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池兵府的中通大道,遙遙朝著天邊望去。黑霧陰云正在那里醞釀,絲狀、柱狀、團狀的黑霧上下盤旋、交織,奇形怪狀的生物在其間出沒。它們以著任何形態出現在任何地方,但凡黑霧所浮動之地,皆是其出沒之地。
它們朝著城池兵府推進,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或者說沒有什么能夠阻礙它們。
符檀站在中通大道上,穿著軟甲,戴著頭盔,右手扶著腰間的長劍,左腰緊貼著一柄短劍。這是她每次出征的配置,不需要其他什么,一副軟甲、一柄長劍加上一柄短劍。
頭盔邊際有些許短發露了出來,她抬起手試圖把它們攏進去,但立馬又露了出來。她暗自低語,“又長長了。”
隨后,她拔出短劍,通體銀藍色的短劍出鞘,有劃破空氣的撕磨感。順著頭盔的包裹范圍,短劍起又落,落又起,不一會兒,幾縷長長了的頭發飄落。她伸出纏著白布的手輕觸,那些飄零的頭發便“唿”地燃燒起來,很快便變成粉末,隨著風飛遠了。
整裝待發,符檀雙眼冷凜起來,一如那柄短劍的銀藍色清光。
順著中通大道,跨大步,她很快來到城門附近的整兵之地。這里很大,很空曠,因為沒什么建筑,顯得格外空涼,即便已經有很多守關人在此等候命令,也依舊顯得空涼。
戰事參議處的人已經在這里了,正在統計戰力、軍需等戰斗所需物品。從甲乙丙丁到庚辛任癸,共計十大兵營的兵營長們在各自的兵營隊列前,等候營部各大支隊做完戰前準備。
符檀大步向前。她是這次出征的全軍統帥,需要與戰事參議處以及十大兵營的兵營長交接權力,同時需要再一次驗證戰略目標以及各個分點戰項。做好了這些,便要等待前線的黑霧陰云活動起來,然后出征。
她走進戰事參議處的臨時參議點。十多人圍在這里,中間是一個巨大的星盤,星盤上閃爍著許多星辰,也有著許多黯淡凋零的微光,它們相互之間勾連的氣息傳達出信息。
符檀過來,讓熱烈探討的他們停了下來。眾人將目光投向她,點頭拱手行禮。
“符將軍!”
其間有一聲“代樂公主”。是一個身著藍色儒衫的青年,名叫文思,大家都習慣叫他文公子。
符檀看了一眼文思,說:“叫我符檀就是。”
文思撓撓頭,笑了笑,瘦高的他習慣微微駝著背,顯得更瘦了。他叫道,“符將軍。”
符檀沒多說什么,稱呼這個東西因人而異。“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文思聽此,神情認真起來,看著星盤說:“我們剛才又重新演算了一遍,戰略和分點戰項沒有差池。作符將軍你為公南圍,之下三大支援將為西北東三圍,十大兵營兵營長為散星,在圓角戰中,可以以最快速度完成指令,另有盾軍在后防止包圍。”
符檀搖搖頭,“這都是紙上談兵。戰場上局勢變化無常,不可能一切按照預計來。你得把所有分點戰項失敗的后果說出來。戰斗,尤其是跟黑霧生物這種沒有任何人性與獸性的存在戰斗,最壞的結果才是最正常的結果。不要擔心戰前唱衰會影響到誰。”
只說戰略,不說各種結果。文思在符檀看來,是純粹的戰場新人。
文思撓撓頭,顯得尷尬。
符檀當即皺眉,“現在沒時間讓你撓頭尷尬!你是大夏軍議處出來的,難道不知道‘切勿以恙論軍機’嗎?”她身上不怒自威的氣勢散開,所有人都不由得打起精神來。
文思心頭一緊,立馬想起自己在軍議處上課的時候,心想:“不愧是那個挽弓射帝觀的代樂公主”。心想歸心想,口頭的話不能停下來,“是,符將軍!整個戰場上,我方戰略以‘一三十一’的方式進行,可能出現如下二十四種結果,包括公南圍破碎、西北東三圍未動先散、盾軍撕裂……其中,散星失守的可能性最大,因為單個兵營不論是從戰力還是軍需上,都是相較整體落后的。最不可能,但同時是最嚴重的是以符將軍你為首的公南圍破碎,有全軍覆沒的可能。”
符檀沉思片刻,“如果我是沖陣軍呢?”
