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一愣:“怎么?”
秦樂道:“因為我剛才說的那個朱厚。那人就在奉州。李將軍,這事說來話長——咱們到集鎮里去,我請你們吃酒,給將軍和嫂夫人賠罪……然后慢慢說。”
見他此時這殷切的模樣,李伯辰也不好說拒絕的話,況且這兩天都沒吃過什么像樣的東西,他倒無所謂,但只怕林巧吃不消。秦樂在此地看著頗有威望,要真能在集鎮中歇上一天,也可好好喘口氣。
便點頭道:“也好,那就麻煩秦將軍了。”
秦樂這才笑了:“好說,在這里我做東!”
李伯辰轉臉看了林巧一眼,見她似乎并不反對,便道:“小蠻,我們往前走吧。”
林巧抬手拭了一下眼角,微笑道:“都聽你的。”
兩人策馬并行,林巧跟在后面。行出十幾步,李伯辰道:“秦將軍,有件事我不大明白。”
“李將軍請講,秦某知無不言。”
“秦將軍太客氣了……”
“李將軍是哪里的話,我——”
說到這里,兩人都愣了愣,又笑了笑。李伯辰道:“還是換個稱呼吧。我叫你秦兄。”
秦樂也笑道:“是,李兄。”
“我在那邊的時候聽說過臨西軍的一些事,但今天見了秦兄,感覺之前聽說的那些好像不大對。”李伯辰道,“如今形勢已經如此大好了么?”
秦樂一笑:“哦,只是我這里如此罷了。”
說了這話,又略頓了頓,臉上浮現出些傲氣來:“李兄,我可是姓秦。”
李伯辰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便不說話。秦樂又笑了:“哈哈,別怪我自夸,實在是我這個秦,乃是安州秦。十幾年前,安州一地,除去王姓主官之外,各衙門的屬官佐事,多出自我秦家。那個時候,說安州是李家的,不如說是我秦家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聽這秦樂說話不像一般的粗俗之人,行事也頗具傲氣,原來是李國望族之后。只不過這人的確不會說話……這些事,不該同自己這個陌生人講吧。
但李伯辰也因此對這人又生出些好感來,便道:“難怪!”
秦樂哈哈一笑:“從前我是在臨西地跟著君上的,那時候還是個統領。后來這張嘴得罪了人,君上愛惜我,就把我發來安州了。我在這兒倒是過得快活——別看隋狗——啊,李將軍……”
李伯辰苦笑:“沒關系。我既是隋人,也算是半個李人。”
秦樂笑道:“嗨,這就好了——別看隋狗在安州占了城,但也只是把城占了。大城之外,還是有許多義士的,人心也在咱們這邊。我來了安州,附近的望族鄉紳都得賣我個面子,也就沒什么人來找我的麻煩。”
李伯辰道:“那,安州就只有你這一支臨西軍?”
秦樂道:“不清楚。這些年民心所向,聽說君上也有意南下。我是三年前到這兒,不知道還有沒有別人也來經營。”
李伯辰點點頭,意識到事情和自己剛才想的有點差別。之前瞧見此地臨西軍的模樣,還以為在關城之外,都已被他們掌控了。原來這里有此氣象,只是因為秦樂本人罷了。
不過如此一想,從前的李國舊貴族必然也有不少人追隨那位臨西君。許許多多如秦樂一般的人的影響力,也實在很大。五國共治的那些官員只能守城卻沒法兒掌控全境,也是因為秦樂所言,民心向背的緣故吧。
但這人被貶斥發配了,言談間卻對那位臨西君一點怨意都沒有……也許那一位,真是個明主。
他又問:“那,如今臨西軍在李國到底是什么情勢?”
秦樂聽他問這話,愣了愣。隔一會兒才道:“李兄,怎么問這個?”
李伯辰也才意識到,這話自己實在不該說出口——自己眼下在李境雖成了個“義士”,但從前終歸是隋國將官。別人聽自己打探臨西軍情,難免不會多想的。也許此時秦樂就已經起了疑心,覺得自己另有所圖了。
他正待開口編個什么理由,卻聽秦樂又道:“莫不是,李兄也想投奔我臨西軍?”
