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之夜。里吾憑窗。
秦三月偏頭看了一眼外面夜空中的星河,再見面前茶杯中茶水已盡,少許甚至幾乎難以察覺的茶葉碎殘留在杯底。她略微泛起眉頭,想著,老師泡茶從不曾會留下茶葉碎,這次為何……
她又抬頭看向葉撫,想要問一問,但話到嘴邊,又覺得這種細枝末節的事還專門去問,未免太過嘴雜了。
“這是我所認識的師染。”葉撫說。
他將他認識的師染告訴了秦三月,也只是告訴了她他所認識的師染,別無其他。
葉撫站了起來,意欲明顯,是在用行動說:“太晚了,該休息了。”他到了門口,停了停,覺得有必要提一嘴,“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歡這樣。告訴了你我對師染的認識后,或多或少會影響你對她的認識。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被我影響太多,那對你不公平,對師染也不公平。”
“為何?”秦三月問。
“這件事不應該有問題。”
秦三月想了想,點頭道,“我懂了。”她跟著站了起來,走到葉撫面前,仰著頭認真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要知道。”
“你說。”
“如果我成功地把符將軍的神魂從山海關夢境中接引出來,那么師姐就會擁有她的命星嗎?”秦三月問。
葉撫點頭,“是的。符檀的神魂出來后,會將紅綃的生命線補充完整。”
“那樣會讓胡蘭更容易找到師姐嗎?”
葉撫背過身,“紅綃的生命線不完整,沒有命星的照耀,本就是存在于黑夜之中的。很難以探尋她的命運,也很難去找到她。若有命星照耀,依照胡蘭的悟性,在那盞‘煌’的幫助,的確會更加容易找到黑夜中的她。”
“這樣啊!”秦三月顯得很欣喜。
葉撫看著她,面無表情地說,“但是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符檀跟紅綃是同一生命線上的存在,她們作為生命,地位是平等的。在符檀的神魂進入山海關夢境后,脫離了生命線,她便是絕對獨立的存在,跟紅綃沒有任何關系。她的神魂若是回到了這座天下,那么她將不再是她,而是這一世的紅綃。”
秦三月愣愣地聽著葉撫的話。她想起符檀之前同她說的一句話,“在我面前,你應當把那人說成是我未來的某一世,而不是說我是她過去的某一世。”沒有誰想成為別人的一部分。
她有些糾結地問,“為什么會變成從屬關系呢?她們不應該是同一個人嗎?”
葉撫搖頭,“她們并不是同一個人。至于從屬關系……”他眼睛發幽,“看你怎么決定。”
“什么意思?”
“你可以讓符檀成為紅綃的一部分,以符檀的神魂補滿紅綃的生命線,也可以讓紅綃成為符檀的一部分,讓符檀成為獨立的生命。”
秦三月微微張著嘴。她感覺自己似乎要面對一個很難的抉擇問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艱難地問,“沒有折中的辦法?”
“三月,這世上本就沒有中間派。”葉撫說。
“啊?”
“一切隨你意愿。”
秦三月神情為難,“為什么把這么難的事交給我?我不想做選擇。”
“但你總要做選擇。你若喜歡紅綃,便成就她,你若喜歡符檀,便保全她。”
“但是她們我都喜歡呢?”
葉撫笑道,“你太貪心了。”
秦三月咬著牙說,“老師你為什么要笑!莫非老師你覺得很好笑嗎?”她眼睛里堆滿了怨氣。
葉撫理解她的怨氣,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世間最難得的,便是雙全法了。”
“可我就是不想做選擇啊!”秦三月聲音加大。
“你也可以不選擇。”葉撫說,“不去管她們了。畢竟,你沒有必須去選擇的義務。”
“可是……”秦三月不知道說些什么了。不去選擇,那意味著逃避,逃避雖然可恥,但有時候的確很有用。但秦三月會逃避嗎?不會的。
“老師你希望我選誰?”她將“選擇”丟給葉撫。
“是你在選,不是我。不要試圖在我這里尋得一些選擇的慰藉。三月,你知道的,我教你那么久,沒有教你這些小心思。”葉撫緩緩說。
秦三月咬咬牙,“可是你若不把南柯一夢丟給我去處理,那就是你在做選擇啊!”她反駁。
“如果是我,我會怎么做?”葉撫問秦三月。
秦三月想了想,得出一個慘淡的答案,“你會一視同仁,招手間把所有人的神魂都接引出來。”
葉撫笑問,“那么你希望我那么做嗎?”
