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立下大功的重型投石機立在溫泉宮圍墻地基外，它們像是猙獰的雕塑，查理遠看時就覺得它們是龐然大物，現在可以近距離的站在投石機下，設身處地地感慨自己的渺小。
溫泉宮之于查理并不神秘，就像很多擁有泉水的宮殿那般，它對平民是十足的禁地，對自己這樣的大貴族可謂普普通通。
他對溫泉宮并沒有什么感情，如果巴黎成為自己新王國的都城，還不如在本地建造一座新宮殿。
就算溫泉宮是昔日克洛維大王所建，它房頂懸掛著羅斯人的旗幟，一座神圣宮殿完全被諾曼人玷污。查理并沒有什么心理潔癖，他就是被留里克當眾羞辱后心里咽不下這口氣。憑著自己瘦弱的胳膊如何掐斷侮辱者的脖子？不如等他們撤軍后，自己招來一群工匠將溫泉宮砸個稀巴爛，就在自己現在正駐軍之地建造一個新宮殿——凡爾賽宮。
此刻，留里克已經安排士兵將溫泉宮主建筑大廳布置了一下。
它曾被當做重武器的總裝車間，經過簡單清理后，仍可在墻角看到很多的木屑、纜繩的垃圾，空氣中也彌漫著淡淡潤滑膏油的臭味。
原本用作裝飾的紫色簾幕都被留里克打包封裝，大廳房頂垂下來的吊燈早已不翼而飛，最后僅剩下不好砸下來的青銅油燈座還卡在石墻上。法蘭克風格的裝飾品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大量北歐風格的圓盾，大盾互相堆疊形成盾墻，數張熊皮毯子攤開后直白地掛上墻，猙獰熊頭張開大嘴，熊眼被替換成紅色的玻璃珠，整體形象霸氣可怖，可以嚇唬訪客，更能彰顯主人的實力。
畢竟溫泉宮是仿羅馬的建筑，大建筑有一些羅馬立柱，外墻裝飾也有一些人物浮雕。
按照北歐的習慣，長屋的外部也是有浮雕裝飾的，有財力的家庭一樣會用石塊支撐起大門，再在石頭上刻下巨蛇耶夢加得的形象，亦或是一頭大野豬。前者代表主人是很強的戰士，后者代表主人頗有家資。
留里克沒時間對溫泉宮做全面北歐化改造，他自己就是暫住者，不久宮殿將移交給查理。
他與眾多同盟貴族又吃了一頓頗為豐盛的早餐。
這早餐吃得是舒舒服服，幾日以來所有人都在大吃大喝，大伙兒沒少啃食獵獲的鹿肉，從貴族到普通民兵，圍城大軍都成了飯桶。
溫泉宮內不可能有任何的廁所建筑，克洛維大王建造宮殿處處模仿羅馬人，唯獨不學羅馬帝國造廁所的傳統。
在不起眼的角落多了一些惡臭穢物，逼得留里克不得不下令，用碎石突擊搭建一個平臺，湊合著做一個旱廁。然后又準備了一些修干凈的破布頭，湊合著充當貴族們的擦腚工具。
就是因為留里克在生活上講究一些現代性，某些貴族們習慣性不講衛生的行為他嗤之以鼻。好在同盟貴族都要臉，紛紛學著羅斯王的樣子搞起個人衛生。
就如跟著大哥來赴約的洛特哈特，他第一次用硫磺皂洗干凈全身，最后再以兌了鮮花精油的肥皂清洗一遍，汗臭、狐臭暫時性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淡淡的花香。他再修剪一下胡須，換上法蘭克大貴族該穿的禮節性長袍，扎好腰帶后，他從未如今日這般輕松舒坦，根絕整個人也尊貴無比。
大家都好好打扮一番，他們光鮮模樣與那些平民有著鮮明對比，就好比枝頭毛色鮮亮的鳥兒與樹下土洞里的土撥鼠，高貴不言而喻。
他們聽聞查理王要來，這便聚集在大殿內摩拳擦掌。
眾人前些日子集體泡澡的時候就推心置腹地做了密約，他們已經將紐斯特里亞地區瓜分，而且此事完全不需要征求查理的認同，后者只需要承認一切就好，勝利者們要考慮的則很多。
多位貴族本來有著宿怨，它們也并非不可調和的矛盾，大家一起泡澡、一起吃烤肉，乃至是一起半蹲在墻角如廁，話題說開后，許多矛盾不辯自解。
