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轟轟烈烈,一切進行的都很平靜,甚至感覺有些潦草。
諸貴族在溫泉宮內締結《巴黎合約》,靠著一紙文件將法蘭克最核心的地帶肢解了。查理獲得了法蘭克族人的生活地區,而在法蘭克人以外的區域,一切又仿佛恢復到法蘭克崛起之前的模樣。
高盧人、弗里斯人、布拉班特人、摩澤爾河居民、巴斯克人、勃艮第人……曾被法蘭克王國或軍事占領或懷柔而控制的諸民族、諸小王國,如今又成了實際上的自立狀態。大家集體承認查理為新的法蘭克國王,其實所有人也知道,大家需要是僅僅是一個擁有“大王爵”的男人,以確保帝國還能維持形制上的統一,這樣能大大避免貴族彼此間再斗得頭破血流。
雖說查理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法蘭克族人的生活地帶,可以高高興興做自己“法蘭克人的國王”,在宏觀上他卻被親近羅斯、亦或就是羅斯衍生勢力團團包圍。
一道無形的枷鎖一直存在著,目前包圍他的羅斯勢力做出承諾,任何膽敢襲擊查理者都是己方的敵人,將遭到無情打擊。
正值虛弱期的查理得到了安全協助,卻也同時遏制了未來擴張的上限。
查理能愿意接受現在的局面,比起最初設想的,現在能順利的在蘭斯加冕為王已經是奇跡。
留里克說到做到,會議結束之后他真的沒有準備任何宴席。查理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溫泉宮,回到等待多時的騎兵隊……
就這樣,兩支大軍以東西走向的瑪麗森林與南北走向塞納河主河道為界,雙方粗糙地確定好駐軍地后,巴黎核心的法蘭西島,就被留里克熱忱地拱手相讓。
巴黎現在還有什么可留念的么?
感覺已經搬空法蘭西島的浮財,剩下的就是一座被搬空金銀的大教堂,若論還有什么寶貝,莫過于大教堂圖書館內的那些手抄書與書信原件了。
夏日柔風吹拂整個巴黎平原,昔日沿河建設的密密麻麻小村莊,如今到處游走著金發的男人們。
過去時代的農村生活談不上很祥和,至少非常平靜。教士們管控著居民的民生,一切好似千百年來未曾變化。住在法蘭西島的巴黎伯爵一家整天沒有大事可做,貴族、教士與平民的生活節奏極為緩慢,平靜的日子里也沒有什么要讓他們緊張的。
現在過往的一切結束了,一個新的時代已經到來。
留里克收縮軍營,原本該重兵把守的橋頭堡被讓了出去。
查理與他的親信在回到自己凡爾賽大營后又準備了一番,這才帶上一些精干的侍從,高舉著鮮紅的獅子戰旗,再在諸位教士的陪同下正式走向巴黎城。
他頗為意外與諾曼人居然沒有對巴黎教會進行野蠻殺戮,卻也聽說了魯昂城已經被丹麥人拆完了。
查理再一次騎上他的大白馬,使勁拍拍自己的臉頰,于清晨時分召集二百余名騎兵,他們排成頗為整齊的兌換,大搖大擺地走到塞納河左岸。
“我還以為會有一些貴族歡呼。羅斯人、丹麥人……所有的諾曼人就在那邊,他們居然對本王愛答不理?”查理著重看一下塞納河下游,只見那邊金發的家伙們人頭攢動,仿佛在積極準備著什么。
阿里奧伯特以為君主在詢問自己,隨口說:“陛下,我聽到留里克說了這樣一件事。”
“講。”
“留里克是一定要去蘭斯的,不過他的大軍不會傾巢而出。”
“哼,他還不傻嘛。”查理噘著嘴嘟囔道:“大軍真的開赴蘭斯,只有神知道他是祝賀我登基,還是趁機把蘭斯拆掉。”
“他們要部分撤軍了。”阿里奧伯特笑著說道。
聽到這個,查理猛地一機靈。“撤軍?真的?”