秦三月蹙著眉沒有回答。
“你不說我就當你默認咯。把南柯一夢交給我吧,我來處理。”說著,葉撫伸出手。
秦三月連退幾步,“不要,還,還,還是我自己來吧。”她很清楚,如果是葉撫來解決,符將軍將成為其最討厭的存在——“別人的一部分”。
“那,請加油。”葉撫笑了笑,做出“請回”的手勢。
秦三月咬著牙,一臉幽怨地看了看葉撫,大步離去了。她走后,葉撫重新投入到他的活計當中,迎著一片月色,滿屋子都壓著清光。
回到自己的房間后,秦三月什么都沒做,只是坐在窗前發呆。
過了許久,她才將《南柯一夢》取出來。
靠窗的書案上,一邊擺著孤獨盛開的雪見蘭,它似乎沒有花期,或者有著永恒的花期,開放過后,便沒有凋謝過。在書案的角落里,在清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凄清,透著些許孤獨的意味。
秦三月的面前,《南柯一夢》如同一條縮小版的溪澗,有溪水潺潺的流動感,也有波光粼粼的閃耀感。然而,這是一幅畫,是一幅從外面看來,什么都感覺不到的畫。她知道,“別有洞天”藏在里面。那里面原本有著數不清的夢境,但是大多數都被安魂人摧毀了,只余下一些格外堅固的,山海關夢境便是其中之一。
看著面前這流水般的畫,她呼出口氣。不論怎樣,總還是要把其他神魂接引出來的,她想。
晃了晃腦袋,她閉上眼,御靈之力從她指尖、發絲、穴竅,甚至是每一寸肌膚流淌出來,與《南柯一夢》融匯一體。然后,她開始尋找,在殘余的某種當中找到山海關夢境。
在接引神魂時,她的視角是十分奇特的。作為接引人,她能觀察到山海關夢境中的每一個神魂個體,他們像是繁星點空一般,點綴在山海關夢境這張巨大的幕布上面,彼此之間閃耀著的光連接著彼此,共同編織出了這樣一個美夢。在御靈之力的幫助下,秦三月的形象被具象化在夢境當中。
似乎是特別喜愛當初在神秀湖穿著的那一身祭祀服,現實中的她即便身著便裝,夢境中顯出的形象也還是穿著那一身似云似于如風如霧的祭祀服。
許多的神魂光點已經變得黯淡了,那些便是已經被接引出去的,之所以只是變得黯淡,還未完全消失,也是因為山海關夢境是他們共同的夢境,只要還有一個人的神魂存在這里,他們之間的聯系便不會斷掉。所以,即便已經有不少神魂被接引出去了,夢境依舊沒有任何變化,沒有少任何一個人。
只有當最后一個人的神魂出去后,夢境才會徹底消失。
夢境里,具象化的秦三月將御靈之力延展出去,灑落在一些神魂星點上,然后閉眼,開始接引。
首先,她要切開神魂與夢境的規則,然后以御靈之力包裹神魂,送出《南柯一夢》。這在平常,對她而言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然而今天,她怎么也做不到切來神魂與夢境之間的規則。
幾番下來,她都失敗了。
原因無他,便是靜不下心,無法集中注意力。她自己都能察覺到自己情緒的異常,一閉上眼去感受神魂,就不由得地想起符檀。
在登上返回東土的云舟時,秦三月便開始了接引神魂,到現在過去了半個多月,已經接引了將近一萬了,熟練是越來越熟練了,本來按照她的預計,大概在回到東土之前,就能完成所有接引。但是現在,從葉撫那里得知了關于符檀的神魂去向一事后,她忽然就不自信了,沒有信心去完成,甚至說,沒有了動力去完成。
她不知道如何去處置符檀的神魂。
在山海關夢境里,她跟符檀相處了將近二十年,雖說對方最大限度只認識她兩個月。但從她個人的角度,是的的確確認識符檀有二十年的。所以,她無法在符檀和曲紅綃之間做出取舍。
這讓她感到心煩。心亂了,這種簡單的事于她而言難如登天。她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得天獨厚,最容易做到靜心,但心亂了后,也最不容易做到靜心。
又是幾番嘗試,實在無果,她從山海關夢境之中退了出來。
蹙著眉,盯著外面的月亮半天,又俯著身子,傾躺在書案上,百無聊賴地撥弄起了頭發。手指卷著頭發,一圈又一圈,偶爾將注意力放在雪見蘭上面,時不時伸出一根小拇指去輕輕觸碰,一雙腳也無處安放地抖動著。拿出幾本書,隨意翻看翻看,難以下咽,又取來筆墨,記一記之前在山海關夢境里的所見所聞,卻幾個字下去,筆畫繚亂得不成樣子,更是煩悶,研墨卻將墨水灑弄得一身,將干凈的衣裳染黑一片。
過了一會兒,頭發都被抓弄得亂糟糟的。在房間里,橫豎睡不著,明明有著取涼的物件兒,都覺著熱得坐立不安,衣裳脫了又穿上,穿上又脫了。燥熱吧,便去泡個澡,但明明是溫熱的水,卻像是開水一般,一種殺豬的惡意油然而生,讓她膽寒。索性,澡也不泡了,一腦袋埋進冷水當中,憋足了氣才探出來。