他們急于見到查理，要求后者完全認同自己的所有主張。
這不，查理終于到了。
溫泉宮大殿內打開小窗，墻上布置了一圈圓盾，又有一些猙獰怪物被高高掛起。一批大貴族位列其中，查理從正門走入瞬間看清楚這一切，第一眼就看到那頭戴黃金桂冠的留里克，又注意到羅斯王的皮帶空空如也。
“你們，果然都不帶武器，是我多慮了。”查理長出一口氣，然后邁出右腳。
“你終于來了。”留里克禮節性地向前踏步走，壓迫感十足地站在查理面前。
查理不得不仰視，他沉靜了一陣開口問道：“留里克，你邀我來究竟有什么事？是打算立刻將巴黎交給我？”
“哦？這么快就進入主題了？”
“我不想在這里浪費時間。你不但攻占了巴黎，還把溫泉宮占領，我看到你把陳設都替換了，想必所有財物都被你掠奪干凈。”
留里克點點頭：“勝利者就該拿走一切，也包括大教堂地窖里的所有財寶，現在都是我的了。我明確告訴你，除了巴黎的土地，凡是能搬走的財富都是我的。”
查理抿抿嘴唇，他覺得留里克又要拿遲到說事。“算了吧。你把錢財全部拿走，肯定還殺死了很多人，尤其是把村民都擄走做了奴隸。事已至此，你要我說什么？是承認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嗎？”
留里克心中竊喜，“不錯。很多貴族都在這里，大家，也包括我，所有人都要求你承認我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合法的。”
“你……你讓我有些為難。”
“也不會再為難你了。”留里克干脆伸出手非常不可取地拍拍查理的臉蛋：“朋友，只要你認同我們要求的一切，大家都支持你做法蘭克國王。巴黎、蘇瓦松、莫、蘭斯都是你的直轄領地，我可以承諾不再染指，在場的貴族們也愿意承諾不向你索要。”
查理被留里克好似拍狗子似的拍臉頰，雖然不舒服，他還是忍住了脾氣。
有關“戰場上得不到的談判桌上也休想得到”的概念查理也是懂的，他的權力大廈搖搖欲墜，全靠著各懷鬼胎的大貴族攙扶著才不至于轟然倒塌。要么成為法蘭克王，要么去死，他明白自己沒有退路。
雖然早有預估，自己畢竟與巴黎圍城戰失之交臂，也就不要想在戰后攫取很大利益。他聽得很真切：“僅有這四塊地域嗎？”
“你還想要得更多？”
“不敢。我哪里敢呢？你們諾曼人沒有趁機吞并法蘭克的龐大領地，我已經很感慨你的仁慈。”查理噘著嘴，話語里酸味十足。
留里克聳聳肩，抬手示意自己的兒子走上前。他很快便將兒子拉到自己面前，雙手撫著雷格拉夫的雙肩說：“麥西亞王雷格拉夫！我的兒子依舊可以做你的封臣。他為了攻克巴黎可是居功至偉，所以你必須再賞賜他很多？”
查理看一眼目光堅毅的男孩，又抬頭看向留里克：“你想如何？”
“事情一言難盡，不如這樣，我們重新確定契約吧！”
“什么契約？”
“呵！當然是重新勘定紐斯特里亞的權力范圍。”
話音剛落，留里克就從衣袖里抓出一只羊皮紙卷軸，它就是一個多月前簽署條約的那份文件原件，無可爭辯的是查理一個多月前的簽名依舊可辨。卷軸攤開之后，其上已經用腐蝕性墨水又羅列了十多行新的條款。
羊皮紙畢竟是皮革制作，它有著一定防水能力，攤開后也不是能徒手輕易撕成碎片。
留里克親自將之攤開，直挺挺地展示給查理。“多位主教說我的拉丁語書寫得很流暢，寫法奇怪了點。你可不要說某些條款看不懂，你看得懂拉丁語。”
“你做事就是這樣簡單明了？”
查理的額頭滲出汗水，他探著頭自己掃視一番，越是注意到一些被特別大寫的詞組就越是頭疼，不僅頭發顫栗，雙腳也冷汗涔涔。
