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寂黯。
江風怡人。
莫星吾坐在車中,放下椅背,身體稍稍后仰,目光看似鎖定著不遠處的明月閣茶樓,實則神游宇外。
自從成為聯邦軍部偵查處一把手后,他有將近十年沒有親自出過外勤。
可面對疑似“仙人二號”者的雙親,那兩名同樣疑為宗師的男女,軍部頭號大佬拍板,一紙軍令,命他親自出陣,負責跟蹤監視的任務。
莫星吾雖然內心十分抗拒,可軍人的血液里銘刻著“服從”二字,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那可是兩名靈御宗師啊!
肯定早就發現了自己的存在!
自己根本就是在這里做無用功啊,萬一惹惱了兩位宗師大人,性命也難保!
想到這,莫處長不由微微壓下帽檐。
他心中其實也有過疑慮,那對夫妻身上,感應不到半點念息的跡象,哪怕使用最前沿的高端念能儀器也無法感應分毫。
這樣的事,他還是頭一回遇到。
朦朧的夜色里,一道周身包裹著昏黃燈光的人影,進入了他的視線。
莫星吾瞳孔陡然收縮。
心跳瞬間加快。
短暫的不可思議之后,一陣寒意爬上背脊,夜風也隨之變得凜冽起來。
“周越!他怎么在這!”
莫星吾看向沿著路燈笑盈盈向自己走來的年輕男子,腦中閃過數個念頭,猛一咬牙,便要發動轎車。
忽然間,他手中那個圓盤模樣的念能感應儀數字狂跳,轉眼便已達到了代表宗師境的萬點數值,可仍在繼續攀升。
儀器的上限是八轉境。
數值在達到上限之后,還在試圖向上躥躍,儀器發出嘶嘶的異響。
這時,從他身后的座位傳來一陣充滿悲傷的聲音,“你……不準走……”
莫星吾緩緩轉頭,看到坐在后座眼角透著哀慟之意的黑直長少女,先是怔了怔,隨即臉色陡變。
雖然銀發變成了黑發,可這張清秀而冷凝的稚嫩面孔,外加儀器上接近八轉境巔峰的數值,無不在提示著對方的身份。
“不準走……”
聽到少女又一遍重復,莫星吾打了個冷戰,心中暗罵一句,臉上浮起恭敬之色:“參見宗師大人。”
副駕駛車門打開。
周越坐了進來。
莫星吾心中苦澀,他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周越得知自己監督他父母,居然親自找上門來。
可這又是為什么?
他的父母可都是宗師,沒必要這么緊張,還帶上“仙人三號”,擺出這么大的陣勢吧。
一時間,莫星吾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在方圓百米范圍內,竟然有著三名宗師境的大高手,外加一名疑似……不,幾乎已經能夠確定是仙人組織成員的強大靈御,最令人糟心的是,他們四個,還都是一伙的。
莫星吾腦海中下意識羅列出聯邦軍部真正的戰爭機器,那些宗師境大佬們。
和眼前四人這么一對比,聯邦軍部還是略占上風。
然而……眼前這只是仙人組織唯一暴露在外的勢力而已,他們私底下究竟還藏有多少力量,多少堪稱戰爭機器的宗師,還是未知之數。
副駕駛座上的年輕人把玩著一枚徽章,開口問:“你是聯邦議會的人?”
莫星吾下意識摸了把左胸,嘴角浮起苦澀,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卑不亢:“是。”
周越丟下徽章,抬起頭:“哪個部門。”
莫星吾沉默片刻,道:“軍部,軍部偵查處。”
“姓名?”
“莫星吾。”
“任務內容?”
“……跟蹤調查閣下的父母。”
“結果呢?”
“目前只知道,閣下的父母皆為靈御宗師。除此之外,暫時沒有查明令尊令堂來此的真實目的。”
莫星吾平靜地說道。
他心里明白,很多事情,其實雙方都已心知肚明,說與不說,也只是形式而已。
低著頭的他并么有發現身旁的年輕人和后座的少女同時愣住。
“宗……師?”