“應該是真的。尤其是你的那個忠臣,嘿嘿,雷格拉夫的軍隊。香農和安茹的民兵已經離開家鄉太久,當初他們就服役一事做了約定,等待麥收時節一到,大軍就該回家收麥子了。”
查理撓撓臉,他仔細想想確實有這一回事。
在這個問題上,自己的老將阿里奧伯特可謂看著所謂麥西亞軍從無到有的。以查理的認知,他不可能對民兵有任何高看的,不過是一群樂于打順風仗的農民,只要前線戰事不順,一群只會吶喊助威的家伙多半作鳥獸散。
“所以,他們現在忙忙碌碌是為撤軍做準備?”
“也許吧。”阿里奧伯特的注意力并不在這里,他指著完全坍塌的城市南大門:“陛下,接下來您還是小心一些。城門坍塌到處是碎石,我擔心過廢墟時馬失前蹄,也許您應該下馬步行。”
“算了吧。我就是要騎馬進巴黎!可惡,明明應該由我命令巴黎伯爵投降,沒想到杰拉德居然戰死了。”
“至少他是戰死的,沒有辱沒法蘭克人的榮譽。”
“嗬?”查理猛地扭過頭,趔趄著嘴反問:“我和諾曼人做了盟約,現在顯得我有辱榮譽了?”
“我不敢。”阿里奧伯特笑而不語。
“也罷。”查理昂起頭,“我現在實力太弱小,未來……可就說不定了。走吧,我倒要看看巴黎成了什么樣子。”
狹長的石墩橋被故意拆毀部分橋板,木板臨時鋪設上去,通行騎兵固然沒問題,但是馬匹一旦受驚,就可將騎手直接甩到河里。
整座橋梁都有著危險性,一想到巴黎伯爵其實是掉進河里溺死的,查理不禁心生擔憂。他撫著坐騎的鬃毛,希望自己的大白馬一直保持淡定。
頭戴荊棘王冠的君主順利通過狹長橋梁,查理終于站在法蘭西島厚重的石墻之下。
馬蹄已經踏在城門樓坍塌廢墟上,站在高處的查理已經可以看清法蘭西島內部的一切。他看看城墻扭曲的斷面不禁嘖嘖嘴,“堅固的城墻就是被他們的重武器砸毀的,如果,留里克也帶著重武器去斯特拉斯堡……”
“他一定會這么干。”阿里奧伯特適時地插嘴道。
“他如何帶走?我看到他們的投石機比房子都大,雖然安裝了輪子。總不會……硬生生靠著馬匹拉過孚日山脈?”
“可他們的大船猶如一座小山。留里克就是靠著船只運輸武器的。”阿里奧伯特順手指了一下。
“他們的諾亞方舟嗎?”
“不。以我所知大船名叫海上君主號,船如其名,而且聽說類似的大船還有很多。當初我聽雷格拉夫說,當年數千羅斯人就是乘坐大小船只遠渡易北河,一瞬間多達五千名士兵下船,不僅是步兵還有騎兵,重武器不計其數,他們再聯合當地的薩克森人,一戰毀滅了路德維希引以為傲的騎兵軍團。”
“你……你在為他說話?”
“我只是闡述一個事實。”
查理看著左手邊的大戰艦羨慕嘴饞:“可惡,我要是擁有這樣的大船就好了。”
事到如今,查理覺得自己還要感謝一個留里克。若非當年的易北河大戰,自己的三個路德維希的精銳部隊就不會喪失,他就擁有絕對的實力向自己的皇帝大哥發起總決戰。來自巴伐利亞的軍隊長期在東部邊境與無數斯拉夫人戰斗,那些重騎兵戰斗力不俗,他們若是還存在,帝國內戰估計也不會一直拖延到現在。
就是因為精銳盡失,重建的巴伐利亞軍隊沒有往日的強力,聽說三個現在傭兵數萬,他吹牛再多可戰線又不會騙人。如果路德維希真的強大,何必在萊茵河谷與洛泰爾對峙兩年呢?
