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上走下一名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的女子。
副駕駛座車門打開，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一蹦一跳地來到女子身旁。
她看向前方那座美輪美奐、臨江佇立的茶樓，明媚的臉蛋上透露著躍躍欲試般的期待之色。
婦人低聲囑咐了少女幾句，隨后抬頭望向那座宛如江畔明珠的華麗茶樓，把捏裙擺的手在江畔晚風中輕顫著。
顯然，她此時的內心極不平靜。
昏沉的暗茶色余暉下，婦人牽著少女的手，向茶館走去。
江畔橋墩邊，周越凝望著婦人和少女。
嬰兒時的記憶再度閃過。
雖然已經不再年輕，皮膚也不如從前白皙細嫩，眼角多出了歲月碾過的痕跡，可周越還是一眼認出，那是老媽的親妹，也是自己的小姨，吳小箏。
而那少女的身份同樣不言而喻。
一旁響起商穎透著嘲諷的聲音，“見到親人了，是不是很激動？喂，在我面前還裝什么裝！”
周越瞥了眼商穎：“要么閉嘴，要么切換成另一個你。”
商穎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周越繼續望向變化巨大的小姨和素未謀面的表妹。
商穎覺得他會很激動。
他自己來之前也曾這么想。
可事實證明自己想多了。
他的內心并沒有太大的波動，或許因為從小到大，早已習慣了“家”便是自己和老爸老媽以及一堆被寄養的寵物。
對于突然多出來的陌生親戚，很難立即產生親切感。
兩人走進茶館。
周越的目光轉而落向那輛紅漆老舊、劃痕嚴重的小轎車。
地面城市很少會出現懸浮飛車，那是天空之城的居民，以及小部分地面城市最頂層人士的專利。
“這車，似乎有些年頭了。”
周越喃喃。
他雖早從紅蜘蛛那里得到了外婆、小姨她們的近況消息。
可通過自己的眼睛，往往能夠推理分析出更多的信息。
商穎突然道：“喂！那幫跟蹤的家伙似乎準備撤了！”
“哦？”
周越沒有回頭，感應力凝聚成的念息動態圖中，不遠處那輛黑色越野車里，那名修為高達五轉境的“司機”接聽到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后，他舉起對講機，低聲說了些什么。
很快，隱伏在遠處夜色下的十幾輛越野車陸續啟動，悄然駛離。
而那名五轉境司機卻沒有開動車輛。
周越道：“不是撤了，而是調整策略，只留下修為最高的那個繼續監視我老爸老媽。”
說著，周越眼底浮起古怪，低聲喃喃：“他們這動靜也太大了吧。就算我老爸老媽不是念修者，可同時派出十幾輛車搞跟蹤，就這么自信不會被發現嗎？”
商穎撇嘴：“說不定人家根本就無所謂會不會被發現。”
周越心中一動，腦海中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隨后笑道：“你在這里盯著他，別讓他跑了。”
商穎“哦”了一聲：“那你呢？”
轉過頭，周越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晚風中。
“又來這招！會隱身了不起！不就是空間念術嗎！”
商穎一邊抱怨，一邊向茶樓走去。
周越冰冷的聲音憑空回蕩在她耳邊，“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原地，不準進去。”
商穎臉色一僵，隨后沒好氣地抱攏雙臂，“自己偷聽還不讓別人聽。切，搞得本宗師對你那點破家事很感興趣一樣！”
“閉嘴，話癆。”周越的聲音遙遙傳來。
“你……”商穎滿臉鐵青，卻又無處發泄，只能轉頭惡狠狠地盯著不遠處黑色越野里的五轉境修者，牙齒咯吱咯吱作響。
茶樓二層的包廂中，兩個十多年未見的女人雙手緊握，眼圈都已經濕潤。
周毅也是滿臉感觸。
他低聲安慰著自己的老婆，可老婆和小姨子全都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和激動中，哪里管他。
他呵呵一笑，目光落向對面正在東張西望滿臉新奇的少女，正想著說些什么。
少女卻一臉興奮道：“姨夫，你們訂這個包廂一定花了不少錢吧。我聽同學說，明月閣茶館的消費是下層首都最頂級的，隨便喝一壺茶都要大幾百聯邦幣呢！”
