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喜歡讀書?”
季明方從不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在季妧問出來后,他才開始真正去想。
他想去村塾,他想變得有學問,有沒有更為實際的原因。
應該是有的。
比如,在季連樘還沒去村塾之前,季慶山教導季連樘寫字,順帶著也會教教他。每每季連樘還沒學會,他卻學會時,向來嚴肅的季慶山就會對他露出笑臉。
這種笑臉和無聲的夸贊,是季明方干再多的活也換不來的。
被忽視慣了的人,當有一道目光肯落在自己身上,他就會想牢牢抓住,然后拼命證明,證明自己不會讓人失望,證明自己一定可以更優秀。
是了,這便是年幼的他最直觀的想法——只要書讀得好,就可以不用像父母一樣做家里的透明人。
尤其聽到別人當面向季慶山夸贊“你這大孫子不得了,腦袋瓜靈的很,將來準是個秀才苗子!”
每當這時,他心里的渴望就會更甚。
季明方一陣恍然。
“原因竟是這樣……虛榮至此,確實不配讀書。”
季妧卻不贊同。
在她曾經生活的那個鄉下,許多小孩子都說過想去清華和北大的話,那時他們并知道清華和北大具體優越在哪,只知道這么說會被大人夸一聲有志氣。
這算是虛榮嗎?童言童語童心罷了。渴望得到關注,畢竟是小孩子的天性。
她也沒有拿這話反駁季明方,只繼續往下問。
“如果只是為了得到別人的注意,那在腿摔壞之后,為什么還沒有徹底死心?”
季明方心里一刺,面容有些發白。
“不甘心。”
“當年的真相已經大白,大房也分出了季家,季連樘院試又一次失利,你還在不甘心嗎?”
季妧窮追不舍,季明方頗顯狼狽,卻也在她的引導之下,開始無意識的探索起自己的內心。
然后他突然意識到,其實早在分家前的那場爆發里,他對季家、對季連樘,就沒什么不甘心的了。
那么他為何還是執著于……
“其實答案你之前就說過。”季妧替他把話說了出來,“莫名的親切感,骨子里的蠢蠢欲動,這才是最吸引你、你最真實的內心。無關甘不甘心,也無關虛不虛榮。”
“原來是我自己的執念……”
季明方盯著河面,愣神許久。
“我明白了……我今后,不會再想這些。”
“為什么不能想?”季妧狀似不解,“想做的事就去做,不需要找別的借口,誰說腿不好就不能讀書的?”
“可朝廷規定,身有殘缺之人,不能入仕。”
從前朝到當朝,從未出現過一個此類的官員,有時連貌丑都會成為攔截的門檻,更別說像他這種情況。
季妧確實有聽說過,在古代文化中,身有殘缺的人會被認為是前世作孽種下的惡果,身上背負著祖上或者自身的罪惡,他們降臨到這個世上就是來還債贖罪的。
當然這是比較愚昧的說法,朝廷肯定不會擺在明面上。
而之所以做不到“秉公取士”,除了這個因素,還因為有損國朝形象。
雖然并沒有明文規定,不許這類人參加科舉,但取中不錄已經成了一種約定俗成。
即便十分驚才絕艷,又僥天之幸中了舉,也是冷板凳坐穿,不會被授予重要的官職。
她曾給書鋪抄寫過一本歷朝史鑒,根據上面的記載,往前數百年間也只出現過一位跛腳狀元,還并非因為才學,只因為當時的皇帝做了個夢。
這種機緣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多的是因為自身小小缺憾而被迫放棄夢想的人。
這是社會大環境決定的,季妧無法更改規則,可是——
“難道你喜歡讀書,只是為了考科舉?”
這句話似是隨意而問,卻讓季明方瞬間如醍醐灌頂。
他沒有想過這些。
什么童生、秀才、進士、狀元,這些通通都沒有。
他的記憶里,只有當初蹲在村塾門口等季連樘下學,聽著學堂里朗朗的讀書聲,自己小小聲跟著念時,那種滿足與喜悅。
他只是想讀書而已。
僅此而已。
“這就夠了。”季妧笑眼看他,“仕途有門檻,知識卻是向任何人敞開懷抱的,它不分三六九等,從來一視同仁。再說,朝廷又沒有不許身體有缺的人進學堂、進書院。”
季明方微一晃神,可很快又搖了搖頭。
“太晚了,我已年近二十,哪有這般歲數還去啟蒙的。”
“堂哥。”季妧突然指著對面的一棵老樹,“那棵樹得有十多年了吧?如果我想要一棵和它一般粗壯的樹,什么時候種比較好?”
季明方不知她怎么突然扯到種樹上,卻還是認真道“種樹的話,還是春季比較好。”
“那明年春天我種下一棵小樹的話,它能不能立馬變得和對岸那顆一樣?”
顯然是不可能的。
季妧單手托著下巴“不管我是幾月份種,它已經注定晚了那棵樹十年,這十年的光陰是怎么追也追不上的,難道只有放棄?”
季明方愈發不明所以,他實在看不出那棵樹有什么特別的。
“要不問問是誰家種的,看能不能買下?”
季妧噗嗤笑了出來“不行啊堂哥,別人的始終是別人的,自己種了才是自己的。”
“那你就得耐心些,小樹苗不可能一天長大的,種下去慢慢等著,一年一年,總能長成那般參天……”
他忽然停下,目光轉向季妧,顯然已經轉過了彎。
季妧恍若未覺,兀自嘆息。
“是啊,小樹永遠不可能眨眼變成大樹。我如果沒有耐心等,就只能放棄。可放棄的話,小樹就永遠沒有追上大樹的一天了。而我還是只能盯著別人的樹林眼饞,自己一無所有。”
她轉頭看向季明方。
“所以要我說的話,種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其次便是現在,你覺著呢?”
季明方徹底領悟了她的意思,內心萬般復雜在眼底變幻交錯,最終陰霾漸散,豁然開朗。
“你說的對。只要想去做,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晚。”
此時的季明方,還不知道何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直到多年后,驀然回首,才意識到今日和季妧的這番交談,究竟給他的人生帶來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