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醒來的時候,不過才三更。
外面細雨仍未歇,落在車沿之上,再滑下滴落,重新與雨水混合在一起,落在地上,于他而言清晰得很。
同樣清晰的還有一種感覺,那便是:他死了,但死的又不是他,可他實實在在地經歷了一次死亡。
林公子抬手按了按額角,子不語怪力亂神,不語不語,就算他家是玄門之中以靈器見長的,于生死之事同樣諱莫如深。
所以,不語不語。
林公子做足了全套自我安慰后,側頭見謝小玉坐在車前,微微揚起頭,不知在看什么。
林公子以為她沒發現自己醒了,豈料只看了兩息那么短的時間,謝小玉已經轉頭望向他。
也不知道為什么,林公子很想閉上眼繼續裝暈,旋即暗笑自己這念頭可笑,支撐著坐起身來,低頭看看自己手中的殘玉,還有身旁的鼎兒。
他伸手去探鼎兒的鼻息,平穩且有力,臉色也如常,不但活著,竟然還……睡得如此安穩。
林公子失笑,心想自己養出個多心大的孩子呀。
全然忘了自己不過比他大三歲而已。
再抬眼去看謝小玉的時候,發現她依舊在那兒安安靜靜,無喜無悲地看向自己。
這位謝姑娘,還真是……寵辱不驚?遇事不慌?都不太恰當呀。
倒是如今黑夜中,她的眸子反多了份靈氣,亮亮的,瞧著那般清澈,帶肉的兩頰看著比那還在襁褓中的表弟還好捏,讓人忍不住想要動手。
看著比白日里還要小兩三歲,活脫脫是個孩子。
可不就是個孩子嘛?
他記得這位謝大小姐是承平四年生人,到如今才十五歲,比自己的妹妹的還小些呢。
林公子和長輩似地在心底計算,再次忘記了他也不過十九歲,還未及冠呢。
許是他看的時間有些長了,眼前的小丫頭提了一下嘴角,不知算不算笑了,還向他伸出了手。
林公子回以笑容,卻發現謝小玉還在抬著手。
他呆了片刻,才想起來她這是什么意思,忙將殘玉雙手遞還于她,語氣恭敬:
“謝謝姑娘救了我們,給姑娘添麻煩了。”
謝小玉將玉接過去,重新帶好,還是那般面無表情地轉過去頭,看向外面藏在云后,剛露出一點,便又被烏云遮住的月。
你本來就沒死,又何必謝我?
你來此洞天是因為我,又豈是給我添了麻煩?
她在心底回應他的話,還打了個呵欠。
困了,想睡覺,可是心底裝著事兒,又睡不著,公子你快點兒睡吧,留我一個人安靜地想事兒。謝小玉如是掃了林公子一眼。
但林公子不是碧桃,哪里讀得懂她的目光?
等了半天,見她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又和雕像似地坐著,撓撓頭,索性也挪到車邊坐下,和她一起看向外面,只不過她在看時隱的月,他在看不停的雨。
“姑娘的眼睛是天生的?”
怎么還聊上天了呢?快睡覺吧。謝小玉眉間不可覺察地動了動,算是皺眉了,但還是點點頭,算是承認。
前世直到嫁人之前,父母、師父、師兄、碧桃、陛下、娘娘,仙兒,才知道自己有“鬼眼”。
有鬼眼無仙骨,既然不是吉兆,就不必讓天下人都知道了。
但這輩子,謝小玉不想藏著。
那人后來既然那么忌憚自己的眼睛,她不如今生早些將自己放在他眼前,讓他暴露好了。
“姑娘是天生沒有仙骨?”林公子好奇地問。
點頭。
雖然世間十萬之眾許只能有一個有仙骨的人,而千名有仙骨的人可能只有一人覺醒,但有仙骨之人必有異能,有異能之人必有仙骨,是牢不可破的規律。
所以謝小玉這種身帶異數卻無仙骨的,遍數典籍都沒有的。
“可有人能說得清楚?”
搖頭。
別說是她,就是活了不知多少年月,據說元嬰已成的師父,同樣說不清上天為什么同她開這樣的玩笑。
林公子收回目光,看向她的側臉,沒來由得心疼。
懷璧其罪,難怪有人要殺她了。
和自己有些像呀。
他心中更加柔軟,想了想方道:“姑娘可知道洞天嗎?”
謝小玉再次點頭。
洞天世界這事兒,自她三歲起遇見師父,便知道了。
也是師父告訴她,自己的眼睛不是典籍所說的“鬼眼”,而是可以連通所有洞天的媒介;師兄送她的那塊殘玉,是能讓她更好地與眼中世界溝通,且能克制住那些異世來客的東西。
她自小就愛看通過眼睛去看其他的洞天,也知道其他洞天里像自己這樣的人——有些不能被稱為人,倒挺像她認知中的妖怪——也在通過她,窺視著自己的洞天。
蠻有趣的。
他們有時候會溝通,遇見煩難的時候也會互相召喚,不過謝大小姐從沒被人召喚去。
畢竟她就一意外,也沒什么特殊能力,還不愛說話,召喚去了連溝通都困難。
當然啦,這些連師父都不懂的事情她解釋不了,解釋了這位公子也不會理解,索性不說吧。
“……剛才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死了,”林公子輕聲道,“感覺那么強烈。其實也不是剛才,而是更早些姑娘和我分開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了,所以我才跟著你上山。”
他說著,鄭重地對謝小玉道,“不管姑娘為什么會有此奇遇,你救了我們,也救了她。”
這個“她”,指的就是嚴奴兒。
睡夢中的嚴奴兒在玉佩里聽見他的話,迷迷瞪瞪從瓦罐里鉆出來看了一眼,
這男人有古怪,他難道也能看見自己嗎?不能夠呀,他的眼睛很普通嘛。
對了,他說什么一聲之緣?所以是聽見了自己吧?
她想著,翻了身,重新鉆回瓦罐里,繼續睡下了。
“于我而言,既來之則安之,對嗎?”林公子問了個只有他們能聽懂的問題。
謝小玉沒再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頂著一貫冷淡的表情,挪回車廂內,側身倒在碧桃身旁,留給了林公子一個背影。
你的事情,做什么問我對不對呢?謝小玉心中頗為嫌棄他話多。
你妹妹話就很少。
我不說話,你還偏要同我說,看著可真奇怪呀。
絲毫沒有自己和碧桃相處時,就是這樣奇怪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