商穎滿臉古怪地望向明月閣茶樓,嘴唇囁嚅,隨后低下頭:“好吧……”
也虧她處于當下的狀態,換成另一個人格,恐怕早已叫嚷起來。
周越同樣滿心荒謬,本以為南河市的烏龍已經夠離奇,沒想到堂堂聯邦軍部實權官員,居然也把老爸老媽誤認為宗師。
不過這也解釋了為何他們會如此大張旗鼓地在此跟蹤監視。
想來他們認為老爸老媽肯定早已察覺,來此“監視”,只是為了應付上級任務罷了。
周越心中好笑,暗暗搖頭,倒也沒有解釋。
他深深看向駕駛座上的清瘦中年人,“莫處長,你個人覺得,他們回來首都的真實目的,是什么呢?”
莫星吾面露遲疑。
周越笑了笑:“說吧,此事就我們兩人知道。”
莫星吾下意識瞥了眼身后垂頭喪氣的少女,心中暗道,難道她不算人?
堂堂八轉境宗師,卻在自己身后長吁短嘆、唉聲嘆氣、滿臉幽怨,巨大的反差和無形的壓力讓莫星吾心中發毛。
表面上,他卻依舊不慌不忙,思索片刻,道:“私以為,兩位大人此番回來,是為了討回一個公道。”
周越心中暗道,倘若老爸老媽真是宗師,這位莫處長的推論倒是在理。
他卻不知道,真正想要討公道的人,正在他對面。
周越笑道:“哦?看來莫處長沒少做功課。那你倒是說說,他們想要討回的,是什么樣的公道?”
莫星吾不假思索:“兩位大人,年輕時被迫離開首都,而之后不久,吳家便迅速衰敗。這些其實……”
“其實都是有人故意為之。”周越接口道,盯著莫星吾,目光閃爍:“那么,究竟是誰呢?”
雖然紅蜘蛛已經給過一份情報。
可她畢竟還不算是真正的自己人,她的情報,周越自會留個心眼。
巧的是,跟蹤監視老爸老媽的,竟然是聯邦軍部的人,不想也知,老爸老媽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信息資料早已被他們收集齊了。
官方的力量永遠不可估量。
正好用來核對紅蜘蛛的情報。
一刻鐘后,車廂里又只剩下莫星吾一個人。
他只覺全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濕,江風吹過,寒意鉆入毛孔,哪怕九級的體能素質也難以抵擋。
“仙人二號和仙人三號……竟然被我一塊遇上了。”
莫星吾深吸口氣,竟有種劫后逢生,又收獲驚天絕密的快意。
他能成為軍部偵查處處長,部長大人的最強耳目,憑借的自然不止是他的修為,更有觀察判斷力。
“所有人都搞錯了,仙人三號和仙人二號,并非平等關系。”
“周越,這位來自中陸的新人王,被聯邦議會冠以仙人二號的當世奇才,他在面對仙人三號時明顯占據著主動權。”
“仙人組織內部,究竟是一個這樣的組織架構?修為更高也更神秘的仙人三號,地位竟然不如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真是太特別了。”
“還有……”
莫星吾望向明月閣二樓的某間包廂,眸中浮起一縷狐疑,“關于那兩位的身份,之前的判斷真的沒錯嗎?”
儀器測不出念力值。
有神秘靈寵追隨護駕于旁。
十多年來,過著尋常人的生活,卻在不動聲色間,培養出了一個在仙人組織身居高位的兒子。
一切都證明了這對夫妻極不尋常。
可在與周越的一番交談后,莫星吾卻生出一絲不對勁。
“總感覺哪里疏漏了點什么。罷了,這些信息,就留給部長大人去判斷吧。他剛才那番話,其實是想通過我和高層打招呼吧?他要去為吳家討還當年的公道,希望高層不要妨礙……”
莫星吾眼中閃過復雜之色。
當年那件事,可大可小。
就他所知,其實,并非單純針對吳家一家。
如果周越只在小范圍內“討公道”,議會或許會睜只眼閉只眼,只當給仙人組織一個面子。
可若是……
莫星吾沒再往下想,忽然一笑,低聲喃喃:“這下層首都,要變天嘍。”
夜深。
城不靜。
下層首都雖然被上方龐大的天空之城基座和密集的軌道削弱了星月光華,空氣中的念力物質總量連上層首都的百分之一還不到,到了夜晚依舊能感覺到天頭灰蒙蒙一片。
好在熱鬧和光明,從未遠離過下層地區。
周越和商穎一前一后,行走在人頭攢動的街頭。
看似有些漫無目的。
商穎耷拉著腦袋,怯生生問:“我們這是去哪啊?你不是說,要去報仇嗎?”
