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凌晨五點左右,車間的機床聲少了很多,到了這個時候,好多夜班工人已經陸續放慢了手中的活計,要么找個角落抽煙聊天,要么就是干起了自己的私活,小鐵錘,啞鈴,和各種小工具。
而夜班的帶班長到了這個時候也基本不到車間轉悠了,仿佛和工人已經形成了默契。
正所謂靠山吃山,靠廠吃廠。
對于車間工人在工作時間做私活的事情,廠領導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其實不光是工人,有很多領導也經常找些技術好的工人幫他們做一些家用的東西。
但這里有個原則就是,那就是這些私活只能用車間的廢料和下腳料加工,另外大件的東西也帶不出廠門口,所以只要不是影響工作太過分的事情,廠領導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基本沒人管。
而這就給了段云一個DIY零件的機會。
韓忠四點左右就停車離開了工位,抱著他的大玻璃罐頭茶杯蹲在車間一個無人角落喝茶休息去了。
老頭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他一天就加工四十多個零件,感覺對得起自己的工資后就不干了,而車間的另外一些徒工相比正式工拿得少,加上正式工不怕被開除,所以也都只干上幾個小時后,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抽煙睡覺去了。
再說廠里這些年輕人都要留點力氣下班回家打家具,廠里去年年底就放出風來今年要分房,所以‘四十八條腿’得提前準備。
看到旁邊沒人了,段云膽子大了起來,從工具箱取出改錐和其他工具,打算拆開外殼研究一下。
對于普車的內部結構遠離,段云其實都是非常熟悉的,但這種五十年代的老車床段云還是第一次見到,所以需要打開外殼了解一下。
用改錐費力的擰開這臺老式車床操作臺下的外殼,里面赫然露出了一組油膩黝黑的傳動齒輪。
和段云想象的差不多,這臺老式SL車床結構相比國產七八十年代的車床要簡單一些,但毛子東西粗苯重,用料非常厚實,所以直到現在依舊可以正常使用。
從工具箱拿出一個用來記錄工件的本子,段云在最后一頁大致的畫下了變速齒輪箱以及電路的簡易圖,又用游標卡尺量了一些數據標好后,將圖紙扯下折好,放在了口袋中。
到了這個時候,段云內心其實已經有了一套大致的改進方案,不過在這之前,他還需要畫出一套完整的圖紙,另外工件尺寸也要設計精確。
車床改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是段云這樣的電子機械學的博士,做這種技術改進也是需要反復研究,畢竟這車床是國企資產,一旦造成機器的損傷報廢,后果是很嚴重的。
忙完這一切,將車床重新裝好后,天色已經亮了起來,已然到了快下班的時間。
夜班的工人紛紛重新回到了車床前,在早上領導到來和下一班工人到來的時候,必須還是要做做樣子的。
而段云的師傅韓忠這個時候也拿著自己的茶杯走了回來,看了段云一眼后,再次啟動了車床。
早上七點半,車間主任王強早半個小時到了車間,和三班長碰了個面聊了兩句后,就徑直來到了韓忠的車床前。
“韓師傅早!”王強面帶笑容的和韓忠打了聲招呼,看的出來,他對韓忠還是比較尊敬的。
“小王,這個禮拜天到我家喝兩盅,前天你師娘老家寄來了臘肉,這玩意和辣椒一炒,滋味賊拉下飯。”韓忠嘿嘿笑著說道。
“一定一定!”王強聞言眼前一亮,連聲應道。
一旁的段云看到這一幕不禁撇了撇嘴,看得出來,自己師傅韓忠是個老油條,善于和領導套近乎拉關系。
其實這也正常,廠子就這么大,很多工人領導都是沾親帶故的,誰都要有個用得著別人的時候。
這也給段云提了個醒,他若是想在這個車間搞個技改,需要別人幫自己加工個零件啥的,也必須要有自己的朋友和關系。
“這小子……他昨晚表現如何?”王強用手指了指段云,對韓忠問道。
“還行,手腳挺勤快也挺能干的,技術方面嘛,慢慢來唄。”韓忠說道。
“嗯。”王強聞言滿意的點點頭,但也沒搭理段云,和韓忠揮了下手后,轉身離開了。
看到這一幕,段云不禁心頭一暖,雖然這個韓忠對自己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但卻不是個背后說人閑話的小人,跟在這樣的人手下當徒弟,起碼不憋屈……
