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謝小玉看的并不是林家主仆二人,而是馬車前站著的一個女子。
鳳眼狹長,枯瘦如柴,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頭發披散著,正低頭看身上的衣服。
灰不灰、褐不褐的粗布衣服,與那瓦罐的顏色倒是像些。
嫁衣終褪。
女子眼中漸露癡色。
在世十七載、死后七十年,她終得她想要的。
謝小玉依舊不說話,走回到那墳地之前,將棺木蓋子掀開。
墓中裹著枯骨的嫁衣,朽至辨不清模樣。
謝小玉轉過頭,看向車上的林公子。
碧桃會心,忙過去蹲身施禮,神色帶三分赧然七分天真,正欲開口,林公子已自車內遞出了件干凈的月白色袍子:“用這個吧。”
碧桃沒想到他會如此,慌亂地擺擺手:“公子這實在是……”
“到底一聲之緣,”林公子唇色蒼白,笑得卻很溫和,“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賀她終得自由。”
嚴奴兒聽見這話,回眸看他,鳳目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活著的時候未得半點溫情,死后至今卻遇見兩個人,瞧著是千尊萬貴養大的,卻給了她最好的。
上天,許真的是公道的吧。
碧桃猶豫地看謝小玉,謝小玉先看了林公子,才看向她,微微頷首。
碧桃忙接過衣服施禮,回身遞給了謝小玉。
謝小玉將尸骸上的嫁衣丟開,將枯骨包好,并那殘破的瓦罐一起,重新掩埋。
嚴奴兒飄蕩過來,站在自己的新墳之前,默默看著。
待掩埋好了,謝小玉將手覆在新墳之上,輕聲道:
“你,終償所愿。”
言罷,抬頭看向嚴奴兒,依舊是風淡云輕,看不出絲毫情緒的表情。
嚴奴兒也在看著她,忽而笑了,鳳目笑成了彎彎的兩道,臉頰之上現出兩個梨渦的痕跡,可惜她太瘦了,看著沒那么明顯。
謝小玉看著她,回以一個微笑。
人謂美色,大體就是內陸之人初見汪洋大澤,長于平原之人第一次站在高峰之頂。
還有謝大小姐竟然會笑。
不過轉瞬即逝的笑容,夜黑,只嚴奴兒一人看見了,看得都呆了。
走吧。
一點執念當消,所以走吧。
上一世謝謝你陪著我,只是這一世前途依舊未卜,我不能再帶著你,最終連累你。
所以走吧。
嚴奴兒聽明白了她的心聲,雖不明白什么上一世這一世的,卻在她波瀾不驚的眼底,看見了某種堅定。
仿佛眼前這個女孩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知道要做的事情有多難。
怨念已消,如今的她……
她退后兩步跪在地上,輕輕叩了三下,旋身回到了玉佩里,依舊是那個蹲在角落的瓦罐。
謝小玉低頭看著玉佩,有些無奈。
我要個瓦罐做什么呢?她心說。
嚴奴兒聽見這句話,發了小脾氣,在地上轉了兩圈,旋即又將瓦罐扣在了地上。
我能把自己扣在地上,你能嗎?
謝小玉聽見她這孩子氣的話,心中笑得歡,面上神色也柔和。
罷了,今生,她終歸要護住這些人就是了。
碧桃看著謝小玉的神色,至此時方才雀躍道:
“事情解決了?呼,還是小姐厲害!那咱們該下山去了吧?這山上怪怕人的。哎?對了,公子你怎么會跟上來?”
不遠處,鼎兒終自目瞪口呆中醒了過來,慌忙拱手道:
“姑娘,你是不是能救我們公子?”
這話說得急切,缺了些客氣,碧桃微微皺起了眉頭,但想著方才林公子的舉動,決定不理會鼎兒,目光落在林公子身上,沒等問話,臉色一變,驚恐道,“你家公子怎么了?”
鼎兒慌忙回頭,就見自家公子坐在車里,面色慘白,捂著脖頸,仿佛無法呼吸一樣。
他嚇壞了,口中喊了一聲“公子——”,卻覺得心口一疼,雙目發直,晃了兩下后直接從馬車上摔在地上。
碧桃驚呼一:“小姐,他們怎么了?”
林公子抓著自己的脖頸,艱難地看向謝小玉,好半天才擠出斷斷續續的話:“姑娘能……能救……救……對嗎……”
話未完,他干吐了一下,仿佛是嘔血,可是卻什么都沒有。
而后,倒在車中,當真如死了般。
碧桃更是慌了神,忙跑過去,顧得了車上顧不了車下:
“小姐!他們是怎么了?”
謝小玉神色依舊平靜,昂首眺望不知道何方的遠處,隨后垂下眼眸:
“抬在車上。”她的語氣帶著疲累。
并沒有怎么,只是與她一樣,進了另一重洞天而已。
與他們所來之處一樣的洞天,但時間略微早些。
所以她于這個洞天內的自己,是死而復生,而這位林公子卻是誤入。
一個洞天之內,豈能有兩個“自己”?
而就在方才,這里的林公子,大約如她所知的那般,已經死了。
天地造化,誰能想得到呢?
碧桃已經應了聲是,先將鼎兒抱在車上,緊接著又跳上車,想將二人扶好躺平。
只是剛一上車,她就“咦”了一聲。
“小姐,這竟然是個房子。”她嘴上說話,手下動作卻不停,“外面瞧著可沒這么大,也是靈器嗎?”
謝小玉也跟著上了車,環顧四周。
外面是普通車廂,內里看去卻有一間居室那么大,除了箱籠之外,一側還立著書架,整齊地排列著許多典籍。
不愧是修仙世家最會制造靈器的林家。
謝小玉已經收回目光,將玉佩解下。
殘玉劃破指尖,又有東西在她的眼中胡亂開心,謝小玉乏了,索性將自己帶血的手指在眼上輕輕掃過。
霎時歸于安靜。
隨后,她沾著自己血的玉佩放在了林公子的手上,再將鼎兒的手也搭在其上,便疲累地靠向車壁,閉上眼睛。
碧桃也坐了過去,心疼地念了一聲小姐。
真是的,小姐今天流了好多血呢。
“小姐,這樣就好了嗎?”
謝小玉點點頭。
“那他們是被什么東西魘到了嗎?”
“洞天。”謝小玉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碧桃的五官糾結在了一起。
“不懂。”她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蜷縮在謝小玉身邊。
但小姐懂就好了。
這一天,好長,好累呀。
碧桃握著謝小玉的手,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