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人愣了愣,瘦高的便道:“難道你見過?”
李伯辰冷冷一笑:“我曾經隨人去北原做生意,妖獸自然見過。諸位說北原官兵怯敵誤國,自覺可以力挽狂瀾,我倒好奇,有些人連殺只雞都不敢,怎么會覺得自己能殺妖獸?”
他說出這幾句話,自己倒先愣了愣。他在無量城中動手的時候多過動嘴,也不喜歡和人爭吵。但這幾句話說出來,一直積郁在胸中的某些東西卻陡然一清,覺得暢快起來。
既然得罪人的話已說了,就不怕再多說一些。
便又道:“諸位既然沒有上過戰場,也沒見過妖獸,又怎么知道北原上丟棄的披甲車是因為官兵膽怯?我聽說術學在造披甲車的時候,有意在底盤加了許多鐵塊,為的就是妖獸沖近之后可以棄車阻敵,怎么在諸位嘴里倒成了丟棄輜重?”
那幾人似乎沒料到他要么不開口,要么便言辭犀利。一直聽他說到這里,那瘦高的才抓住一處,忙道:“你也知道披甲車?知道就好。之前隋兄說過,造披甲車時除了用來阻敵防護,還可當做小堡壘。”
“妖獸沖近了,官兵可以藏身車內向外刺擊。要是死戰被困,則可以在車內堅守數十日以待增援。我叔父就是術學造坊的主事,說造車時也在車中預留了可以儲存食水的所在。結果怎樣?據說無量、萬有城一帶丟棄在戰場上的鐵甲車中,幾乎都不見尸首,可見官兵毫無斗志,沒人死戰的!”
李伯辰忍不住笑了。他這笑,倒多半是被氣的。
那瘦高的一愣:“你笑什么?”
“笑我真見到了紙上談兵的。”李伯辰站直了,沉聲道,“我問你,知道北原有多冷么?依術學造出來的水火計,有冰點以下二三十度。今天璋城也算冷,但只有冰點之下三四度罷了。”
“那樣的溫度,叫人怎么在披甲車里堅守?一旦被困車中,短則被圍兩三日,長則六七日。車內空間不大,難道能生火取暖么?怕是要被熏死。難道敢開窗么?諸位可知道有一種妖獸體型極小,只有巴掌大,能口吐酸液。真要開窗,它們立即涌進去。不開窗,除了被熏死,披甲車的鐵甲還能被它們融穿,一樣要死。”
“人困車中,與取死無異。這一點,怕是造披甲車的人也想不到。更何況妖獸當中還可能有十幾丈高的僵傀,那東西力大無窮,掀翻披甲車不是難事,又怎么做堡壘?”
幾個年輕人都愣住。瘦高的眨了眨眼:“僵傀?十幾丈?那豈不是有……二三十米高?那是什么東西?閣下不要信口開河。”
話雖如此說,但聽李伯辰似乎的確對北原戰事很了解,這一問就顯得底氣不足了。
李伯辰說了這許多,心中一口氣已略微平復了。他知道和這些只知清談的人辯論下去怕是無止無休,便一拱手:“往后你們自會知道的。告辭。”
之前隋子昂一直沒開口,瘦高的見李伯辰要走,似乎很不服氣,便道:“隋兄,你倒也說句話。”
隋子昂笑了笑:“這位兄臺說是做生意的,卻似乎對披甲車很了解,難道是逃兵?”
李伯辰原本覺得這些人只是書生意氣,心地倒不算壞。可聽了隋子昂這語氣平靜的一句,卻意識到這人看著清雅高貴,但心思實在有些歹毒。
不過他也算說對了一半。李伯辰心中微微一跳,想自己到底是失言了。然而想到那些戰死雪原的兵卒,又覺得那些話自己的確是該說的。人已死戰盡忠了,憑什么還要被污蔑。
事到如今,他想大概唯有一種說法可以略作解釋。便道:“我只是對術學機關之術有興趣,了解得多些罷了。諸位真想報國,也可以找老軍多問問,就不至于紙上談兵了。”
隋子昂一笑:“當真?那我考教考教兄臺,也好瞧瞧到底是不是逃兵。”
李伯辰往左右看了看,發現不知什么時候竟聚攏了些人,將他們圍住了。現在術學的人下了早課,又以青年居多,最好熱鬧,因而竟站住不走了。人一多,旁人見了人多,就也圍攏過來,一時間也有二三十了。
聽隋子昂說的話,似乎不叫自己服軟就不肯了結此事。圍觀的人多,又大都同齡,叫他在此時道歉脫身實在做不出。李伯辰心中便生出意氣,也一笑:“好。請講。”
周圍的人低低地驚呼一聲,也不知這隋子昂是個什么身份,似乎叫他考教自己是極了不得的事了。
隋子昂想了想,目光灼灼地看他:“我也不為難你。你說你對披甲車感興趣,我就問此車。”
“披甲車以術心驅動,你可知道術心是如何運作的?”
李伯辰聽他問這個,略松了口氣。披甲車雖然算是兵之重器,但在無量城可以接觸到這東西的人卻不少。只是兵卒們大多出身不好,沒幾個識字的。縱使軍官,這些年也有大部分是從底層兵卒中提拔上去的,沒什么學問。可他來歷不同,原主也斷文識字,因而向來對這車有興趣,想得問得也多些。
便道:“是將層層陣法刻在一塊厚銅板上,通過精巧配合,發揮不同作用、又將其統合為一。披甲車所用術心能提供水火二力,二力相沖便生清氣,帶動車內鋼鐵機括運轉。”
隋子昂笑了笑:“能知道這些,倒也難得。既然說我們紙上談兵,又說披甲車有種種不足,倒不如說說在戰陣之上該如何改進才能更便利?”
李伯辰便意識到這隋子昂可能是術學的生員。說到什么術心陣法,自然不如他。可要問到如何改進,他卻有很多想法。
然而剛要開口,心中又是一驚——這隋子昂的心思真是又細又毒!
要是他真說出了“改進”之法,倘若切中要害——如果自己沒上過戰場,是從哪里知道的?誠然可以托辭是“老軍”所言,但這人之前說自己是逃兵……怕是“逃兵”的嫌疑就更大了。
要是泛泛而論,則不免被他們恥笑,說自己也不過紙上談兵罷了。但李伯辰此時已對此人生出厭惡之情,并不想在他面前認輸。略一猶豫,意識到有用處的“改進”不好說,卻可以說些與“改進”無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