“為什么！”他擦一把汗質問道：“圣康坦不該是我的，為什么是拉蒙高拿走？阿拉斯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歸弗蘭德斯了？我可以把魯昂交給你兒子，但是南特又是怎么回事？那個威伯特明明是次子，不應該有繼承權……”
說話間，查理已經不再死盯著條款細節，他仰視留里克的臉持續疑問。
“貴族們已經商量結束后，查理，你只要同意我們的決定就好。當然，我知道你失聯的一個多月也是去南方占領地盤。不如這樣，你承認我們的決定，我們也承認你們的決定。”說到這里，留里克昂起下巴特別看向站在查理身后不遠處的兩位南方大伯爵。
“站在那里的一定是尊貴的加斯科涅伯爵與圖盧茲伯爵，羅斯久仰你們兩位的威名。”留里克禮節性地恭維道。
后者也不好說話，他們置身于羅斯軍陣中早就被這群金發戰士的武威震懾，羅斯王看似好言，其中似乎還暗藏著某種威脅。
留里克繼續說：“北方的貴族們已經做了約定，我們一致同意查理為法蘭克王。我想你們兩位支持查理，也是得到了查理的一些許諾。只要查理對你們的許諾不與我們的利益相沖突，我們也會承認一切。”
留里克這不只是對兩位大伯爵說，一樣也是進一步向查理明確自己的態度。
叛徒，尤其是有關領地歸屬權的談判，在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上當然要討論清楚。留里克已經提前幫助查理將貴族間的利益糾葛厘清，剩下的就等著查理同意罷了。
公平的說，羅斯王這種越俎代庖的行為查理非常不恥，現在也沒有任何資格去拒絕了。
查理緊繃的精神不得不松懈下來，羅斯人沒有進一步咄咄逼人看起來是好事，他知道對方也在等自己提出條件。
“好吧。”他鄭重其事地宣布，“羊皮紙上的一切條款我都接受！”
“你終于想明白了？”留里克滿意地笑出了聲。
“我別無選擇。”說著，查理瞪一眼就在這里的拉蒙高伯爵吉爾伯特，“圣康坦可以給拉蒙高，阿拉斯可以給弗蘭德斯，你們想要的我都同意！作為交換，你們必須承認我的王權，凡是法蘭克的封臣，你們必須集體宣誓效忠我。對了，薩克森人除外。”
查理注意到薩克森公爵大公子就站在這里，不得不額外補充說明。
好似今日的議會不過是對“歐塞爾盟約”的修飾與調整，實則不然，因為帝國派貴族已經滅亡，一個強大的法蘭克灰飛煙滅，至此帝國進入實質的諸侯林立狀態，為了明面上維持一個帝國的架子，諸貴需要支持一個勢力有限的大貴族做國王。
一旦查理得到了蘭斯大主教的加冕，固然在洛泰爾看來自己小弟的權力合法性就是開玩笑，那也比大巴伐利亞公爵路德維希更有合法性。
這里更有一個繞不開的問題，那就是科布倫茨的確的歸屬權。
如今拿騷威斯巴登科布倫茨特里爾盧森堡梅茨連成一片，完全處于黑狐的控制，黑狐的背后又是留里克直接支持，而這一大片地區的所有權，有一大部分本身就是查理被褫奪的封地。
原本黑狐效忠路德維希是權宜之計，后者的賜爵細究下來其實談不上什么合法性，所以當前的拿騷科布倫茨伯國其實是非法的。雖說只要實力足夠強就可以自己制定規則，當前，黑狐也比較在意顏面。
遂在科布倫茨問題上，留里克也權衡利弊，就在這溫泉宮內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查理做出重大讓步。于是，黑狐得到羅斯王的授權與支持，宣布急劇擴大的拿騷科布倫茨伯國效忠查理。
不僅是留里克做出讓步，勃艮第人也做出讓步。
勃艮第國王“小狼”威爾芬，他走出人群一直走到查理面前，平視著查理的臉，宣布復國的勃艮第在得道桑斯、凡爾登后再沒有新的領地要求，且王國以“小王國”的姿態作為法蘭克的附庸，末了握住心臟特別發誓：勃艮第不會侵犯查理的法蘭克。