文思眉頭顫了顫,“符將軍,你為統帥,不能作沖陣軍。”
符檀搖搖頭,“山海關的戰事,從來都跟國家之間不同,來到這里的人都是單兵作戰能力極高,且戰場應變能力、學習能力很強的。不存在階層式的統領方式,橫向散開,方形統領更為適合。我統帥的是單獨軍,是戰力最強的,在一般的戰役中適合做核心定軍,但在跟黑霧生物的戰斗中,顯然對方不會逐個擊破,是覆蓋式的推進,那么我的單獨軍則可以起到矛的作用,為整個大軍撕破黑霧生物的覆蓋,會極大程度上減輕盾軍的壓力。”
文思思考了一會兒,皺眉說,“但是這樣,是將符將軍你置于危險之地。”
符檀說,“我不會說剛愎自用的話,也不會逞強。的確,這種方式我和我的單獨軍是最危險的。但作為最高戰力的我們本就應該承擔最大的風險。從整體上而言,這種選擇可比大軍圍繞我們為核心靈活得多。”
文思在腦海里構筑了一副戰場局勢圖,調整演算了片刻后,點頭承認,“的確。”他苦笑道,“以往的任何戰斗都很難想象,讓統帥到第一線做沖陣軍這種方式吧。”
“山海關的一切,都很容易打破你對常規的認識。”符檀看著文思說。
文思看著符檀雙眼,愣了愣,然后連忙點頭。
符檀說,“既然戰略達成一致了。那么按部就班吧,我先去跟兵營長們交接權力。”
“是,符將軍。”
文思看著符檀英氣盎然的背影,得以心馳神往——那是他所仰慕之人,亦是整個大夏男兒心頭的利劍。他想著符檀留在大夏的各種各樣的傳說,暗自呢喃,“她為什么要來山海關呢?”
空涼的整兵之地,各大兵營的支隊向兵營長報備了支隊的情況,各大兵營長跟符檀、三大支援將以及盾軍大將交接了權力。做好了最后的戰前準備,接下來,便是等待黑霧到來。
山海關的每一次出征,從來沒有什么鼓舞士氣的軍前講話,來到這里的守關人都并非軍隊中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并不需要去刻意的控制與領導。他們都清楚自己該干什么,之所以會有符檀這類將軍,也不過是將他們的力量匯聚在一起,更有效地發揮出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是散兵。并不能用士兵來稱呼他們,他們都是各自獨立的守關人,不需要多少管控與限制。
某一刻,遠處的黑霧變化激烈起來,快速向山海關推進。一種自上而下的壓迫感襲來,所有守關人此刻都知道,該出關了。
沒有什么喊打喊殺的言語,只是城墻上,那面象征著出關的大鼓被敲響,隨著鼓聲傳入所有人的耳朵里,從震顫耳膜,變作震顫腦海。
城門大開!
為首的是符檀及其單獨軍,除了符檀這位統帥,皆是配有戰騎。
符檀懸立在城門之外,一身飽受戰場痕跡的軟甲在黑霧氣勢的壓迫下,反而愈發堅硬,充滿了韌性。蓄勢待發的長劍發出了鏘鏘的兵戈碰撞聲。隨后,她拔劍,劍氣如虹掠出,激蕩開來,肅殺之勢以她為中心,四散而去,驅散黑霧的壓迫,亦將身后的單獨軍點燃,好似所有人眼中都升騰起了焚燒一切的火焰。
她以身化長虹,掠出山海關。身后的單獨軍開始行軍,戰騎踏掠大地、空氣,震動周圍的空間。
符檀只身在前,拖長的虹尾牽引著整支單獨軍,為他們指引方向。
焦褐的大地在符檀劍光映照下,都呈現出一種格外扭曲的形狀來,如同浸泡在水中。其身后之人,無一不被她的身姿所折服。符檀的戰斗方式總是那么充滿了美感,但那份美感絕對不是軟綿綿的,見過她戰斗,甚至殺人的人都知道,符檀會以最殘暴的方式摧毀擋在她眼前的一切。
“她是美人,亦是狠人。”
站在城墻上,文思遠望符檀的身姿。他只能看到一個點,但是那個點牽動的氣勢像一整只龐大的軍隊,迎向那黑壓壓的陰云。
符檀牽身在前,在焦褐的大地上劃出一道痕跡來。
她望著覆蓋在天空的黑霧,投以心神,去感知強度。在碰撞之前,評估黑霧強度,這是作為沖陣軍必須要做的事,為之后的軍隊做好預防。
卻在她投以心神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再度涌上她心頭。那種感覺不值從何而起,但十分確切地出現在她心頭,只是瞬間,她便知道,這種感覺在自己離開居處時也出現過。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這樣覺得。
這讓她不由得分出一些心神來,在焦褐的大地上去尋找,至于尋找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那種感覺告訴她,似乎有什么自己熟悉的事物曾在前面那片焦褐的土地上待過,似乎是……一個人?有人曾在那里待過?