周越道:“沒錯。”
商穎怔了一下,抬起頭,眼底漸漸浮起暴虐的光彩:“你的仇人,究竟有幾個?”
周越道:“在下層首都的,一共有三個。紅蜘蛛和剛才莫處長的情報基本一致,十多年前,吳家之所以一蹶不振,是因為我舅舅和我姨父先后出事,使得整個家庭失去了躍遷上層的資格。”
商穎嘴角浮起玩味之色:“這種事情,大概率是競爭者搞的。”
周越淡淡道:“那一年,躍遷上層首都的家庭,一共有五十多戶。你口中的競爭者,也是真正的幕后兇手,就在那五十多戶中。不過有三名幫兇,還留在下層首都。也就是這三人,使用卑鄙手段傷了我舅舅和姨父,最終導致他們念力崩塌。都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可事實上,那三個人混得一個比一個好,都成了下層首都的風云人物……我干嘛和你說這些。”
商穎強壓著眼底的躁意:“三個風云人物?有多強?宗師嗎?你和我多說說啊,興許我心情好了,出手幫你!”
周越擺了擺手:“不用,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再說下層首都而已,哪有那么多宗師。”
商穎一怔,眉頭大皺:“你在下層首都也有布置?我怎么不知道?”
周越沒有理會商穎。
他自然知道,別看商穎整天性情不穩,時而暴躁,時而低落,可實際上自己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記在心底。
耳旁響起商穎有些不甘寂寞的低語:“你可別小看下層首都!這里,還真有宗師坐鎮!”
在繁華的長樂街區的西南角,矗立著一座擁有青銅雕像守衛的恢宏建筑,正是被下層首都人民津津樂道的戰爭歷史大劇院。
每到周五的晚上,大劇院里總會有戲劇演出,內容大多都是改編自位面戰爭時期的英雄事跡。
在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后,短暫的寂靜,鑼鼓聲起,演員們粉墨登場。
“好!”
頂層的大包廂,穿著一身唐裝的中年男子滿臉興致地喝彩道。
他的年齡在四十歲上下,眉如刀鉤,雙眸細長,眼神中透著桀驁不馴的氣勢。
在他左手邊,坐著一名容貌酷似的青年,十七八歲的模樣,他明顯對戲劇缺乏興趣,偷偷打著哈欠,目光不時投向對面。
在中年男子和青年對面,坐著一名儀態端莊、風姿綽約的女子。
女子三十歲出頭,相貌稱不上國色天香,可也能算是百里挑一的佳人,最難得的是她雙似能讀懂人心的眸子,一顰一笑間,都仿佛在訴說心語。
感覺到青年不時偷偷看來的目光,女子抿了口茶,嫣然一笑:“管公子是不是不太喜歡這戲?”
青年看了眼其父,方才道:“沒有沒有,劉總怎么會這么說,這戲很好看啊。雷遠前輩的少年英雄事跡,以及他和白衍大宗師如何相識,又如何分道揚鑣……這些故事都很吸引人啊。”
“是嗎,那以后還請管公子多多照顧我這劇院的生意嘍。”
女子噗嗤一笑:“管大人,你家公子的口才還真是好呢,這等氣度,即便在上層的世家子弟中也不多見。”
青年暗露喜色。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劉老板見笑了,我家這小子見識淺薄,井底之蛙,哪比得了上層的青年才俊。”
女子莞爾:“管大人太謙虛了,以管大人這些年的功績,調任上層指日可待。希望到那時候,我們還能有合作的機會。”
中年男子正要接話,從門外傳來輕嘆。
“這劇編得的確不咋樣。對白衍大宗師明褒暗貶,用來抬高雷遠大宗師?這編劇和老板,也太沒氣度了。”
劇院的女老板沒有作聲。
中年男子微微皺眉。
青年則冷喝道:“是誰,誰在外面?胡言亂語,大放厥詞!”
包廂門開,周越帶著商穎施施然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