,咱們一家人都聚齊啦。”
百里桐瞧見妹妹,這才長松了口氣。那個男子連忙躬身作揖道:“原來是內兄回來了,在下祝瑯,見過兄長。”
百里青云的身子依舊不大好,但是還能下床走動半個時辰,兒子突然回來,也令他十分高興。說起這些年的生活,他也覺得滿意:“老夫也就這樣了,只要能自己進食,走動,便不算是拖累你們兩個。櫻兒在紡織公司,做得也很好,屢得夸贊。你寄回來的俸錢,為父都教你娘親收著了,往后便是你要娶親,咱們也算是有些家底。”
百里桐攙扶著父親,心下歉疚:“孩兒軍職在身,不能回京侍奉雙親,教父母勞累,這都是兒子的過失。”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百里青云擺手道,“你如今也是朝廷的人,為父豈能誤了你的前程。便是你這位妹夫,常年奔波于大河之旁,老夫也只囑咐櫻兒,務要體諒他的不易。”
望著祝瑯跟在妹妹身旁忙碌的模樣,百里桐總覺得有些怪異,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問道:“聽妹妹說,這位乃是河東人氏?”
祝瑯過來殷勤說道:“酒菜已經備好,請爹爹、內兄過來入席罷。”
百里青云正色告訴兒子:“祝公子可是朝廷之中掛了名的議政卿,非是一般人物。”
百里桐大吃一驚:“議政卿么,這個的確極是難得。”
“不敢當,在下不過叨陪末座,附之驥尾而已。”祝瑯神色依然謙恭。
元宵節過后,議政集議如期舉行。霍啟明受郭繼恩委派,向眾位議政卿、各報紙訪事宣讀了一份《國之憲章》:“國之主權者,歸于億萬之民。民者無分胡漢,皆當平等以待之…”
每一位議政卿手中,都被分發了一份小冊子,里面印著憲章全文。有的人不明所以,有的人卻神色肅然。
智識深遠之士,已經察覺到,這份粗糙的文稿所蘊含的巨大力量,尤其是,霍啟明在宣讀之后,正色吩咐前來旁聽采寫的訪事們,務必一字不漏地刊載于所有報紙之上。
他環視會堂,加重語氣說道:“諸位若是無有異議,憲章便為國家根本之法,就此議定。”
執筆中書令周思忠詳述了官府去歲所推行的各項大政,以及賦稅度支情形。參與集議的祝瑯與許多人一樣,都注目督政大人,他與楊齡、朱斌榮兩位仆射坐在一處旁聽,低聲議論,打著手勢比劃,三人神色都很是專注。
紡織公司總辦王魯宗這回沒有前來,被副總辦秦東虎所取代,祝瑯心下奇怪,便悄悄問道:“可是貴處去歲換了議政卿之人選?”
秦東虎搖頭嘆氣:“非也,其實是因為師父他在年節之時,與家人用飯之際突然病倒,不能理事,只好報與工部,由在下替之也。”
祝瑯聞言,不覺愕然,回過神之后忙道:“王總辦如今是在醫院,還是在宅中安養?在下當前往探視才是。”
“他如今還在醫院病榻躺著,”秦東虎想了想,又仔細囑咐道,“總之,酒雖佳物,萬勿過量,謹記。”
祝瑯默然點頭,心情很是沉重。
集議之中,被大家議論得最為熱烈的,便是鐵路和輪船等事。來自山東道的議政卿聶霈、江南東道的榮肅全等人,都吵著要在本處地方修建鐵路,哪怕資金自籌,也要促成此事。
第一天的集議結束之時,郭繼恩、霍啟明兩人一道步出議政院,郭繼恩低聲說道:“到今年這景象,才多少有些共商國是的意思了。”
霍啟明尚未答話,卻撇見了并未跟隨眾人離去,而是候在一旁的都里城刺史拉巴迪亞,便詫異問道:“你何時回京的,為何也不先見拜見貧道和郭元帥?”
“在下是乘坐蒸汽船,從海津登岸。”拉巴迪亞瞅著郭繼恩說道,“元帥,憲章很好,可是在下還是那句話,當年的羅馬,先有元老院與執政官,然而后來,終究還是有了皇帝,有了暴君。”
“此事非汝所知,”郭繼恩沉下臉來,“除了這個,你就沒有別的可說了嗎?”
“有,下官提議,將蒸汽機、輪船等物,貨賣與新盧、東倭等藩國。”
郭、霍二人皆皺起眉頭,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