周毅笑道：“兮兮你很喜歡這里嗎，那明晚我們再來就是。”
顧若兮臉上浮起燦爛的笑容，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就是好奇而已，讓姨父姨媽破費了……我知道了，我姨父姨媽一定是大富豪，嘻嘻。姨夫，你幫我和我媽拍個照片好嗎，我得發個朋友圈炫耀一下。”
滿臉興奮的少女轉過頭，挽住一旁母親的手臂，喜滋滋道：“媽，準備好沒？”
吳小箏怔了怔，看了眼窗外，神色莫名。
對面的周毅和吳小琴夫妻倆相視一眼，眼神都有些古怪復雜。
“媽？”顧若兮奇怪道。
吳小箏轉過頭，輕輕撫摸著少女的額發，有些強顏歡笑道：“兮兮，你自己拍吧。媽就不拍了。”
顧若兮滿臉不解：“媽，怎么了？”
吳小箏看了眼對面的姐姐和姐夫，表情略顯尷尬。
顧若兮同樣求助般地望向自己的姨父和姨媽。
吳小琴笑著圓場道：“這樣好了，為了慶祝團聚，我們大家一起拍一張。”
“我聽姨媽的！”顧若兮喜滋滋道。
吳小箏輕嘆口氣，什么也沒說。
周毅則起身拉開包廂的門，叫來服務生。
開啟人間潛行坐在包廂另一邊的周越安靜地看著這一幕，臉上浮起淺淺的笑。
他大概能猜到小姨為什么不想拍照。
當年的周家和吳家，雖然算不上什么高門大戶，可在下層首都也都是有頭有臉，極有希望躍遷至上層首都的家庭。
明月閣的消費讓下層首都的底層居民甚至普通居民望而卻步。
然而對于當年的吳家來講，卻是在正常消費的范疇內。
可現如今吳家卻家道中落，從原本的下層首都的精英階層直墜而下，哪里還能來這里消費？
小姨除了觸景傷情，恐怕還有一絲對表妹的愧疚。
周越心中輕嘆。
拍完合照，包廂內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再度恢復談笑風生。
只不過老媽的眼神有些發黯。
周越站起身，向包廂外走去。
他一直沒有現身，并非是有什么古怪癖好，也不是在小姨和表妹前擺架子，而是為了他此行下層首都的另一個目的。
十六年前，父母帶著自己背井離鄉，前往南河市。
之后沒過多久，母親的娘家便遭受巨大打擊，不僅喪失了躍遷上層首都的資格，還直接一蹶不振，淪落到自己唯一的表妹顧若兮進入明月閣后，第一反應竟是拍照發圈。
十六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小姨或許知道，或許不知。
無論知與不知，都無妨。
自己已從紅蜘蛛給出的情報里，發現了某個潛在的“幕后黑手”。
此行下層首都的目的之一，便是撥亂反正。
那之后，他才會現身，陪同父母一起參加外婆的大壽。
堂堂全球幕后組織的“成員”，聯邦高層眼中的仙人二號，自己的親戚卻險些被人當成棋子擺布操控。
他若連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豈不讓人笑話？
周越前腳剛走出包廂，耳旁響起老媽透著一絲歉意的聲音：“兮兮，其實我和你姨父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是什么富豪。我們在中陸區域也就開了一家普通的寵物寄養店，說來慚愧，這么多年，甚至連自己的房子都沒有。”
吳小箏和顧若兮都是一愣。
顧若兮小心翼翼地看向面前的茶盞，似乎在猶豫該不該繼續去喝。
吳小琴噗嗤一笑：“兮兮，你喝，沒事的，不用怕我們逃單。我和你姨父雖然沒什么錢，可你表哥有錢，今天這頓他買單。”
顧若兮臉上猛然綻放出喜色，小腦袋瓜直接探向包廂外，大呼小叫道：“什么，我哥也來了？姨媽，他在哪呢？”
站在包廂邊的周越下意識一縮脖子，心中卻蔓生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情愫。
他自然知道老媽剛才那番話里抬出自己，是在進行補救。
很顯然，老媽并不怎么清楚這些年吳家發生的巨變，也有可能是外婆、小姨不想讓老媽擔心，這些年來一直在故意隱瞞。
畢竟一個在首都，一個遠在中陸南河市，當圈子徹底斷絕，長期不聯系，自然很難了解對方的情況。
老媽也是通過兮兮才察覺到這一切，生怕小姨和表妹尷尬，這才搬出自己。
就聽老媽笑著道：“傻丫頭，你哥在遺境學院，怎么可能跑來這呢。放心，等到放寒假，我就讓他來找你玩。”