……
下班回到家中后,段云眼就看到了飯桌上母親給他留下的早飯,打開上面的鍋蓋,段云看到里面放著兩個剝了殼的煮雞蛋還有稀飯和饅頭。
段云家境雖然困難,但吃飽飯還是沒問題的,只不過飯菜少見油水而已。
另外桌上還有半碗黃醬和幾根水蘿卜。
段云父母并非是大興本地人,而是當年響應國家‘一五’計劃是從東北遷過來的。
東北人管這種黃醬叫做‘大醬’,是用黃豆煮熟晾干成大醬塊后放入缸中發酵而成的。
雖然沒有東北農村那么寬松的住宅環境,但廠區的很多人包括段云母親依舊保持著東北的一些習慣,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個腌醬的缸子,每年臘月和正月末二月初都會做上一缸子的大醬。
醬香飄滿房間,水靈靈的蔬菜蘸著鮮得讓人發抖的大醬,再包上一團米飯,塞滿了嘴巴的感覺確實讓人難忘。
那時候,醬也好吃,菜也好吃,米飯也好吃,什么都好吃。現在在飯館里,永遠也品嘗不到那種味道。
段云前世是遼寧人,小時候也經常吃這種大醬,但自從遠離家鄉上大學后,食堂就主宰了他的一日三餐,而后來大學畢業后,在大城市工作學習的段云就基本上沒再吃過這種家鄉的味道了。
這讓段云懷舊的同時也不禁有些興奮,在他看來,這個年代雖然條件艱苦,物質匱乏,但依舊有很多美好的東西讓他有期待的感覺。
水蘿卜蘸著大醬,喝著稀飯的段云感覺這頓飯吃的格外香甜。
飯后,段云躺在床上開始睡覺。
……
中午時分,門外響起了開鎖的聲音,房門推開,段芳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綠帆布書包走了進來。
看到哥哥正在睡覺,段芳腳步放輕,然后從身上取下鼓鼓囊囊的書包,慢慢的放在自己的床上。
此時段云已經微微睜開了眼睛,他的覺很輕,剛才段芳開門的時候就已經醒了。
“你包里啥東西?”段云從床上坐起后問道。
“啊!”段芳驚呼了一聲,隨即轉身看了段云一眼后,揮起小拳頭輕輕錘了段云肩膀一下,撅著小嘴說道:“哥你這要嚇死人啊?”
“你心里要是沒鬼的話,用得著害怕么?”段云聞言笑了笑,用手一指那個書包問道:“這里面裝的什么?”
和前世小學生的書包都能壓死牛的情況不同,這個年頭的學生沒那么多課外刊物補習資料,平時裝的也就是幾個課本和作業本,分量連塊半頭磚都不如,而妹妹眼下書包撐的這么大,里面肯定是有‘私貨’的。
“能有啥,還不是幫你接的活兒。”段芳說著,打開書包,里面赫然露出足有七八臺袖珍收音機。
“這么多……”段云見狀,一臉的驚訝。
“這只是今天早上同學送來的,另外還有很多要到晚上和明天才能拿回來。”段芳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手絹包裹的小包,遞給段云說道:“這是我收到錢,總共是一百三十五塊,你數數。”
“一百三十五?”段云見狀一愣,接過那包錢看了一眼后,對妹妹說道:“你可真厲害啊,告訴哥,你是咋忽悠到這么多同學的?”
段云原本以為能妹妹段芳一天能幫他攬到幾臺改裝收音機的活就不錯了,但卻沒想到這才過了一天,妹妹就一口氣拉到這么多的生意。
“真難聽,什么叫忽悠?”段芳白了哥哥一眼,說道:“你改裝的收音機本來就信號好,比廠子里發的那種收音機強太多了,另外我們老師知道你會修錄音機后,也幫忙宣傳了一下,這里面大部分改裝費,都是我們年級老師給我的……”
“你這就不對了,我不是和你說了不收老師的錢么?”段云眉頭一皺說道。
“我也不想要啊,可那些老師硬是塞給我的……”段芳撅著小嘴說道。
“你們學校老師都是萬元戶家里有錢沒處花啊?免費修不要,還非要給你錢?”段云顯然不相信妹妹的話。
“學校很多老師都是以前咱爸的同事,也知道咱們家的情況,他們不占這個便宜。”段芳嘆了口氣,接著說道:“而且那幾個老師還跟我說,只要你修理技術好,以后有電器維修的活就都找你來修。”
“額。”段云聞言這才恍然大悟。
段云父親以前就是校辦中學的數學老師,后來在動亂年代被當做‘臭老九’游街批判,最終病發猝死,雖然事情已經過了很多年,但他當年在齒輪廠中學還是有不少同事現在依舊從事教學工作的。
所以出于對段云一家的同情,順水推舟幫忙照顧一下段云的生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