最后,躺尸一般一頭栽到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著,直愣愣地看著房間里的橫梁。她現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著,躺到死算了。
一閉上眼,看到的便是符將軍,就好似雙手還握著那長劍與短劍,這實在是讓她心難安。
道理她都懂,不論如何都還是要去接引神魂的,但心情上就是不由自主地去抗拒,似乎都在意志中形成了對“接引神魂”的抗拒。
這樣一直在床上輾轉反側到深夜許久,她才猛地坐起來,攏一襲紗衣,披散著長發,光著腳,打開窗戶,坐在窗臺上,雙腿懸在外面。從外面吹進來的減弱了的自然風將她頭發撩動得紛紛亂亂。想要沖著外面的夜空大喊一句“我到底該怎么做”,話到嘴邊,又有些羞澀,覺得那未免太過尷尬,便打住了。
她四下望了望,偷偷地從小天地里取出來一小壺酒,這是之前在三味書屋過年關時,葉撫和白薇沒有喝完的,被她給裝起來了,一直以來沒有找到一個喝酒的好時機。現在嘛,說不定就是。她又做賊心虛似的,偷偷地喝了一口,花釀的清酒沖進嘴里,拍打每一寸軟肉,刺激感嗆住了她的鼻子,忍不住咳嗽了一下,然后酒便堆積在喉嚨附近,隨著咳嗽,嗆進氣管中。然后,她拼命地咳嗽起來,三兩下,整個人便漲紅了臉。
她碎了一口。
“酒真不是個好東西!”
然后,蓋上蓋子,隨意地扔到房間里去了。
整個房間一下子又安靜下來,她側坐著,仰躺在窗壁上,瞇起略微迷醉的眼睛,看著那沒點兒人情味兒的月亮。
“月亮上,到底有什么呢……”
她想著想著,閉上了眼睛,就躺在窗臺上,睡著了。
外面吹著風,呼呼從她臉龐吹過。
或許是有意識,也或許是無意識,一道御靈之力從她指尖流淌出來,緩緩淌進《南柯一夢》之中。
不大的一間院子里。
一片枯黃的樹葉從一棵老樹枝頭松動,然后落下,緩緩搖曳著。一只纏著白紗布的手伸出,將樹葉接住。
手的主人看著這片樹葉許久,然后輕聲問:“這是什么樹?”
背后的一名侍女回答,“楛霧樹。”
“楛霧……南山成楛,北山作霧……現在是秋天嗎?”
“嗯,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
“剛好還有兩個月就是符將軍你的生辰日了。”
“十一月初九嗎,我都快忘了。”
“符將軍常常在外對敵,十有八九生辰日都在戰場上,不知今次又是如何。”侍女說,“今次需要向大夏寫生辰書嗎?”
“……寫吧。我先寫好,到時候你替我寄回去。”
“好的。”侍女說完,轉身去里屋取來筆墨。
小院子里,石桌旁,筆墨紙擺在面前。她取下右手的護腕,提筆寫道:
“時歷圣人紀一萬三千五百年九月初九,孩兒符檀特寫此封生辰書,以表今年以來的感想。孩兒生辰在十一月初九,唯恐屆時身在戰場,無法作書,故而提前于此。
沒有多長的篇幅,因此也就沒有花多久的時間。
符檀完成生辰書后,遞給一邊的侍女。侍女唯恐看見書信上的內容,偏過頭接過書信,然后折好。
符檀說,“你大可不必如此,上面也沒什么重要的東西。沒有誰年年都有多么大的感想,盡都是一些口水話。反正,他也未必會看。”
“將軍,圣帝依舊是愛你的。”侍女微微據腰。
符檀一邊將護腕往手上戴,一邊似嘲諷地說,“他親手殺死了我的母親,當著我的面。現在卻要我接受這樣的人是愛著我的,你不覺得荒謬嗎?”
“對不起,奴婢多嘴了!”侍女連忙道歉。
符檀戴好了護腕,將頭盔抱在腰間,朝著門走去,“跟著我二十多年了,你還是沒改掉宮里那副奴顏屈膝的樣子。”
走到門口,她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似有人在背后目送自己離開。她猛地轉過身,卻只看到低著頭跪在地上的侍女。
她皺起眉,“錯覺嗎?但,為什么有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
這種感覺……
為什么我會有一種經歷了很多次的感覺?
她不太理解,看著手上密密麻麻的細小的傷痕,神情微惘。
站在原地,恍然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氣,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