“真的嗎？太好了！”
顧若兮面露喜色，又發出一聲驚呼：“哇，我表哥好厲害，竟然入選了遺境學院！對了媽，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吳小箏和自己的親姐對視了一眼，飛快收回，低聲道：“之前因為號碼丟了，我和你姨媽已經好久沒有聯系了。”
顧若兮仿佛沒有意識到這個很明顯的破綻。
她的眼神忽然黯了下去：“突然想起來，我提前報名了學校的假期念力強化課外小組，就算表哥來估計也沒太多時間陪他逛了。”
老爸終于找到插嘴的機會，笑呵呵道：“看來我們家兮兮也是個念力天才啊。”
顧若兮做了個俏皮的鬼臉，笑嘻嘻道：“一般般咯，和我那位已經入選遺境學院的表哥那是比不起來啦。”
站在門口的周越也是莞爾。
他突然發現，有這么一個乖巧可愛，天賦不差，對自己還很崇拜的表妹，倒也是一件蠻有意思的事。
他正要離開，耳旁響起小姨充滿欣慰的聲音，“是啊，兮兮才上高二，念力值就已經接近10息了，在班上一直穩居前十，每個周末都還會參加學校的特別輔導。兮兮，可不要驕傲哦，繼續努力，你周越表哥就是你的榜樣。”
周越猛地停下腳步，飛快轉過身，盯著一臉純真笑容的表妹，目光閃爍，眼神復雜。
片刻后，周越臉上浮起玩味的笑，“越來越有意思了。”
走出明月閣，黃昏已過，夜幕降臨，天空綴上一片星輝，在上層首都軌道的遮掩下灰暗如沙，普通人已無法用肉眼看清。
周越的目光從漫天星斗中收回，在茶樓外的停車場邊現出身形，轉頭看向身旁的轎車底盤。
“喵！”
一頭十二級的橘貓線人挪動著滾圓的肚皮，從車底挪出身軀，搖晃著尾巴，朝向周越尷尬一笑：“見過……貓糧樹守護者大人。”
周越微笑道：“你是我這一周遇到的第十六位跟蹤我的貓族線人，也是第一位被我發現后還敢跑出來和我打招呼的線人。不錯，有膽量，我看好你哦。”
橘貓線人滿臉諂媚，嘴上謙虛道：“哪里哪里，守護者大人過獎了。”
周越蹲下身，伸出手撫摸著那頭體型和黑無常差不多大小的橘貓線人。
橘貓線人打了個寒戰，先是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可很快變成了賣萌哀求，舉著小爪子，不斷討饒。
周越撫摸手法愈發輕柔，目光也愈發溫淳，笑著道：“按照你們那位黑貓大王的尿性，接下來應該會派出第十七位橘貓線人繼續跟蹤我吧？”
橘貓線人忙不迭地點頭，露出示好的笑容。
周越問：“那你接下來，應該沒其它活了吧？”
橘貓線人一怔，隨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大人饒命，別殺本貓，本貓還沒活夠啊……”
周越輕輕掐了一把橘貓線人：“別鬧，我的意思是，接下來如果小花你沒其它事，幫我盯著點我的家人，如果有什么人來找麻煩，第一時間告訴我。你們對我調查得這么細致，想必早就知道我父母的行蹤了。”
橘貓線人再度愣住，表情變得無比古怪：“對……不……不對啊。本貓負責盯梢你，就是你的敵人啊。本貓怎能替你干活！還有，你怎么知道本貓的名字？”
周越淡淡一笑：“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表妹，就是那個人類少女。查清楚她業余時間都干些什么。干得好，本國師有靈食獎勵。我知道，你已經很久沒有吃飽過了。”
橘貓線人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表情復雜變幻，遲疑許久，小心翼翼地問：“是貓糧樹上的靈食嗎？”
周越心中一動，隱約捕捉到了什么，不置可否道：“這得看你接下來的表現咯。”
橘貓線人飛快抹了把臉，左右掃視幾眼，見到附近沒有其它貓，這才低聲道：“是！小花收到任務！”
周越拍了拍小花的肩膀，滿意地站起身。
老爸老媽有那么多隱于暗處的奇跡生靈照拂，其實根本不用“盯”。
他真正好奇的，其實是表妹顧若兮。
明明自己念力值已經超過了30息，卻和小姨謊報不到10息，還扯出了什么課外強化班，當作自己不回家的借口。
“好熟悉的套路啊。”
周越莞爾，走過停車場，向那輛黑色越野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