查理不再多想,他終于進入到法蘭西島。
現在,進入眼簾的是一片蕭條景象,仔細去聞,空氣中還彌散著淡淡的臭味。只要聯想到當初面前的城市廣場爆發過一場重步兵間堪稱絞肉機般的大戰,就意識到臭味從何而來。
一時間廣場血流成河,就算打掃戰場的羅斯并從城內水井取水洗地,他們不可能消除掉戰場痕跡。
大量血水順著石板縫隙伸入地基,浸潤泥土構成鐵銹味的泥漿,繼而開始發臭,只有再過上一段時間惱人的臭氣才會消失。
還是在自己的左手邊,查理看到一座已經完全坍塌的廢墟,它被烈火焚燒,黑黢黢的斷壁殘垣無聲訴說著前些日子的災難。
他停下腳步不禁慨嘆:“杰拉德一家的宅邸已經毀滅,聽說伯爵夫人不知所蹤,是否……已經死在大火里了?”
阿里奧伯特搖搖頭:“只有神知道。”
“如果是這樣,她的靈魂就不會去天堂。那是老雨果的三女兒,如果讓羅貝爾知道他的小姨子是被留里克的軍隊縱火燒死,他會暴怒吧。”
“您還擔心這個?羅貝爾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是您的忠臣。”阿里奧伯特提醒道。
“太多人死去,巴黎已經被詛咒了。”查理勾下頭又看向右手邊,慶幸道:“至少圣埃蒂安大教堂看起來還是一切平靜的。”
騎兵駐足在大教堂門口,下馬的查理主動卸下全部的武器,然后在多位大主教的陪同下走進其實已經很破敗的大教堂。
教堂的地窖被搬空,布置在高處的圖書館一切正常。
此地是巴黎主教埃查拉德的主教坐堂,捫心自問他并沒有保護好神圣之地,今日回到自己的領域羞愧難當。
查理環顧宣禮大廳亂糟糟的模樣,他談不上心情悲愴,只是覺得本該肅穆的地方已經喪失了神圣性。
“圣域已經被諾曼人玷污了”他突然說道。
“啊?”埃查拉德頭皮一緊,“您說什么?”
“我是說它被玷污了。就像溫泉宮也被諾曼人玷污!我有一個想法,有朝一日我要把宮殿、教堂推倒。”
埃查拉德萌生誤解,急忙站在查理面前,顫抖著身子勸說道:“您……不應該這么做。”
“我可以這么做。我會建造全新的宮殿、教堂,還要重建巴黎城,把諾曼人肆虐的一切痕跡…全部洗刷掉。主教大人,您不滿意嗎?”
說到這里,查理不再理睬大主教,他獨自一人走到宣禮廳的最深處,雙膝跪地,面對著高懸墻壁的十字架合適雙手。他好似做了祈禱,然后站起身拍拍衣服,對身后的諸位大主教說:“已經可以了。我聽說杰拉德已經埋葬,我要去他的墓看一看。”
曾經叱咤風云的巴黎伯爵光輝不在,他埋在塞納河右岸的公墓內。雖然是英勇戰死,杰拉德身上并沒有傷口,他的身軀非常完整,穿上新衣躺在棺材內,看起來仿佛只是深深沉睡。
由多位大主教共同主持了他的葬禮,算是杰拉德最后的榮耀,現在塵歸塵土歸土。
公墓距離弗蘭德斯軍的軍營很近,明明知道查理來了,伯爵博杜安出于面子并不愿意騎馬來看看。
弗蘭德斯伯國與法蘭克有著深仇大恨,如今博杜安的伯國以一種特殊的形式得到實質上的獨立,他心中竊喜,卻有不屑于與查理多說話。不僅僅因為查理目前看來充其量就是個傀儡之王,也在于“查理”這一名字。
固然如今的博杜安二世是半個法蘭克人,他在內心上已經與境內的布拉班特人、瓦隆人融為一體。干脆他自己就被法蘭克族大貴族滅成為“瓦隆伯爵”,本意指騾子,衍生意為他者。法蘭克人已經不把高貴的自己當同族,博杜安自然也懶得給查理面子。
弗蘭德斯騎兵在遠處徘徊,博杜安自己面目平靜地遠眺查理吊唁陵墓。博杜安對戰死的巴黎伯爵沒有任何好感,最初之戰沒有在戰場砍死他真是此生的遺憾,如今沒有毀掉陵墓泄憤已經是給死者顏面。