李伯辰松了口氣。原來他并未多想。便只得道:“我也說不好。我這人,軍旅出身,實在不知道除了打仗還會干什么。要辦完了我的事,往后沒什么營生……也許就真要再投軍了。”
秦樂笑道:“那最好不過了。到時候,咱們也算同袍了。要魔軍真打過來,李兄還有應對的經驗,必得大用。”
李伯辰在心里笑了笑,暗道這可未必。自己在無量城是同妖獸軍作戰,也并不參與到統籌指揮當中,就只是帶兵、打仗罷了。況且魔軍除了妖獸軍,還有羅剎、須彌人。要是和他們打,自己就又成了新手了。
這時已經進了集鎮。鎮子并不大,一眼就望到頭,沿街列著幾間商鋪,更往后則是些住戶。土路上人不多,但看著倒是悠閑自得,并沒有惶然的神氣,也是因為此地臨西軍的庇護吧。
秦樂翻身下馬,道:“李兄,鎮上只有一家食鋪,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李伯辰向路邊一看,見食鋪名叫“孫菜店”。店中一個伙計迎出來,見著秦樂就叫道:“秦將軍,你來了!剛才聽說外面抓著了人,是干嘛的啊?”
秦樂將馬鞭丟給他,道:“土匪頭子罷了——去預備酒菜吧。再有,備點溫水,幾張帕子。”
李伯辰也下了馬,又將林巧扶下馬來。伙計將馬牽過拴了,一溜煙躥進堂中去。
秦樂將兩人引入店中,道:“這家的醬菜不錯,肉倒是一般,聊勝于無。”
又在門邊一側身,道:“嫂夫人也請。”
林巧向他點頭笑笑,邁進門。
三人在靠窗邊的桌旁落座,一時無話。之前兩人策馬并行,林巧跟在后面,相處漸漸融洽起來。但此時都坐在桌邊,便因之前的話稍顯尷尬。林巧并不做聲,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盯著桌上的木紋看。李伯辰覺得身上越來越不自在,只得開口道:“秦兄,剛才你說要找常家人怕是難辦,是怎么回事?”
這時伙計端了溫水和帕子來,秦樂一邊在盆中絞了手巾擦臉,一邊道:“李兄有所不知,那個朱毅的老爹朱厚,從前是個江洋大盜。后來流竄去奉州,不知怎的找到一個洞天的遺址——”
李伯辰也一邊慢慢地擦臉,一邊聽。聽著“洞天遺址”時開口想問那是什么,但還是忍住了。
秦樂又道:“十幾年前一場浩劫,當時的許多宗派也被毀了。那些宗派常在名山大川里有隱秘的道場,宗派的人都死的死,散的散,那些洞天道場也就無人知道了。”
“那個朱厚運氣好,找著一處,又不知道得了怎么樣的機緣,竟然進得去。據說在里面得了些奇遇,修成了本領。之后就在奉州一帶統轄了綠林,已經有點一地梟雄的勢頭了。”
“常家人我知道,家祖以前與常家的老先生同朝為官,也算熟悉的。國變之后,常家人就遷往奉州了。但不巧,就聚居在朱厚那洞天遺址附近。聽說朱厚想要叫常老先生‘輔佐’他……哈哈,老先生自然不肯,或許已經被軟禁起來了。”
李伯辰聽到此處,心中一驚,臉色變了變。
秦樂便道:“李兄先用不著擔心。常老先生在奉州也有賢名,那朱厚是個一般的盜賊也就罷了,但如今自視甚高,想有點兒什么作為,反倒不會過分為難。”
李伯辰點點頭。他之前在北辰一界聽陰差提起朱厚這人時,心里還覺得有些怪。想此人只是個大盜,名頭如何能上報到自己這“帝君”面前來?但如今聽秦樂這話,覺得或許正是因為他口中的“洞天遺址”吧。
也不知那里面有怎樣的秘密。
他便道:“奉州不是在臨西地附近么?貴軍難道不管這事?”