同盟貴族們早就宣布互不侵犯，如今他們也集體宣布不會侵犯查理，看起來，一個以查理為中心的松散的貴族聯盟已經落成。
查理可以擁有法蘭克王的名號，待到有了蘭斯大主教的背書后后，他將有著較強的軟實力，硬實力方面卻沒有什么出彩的。
勒芒、雷恩（勒芒以西）、沙特爾、巴黎、蘇瓦松、莫、蘭斯、沙隆、特魯瓦，以這些城市為中心的區域連成一片，它們就是查理的直接統治范圍，細究下來有四塊地域是四個已經滅亡的伯爵領，兩塊地域是排斥軍事的大主教區，面積不可謂不大。
查理最終擁有的是法蘭克族人生活的核心區域，細究下來基本不會干涉諸貴族的生活空間，畢竟后者領地內的臣民多半就不是法蘭克族裔。
一旦按照這一套方案落實權力劃分，查理就真的成為“法蘭克人的國王”了。
起初，查理帶著悲愴與憋屈進抵溫泉宮，現在大家將話說開，他懸著的心已經放下，心情也好了很多。
查理有著自知之明，他明白自己幾乎不可能匡扶祖父大帝的偉業，能如今日這般維持一個明面上的統一的法蘭克王國已經是好事。
一個全新的法蘭克王國，喪失了對薩克森、巴伐利亞、北意大利的控制，卻得到了弗蘭德斯、勃艮第的兩位分離意愿非常強烈的大貴族的承認。
拋開這一切，查理發現自己實際獲得的失控領地，也比當年父親分給自己的多上太多。直接掌控四個伯爵領的一切事務，冷靜的想一想，似乎地盤打到自己已經難以管得過來了。
留里克終究賞給了自己面子和里子，就算現在巴黎被打成一片廢墟，聽說大量難民逃向了莫城和蘇瓦松城，野蠻的羅斯人并沒有毀滅那兩座城市，意味著自己得到兩城后可以快速鞏固自身地位。蘭斯當地也是人口眾多，等到一切歸于平靜，再從蘭斯轉移大量人口到巴黎，一切都會好起來。
于是，留里克要求查理簽字同意全部條款，后者正式簽名再一次承認一切。
至于查理是否又會向上一次那樣主動違約，諸貴族并不會擔心。多位大主教做見證人，強大的羅斯王攜北方勁旅做主持人，參與議會的諸貴族人人手握重兵，查理沒有實力以自己的好惡改變一切。貴族們需要的是查理做出授權、為一切行為做合法性背書，現在他真正簽字了，在場的大家都不能說自己沒有看到、沒有聽說。
未來大家就按照今日的約定去瓜分各自的地盤，最好誰都不要違約。
就這樣，有的貴族利用此次契機，提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譬如加斯科涅伯爵塞金二世，他轉頭就可以帶著王命，去桑特伯國取代那個不婚不育的老伯爵蘭德里，拿到自己的爵位。
譬如南特的威伯特，年輕人萌生了奪嫡的想法，現在有了查理王的批準，他轉頭就可以帶著王命，去老家取代自己大哥的地位，乃至是要求父親退位，自己去做南特伯爵。
猶如黑狐，現在拿騷科布倫茨伯國也下轄了特里爾和梅茨，一個巨大伯國成為新的法蘭克王國的東部邊境。查理承認黑狐對這些地區的控制完全合法，聲稱黑狐與妻子索菲婭的爵位也完全合法。
查理才不管如此潦草的承認黑狐的身份地位，是否又是對自己三個路德維希的冒犯。考慮到自己已經是騎虎難下了，他廣封貴族，儼然是一位無情的蓋章機器。
事已至此，突然間大家都變得著急了。
因為，只有查理在蘭斯正式加冕，今日在溫泉宮的所有議會成果才能落實。
不僅僅是查理著急，有的貴族比他更加著急去蘭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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