但是,她的神識拂過那里后,除了焦土,什么都沒有。
“感覺錯了?”
這讓她感到困惑,以前的自己從來都不會出現這種情況,而最近似乎也沒有碰到什么難題去煩擾心智。這更像是突然出現的情況。她自是不會忽略這種現象,但是現在的境地無法給她足夠的思考時間。當下,最重要的是把黑霧攔截下來。
換一口氣,重新凝聚心神。
她迅速將對這次黑霧的強度感知反饋給后面的軍隊,然后拔劍破開黑霧,刺入其中。
山海關每一次大出征都會持續十天以上,這十天里,像符檀這類頭部守關人,往往要持續戰斗,很少有停下來修整的時候。這一次的出征也不例外,從整個守關人大軍與黑霧碰撞以后,符檀便幾乎沒有停歇下來。
因為黑霧生物依托黑霧而生,它們的存在方式、戰斗方式是千奇百怪的,雖然單個實力并不算強,但是數量極多,且會出現在任何地方。
除了符檀這類的頭部守關人能做到持續十多天的戰斗,幾乎沒有人能做到,但這種守關人又是必須的,所以任何一個頭部守關人對山海關而言都是十分珍貴的,往往缺少或者損失了某一位頭部守關人,會影響到整個山海關的局勢,極大可能會造成黑霧提前破關。
符檀是深知這一點的,不論是基于山海關,還是基于她自己,都需要小心行事,不會輕而易舉地去進行冒險。而這次,在黑霧中,她便發現了跟以往不太一樣的地方,還是極大程度上的不一樣:以往出征,黑霧中會有三到十頭二級別生物,幾乎不會出現一級別生物,但是這一次,她不僅發現了多達四十二頭二級別生物,甚至發現了三頭一級別生物。
這樣的戰力分散看來并不奇怪,但是它們是出現在同一次戰役當中的,這不得不讓符檀震驚。可以說,這一次,黑霧生物的戰力可以十分輕松地碾壓守關人,然后摧毀山海關。
她深知,自己絕對不會是那三頭一級別生物的對手,所以,只是在遠處觀望。雖然,在心里時不時會有一種沖動——靠近它們去細致地了解,但每次這種沖動涌起,她都是盡量去克制。有時候,她會想,為什么自己會有這種沖動。在以往她對自己的情緒控制處理得十分好,然而自從有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后,就常常會失神,岔開思緒。
這樣的戰斗一直持續了十三天。第十三天,黑霧的動蕩徹底平息下來,不再有新的黑霧生物持續誕生,這意味著這次戰斗結束了。雖然那三頭一級別生物依舊存在,但它們從頭到尾都不曾動彈過,就像是某種象征物,只有象征意義,并無實際意義。
心身俱疲的符檀最后一次確定了沒有新的黑霧生物誕生后,向全軍宣告本次戰斗的結束。
做好了準備后,所有守關人開始了返程。
來時,符檀及其單獨軍是沖陣軍,回去時,便是殿后軍。
在回去的路上,符檀有了時間去思考“似曾相識的感覺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三頭一級別生物和多大四十二頭二級別生物到底代表了什么”。按照她的性格,應該把更多的思緒放在后者,但想著這些事,總是不由得更容易去想牽著。
“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到底是什么?”
對某一個場景似曾相識,對一個人似曾相識,對一件事似曾相識……就好像,經歷過很多次了。
這種情況越到之后越是頻繁地出現,以至于,她偶然說出一句話,都感覺自己曾無數次說過這樣的話,見到一個人,感覺無數次見過,做一件事,感覺無數次做過。
甚至說,回到了山海關,她恍然看去,會覺得曾無數次見過那座厚重的城門這樣為自己打開。
以前從沒有這種感覺,是之前離開居處的時候,忽然就有了。
在整支軍隊的最后,符檀握著劍,回首看向陰沉的天空。厚重的云層之上,就像是隱藏著什么秘密;那極東的天空,就好似要升起什么改變一切的存在。
她逐漸發現,自己不再只會“似曾相識”,好似還會“預見某事”。
這種感覺……就像是……
在永無止境地做著同一個夢。
最后,她轉過身,自嘲似地笑了笑,“想什么呢,怕不是被那三頭東西嚇到了,失了智……”
她想,或許自己需要去看看醫師,說不定啊,自己真的失了智。
“但,
為什么,我總是會想起一個人?
那是誰?
為什么我總是會想起她?
明明都不知道,卻好像認識過很多次。
而又為什么,我會有‘認識過很多次’這種奇怪的想法?”
她在心里問,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