秦樂笑了笑,招呼伙計將水撤下,道:“君上該是暫不想與這些武林人士為敵。畢竟這些人當中的,許多也是可用的。”
聽他提了這事,李伯辰皺眉道:“沖進散關城里的那些匪兵,就是用臨西義軍的名頭。秦兄,長此以往,怕也不是好事。”
秦樂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又在奇怪李伯辰為何這樣關心臨西軍的事。但想了想還是說道:“李兄說得有道理。你給我那東西該是朱厚給了朱毅,真如李兄所言的話,只怕朱厚與空明會也有勾結。至于那空明會,哼,則是辛逆爪牙。這事,我一定速速上報。”
李伯辰這時才意識到,打見面到眼下,雖說秦樂看起來頗為健談,說話也有些“不知輕重”,但凡是涉及臨西軍務的,一概守得密不透風。這人該也不像看起來那樣簡單,是很有頭腦的。
這時候伙計上了菜來。先上的是一盤菘菜。是將外面的大葉都剝了,只留菜芯巴掌大小的葉子,看著嫩黃。似乎又將這菜葉用滾水燙過,一片片碼在盤中。
又有一盤蘿卜,切成半圓的薄片,也是用滾水燙過,看著半透明了。
再有一盤子,則是手指長短的大蔥白、翠綠的小蔥、苦苣、青瓜條,拼成一份。
這三盤上了,又遞上三碗黃豆醬,其中加了些蒜末,以清水調勻。
過了片刻,送上三大碗二米飯,一盤鹵豬肉。
李伯辰心道,難道是要吃火鍋的么——在這邊,該是還叫溫鍋。但伙計又在一邊道:“秦將軍,菜齊了,喝點什么酒?”
秦樂看李伯辰:“李兄想喝點什么?”
他問自己,卻不先開口,大概是不想飲酒。李伯辰也并不好這杯中之物,便道:“秦兄還在當值吧。咱們就不喝酒了吧。”
秦樂笑道:“好。那李兄先嘗嘗這醬菜。”
他說了,便夾了兩片菘菜,裹了碗中醬汁送入口中大嚼,又捻起蔥白蘸了,也嚼得咔嚓作響。原來不是吃火鍋——李伯辰頭一次見這種吃法,只覺得此餐清湯寡水,秦樂卻津津有味,不得不叫人另眼相看。
他就也蘸著醬料吃了兩片菘菜,卻發覺那醬料極鮮美,滾過水的菘菜入口又有一絲甘甜,混了蒜末的辛辣味,實在也可以算是美味了。
秦樂見他這模樣,笑道:“李兄第一次吃這些吧?再往北邊走,更苦寒,這些吃食也就多了——我聽說隋國人喜歡吃韭醬,可惜這兒沒有。”
李伯辰只道:“各有千秋,這也不壞。”
他又夾了一片鹵豬肉吃,卻覺得滋味極好。秦樂說這家店的醬菜不錯,肉則一般,但在他看來倒是反著的。或許秦樂出身望族,山珍海味之類的都吃膩了吧。不過他也就不好意思大口吃肉,只能用米飯填肚子。又看林巧,似乎也并不喜歡這醬菜,淺嘗幾口,吃了些米飯,就擱筷了。
兩人都是行伍中人,進餐很快。不到一刻鐘的功夫,碗盤都空了。其間又閑談幾句,但李伯辰沒有再去打探叫秦樂起疑的事。
待伙計將碗盤撤下、奉上茶水,秦樂才道:“李兄,我一會兒還得回山上去審審那個活口,看看能不能再捉幾個。我這里有一幅輿圖,不是很準,但你也可參考著用。”
說了話便在甲中摸出一幅牛皮的小卷。
這該是秦樂統兵時要用的東西,雖未必只有一幅,但能贈給自己,也是很重的情意了。李伯辰的確用得上,沒法拒絕,便只道:“秦兄,多謝了。”
秦樂笑了笑:“二位可以在這兒歇歇。鎮上雖然沒有成衣鋪子,但是也有富戶,可以叫伙計問問有沒有衣裳賣出來——處理完山上的事,明天一早我再來為李兄踐行。”
他站起身,李伯辰也站起身。秦樂向他和林巧抱了抱拳,轉身吩咐伙計“好好招待”,走出門外。
待見秦樂上馬持戟走了,李伯辰才坐下轉臉看林巧。見她微微皺著眉,似乎在想些什么。他心道,該是因為之前那些話,心中很是酸楚吧。正打算寬慰幾句,她卻開口道:“李大哥,今晚真要在這兒過一夜么?”
李伯辰愣了愣,道:“我是有這個打算,叫你好好歇歇。”
林巧遲疑片刻,道:“只怕那位秦將軍不是上山審活口,是去核實咱們的來歷了。”
聽她這么一說,李伯辰才想到這個可能。
見他這模樣,林巧笑起來:“李大哥,你實在是……是……”
李伯辰苦笑一下:“傻?”
林巧笑道:“才不是。”
又笑:“也算是吧。不過這很好。”
李伯辰也笑起來,轉臉道:“伙計,醬肉還有沒有?給我切三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