通過遠方飄揚的旗幟,查理可以分辨出那是弗蘭德斯軍、麥西亞軍,以及更遠一些的是哥德堡軍。很難想象自己本該死了的侄女吉斯拉成了諾曼人的女酋長,自己與吉斯拉本來就不熟,與面前墳墓里躺著默默發臭的杰拉德二世同樣不熟。
查理背著手微微躬身,俯視墳墓好似觀察小動物,他從未尊重過杰拉德二世,一如后者也從未尊重過查理。
“杰拉德,我本無意殺你,如果你投降的是我,未來我會流放你。既然你已經死了,也好……你就默默安息吧。我的王國里本來也沒有你的位置。”
見到了杰拉德的墓后,查理也相信蘇瓦松伯爵裴平也死了。帝國派大大小小貴族戰死,細想下來這對自己真是大好事!
多年流亡與寄人籬下的生活令查理苦不堪言,在自己最危難的時刻,偏有一些忠臣不離不棄。
阿里奧伯特,以為喪失封地的男爵,他居功至偉,若是不封一個大爵位,真是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麾下的一系列親信扈從之所以支持自己,都是期望著事成之后成為封建貴族。過去的年月里,查理最信得過手下的這一撮戰士,那些后繼入伙的部下他不可能完全信任。所以出身奧爾良與勒芒的戰士最好待在原地,自己的老親信們,即便是最普通、并沒有明確戰績的戰士,也應該封為騎士。
至于阿里奧伯特……
查理突發奇想。
就如蘇瓦松伯爵的原始封地,就是以蘇瓦松城為核心,再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村莊拼裝而成。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圣康坦、莫,以及幾個小城市的封建貴族被除名,當地成了教士代管之地。
教士們當然希望完全把持治理權,然后解散軍隊,將自己的小教區轉化為毫無刀兵、絕對和平的“人間天國”。
教士們的想法都是一廂情愿的,查理可不樂意于自己被諸侯壓制的同時還被大主教控制,再說麾下親信必須得到封賞,他們需要的并非金錢,而是采邑村莊、是人口。
結束了吊唁,查理不想再在杰拉德二世的墳前駐足。
他翻身上馬后命令老將阿里奧伯特湊過來。
“陛下,您有何吩咐。”
查理猶豫了一下,“我決定過幾日就啟程去蘭斯。”
“看得出您很著急。”
“我當然著急,我還要順路控制蘇瓦松伯爵領。你應該明白,基于條約我現在的領地非常龐大,難道我真的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完全掌控?”
“您……”阿里奧伯特聽得出暗示。
“莫城。我給你了!你以后就是莫城伯爵,當地的村莊也都是你的采邑。如何?”
老男人平靜的心臟突然狂跳不止,阿里奧伯特欣喜溢于言表,他翻身下馬單膝跪在查理的白馬前,向自己的君主行戰士禮,鄭重宣誓:“我是陛下的劍,會為陛下做任何事。”
“你當然會這么做。莫城是你的封地,未來留里克要去蘭斯必然路過莫城。他們說到底都是諾曼人,所以……你可千萬看管好自己的領地,也不要讓留里克洗劫了。”
聽到查理這么說話,阿里奧伯特有點明白查理看似隨口冊封的背后暗藏深意。“應該不會有災禍。我和雷格拉夫也算是朋友了,與那個羅斯的光頭將軍關系也不能說差。我想,留里克會給我一個面子。”
“就是不知道留里克是否會給蘭斯大主教一個面子。”查理最后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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