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神策軍的中軍大帳內,高伯逸正端坐于案頭,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既沒有看書,亦沒有走動。
他就是在等消息。嗯,故意端著架子。
“都督……剛才那個巨大聲響是什么?”
在軍帳內幾乎是透明人一樣的鄭敏敏小聲問道。
之前那個聲音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她都被嚇得六神無主,好像暴雷在身邊炸響一樣。不過她看到高伯逸若無其事的動也不動,也不好詢問。
“破城的一點小事罷了。”
高伯逸擺擺手說道,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態度。
“是能夠敲開金墉城城門的東西么?”
鄭敏敏注意到楊素帶來了一些東西,似乎有大用。很簡單的道理,是楊素來了以后,那聲巨響才爆出來的,這二者之間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你很聰明,從前是你爹沒有開發出你的優點。”
高伯逸招呼鄭敏敏坐到自己對面,然后平靜問道:“高演,等會應該就會被帶到這里來,你說我應該如何處置他呢?”
高演是什么人,作為曾經嫁給過高睿的鄭敏敏來說,自然是知道甚至熟悉的。她就算再蠢,也明白高伯逸跟高演之間,完全是你死我活的關系。
“殺了他么?這個人應該很礙事吧?”鄭敏敏知道政治斗爭就是你死我活的,這一點上,世家女的覺悟,比普通人家的女子不知道高多少倍。
“他確實很礙事,然而我卻不能直接殺他。”
高伯逸微微搖頭說道:“再說,殺了他,我很難跟他大姐交代。”
高彾還是很注重親情的。高湛胡搞,把高洋得罪死死的,所以被搞死乃是活該。高彾哪怕傷心,也不會指責高伯逸冷血。
畢竟,高洋要殺高湛,高伯逸一個不是“女婿”的女婿,還能拒絕么?
可是今日情況不一樣了。
高伯逸主導齊國統治大權,離登基稱帝,已經沒有太遠的距離。
若是殺了高演,高彾會怎么想?
婁昭君的子嗣,本身就沒剩下幾個了,每當多死一個,就會引起高氏一族的警覺,刺激他們的神經。
更何況,無論是刻意為之,還是順手搞定,高演是救過高伯逸性命的。就憑這點,他打敗高演,收拾高演無人指責,但是殺掉高演,一定會讓很多暗地里觀察的人寒心。
這樣的事情,是不能做的,至少不能明著做。
一個王朝的開拓者,就是在給子孫后代立規矩,做榜樣。李二陛下殺親兄弟登基,開創貞觀之治。所以他的后人,無不以其為榜樣。皇室內部傾軋不休,幾乎每一個皇帝上位,都要踩著無數兄弟姐妹叔父的尸體。
開了一個非常壞的頭。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殺高演容易,只是后患無窮。我不能用一時的痛快,換來數不清的隱患。這些你不懂,以后慢慢琢磨吧。”
鄭敏敏似懂非懂的點點頭,說實話,她現在已經有點崇拜高伯逸了。這個男人的思想很深邃,而且有著跟其他人不同的東西。
具體是什么,又不太說得上來。
“那都督打下金墉城,不就可以包圍南城,然后俘虜周國皇帝了么?”
鄭敏敏天天讀戰報,這點推理能力還是有的。
高伯逸點點頭道:“確實可以包圍南城,只是,俘虜周國皇帝,卻做不到。”
他長嘆了一聲,沒有具體解釋為什么要這樣說。鄭敏敏識趣的閉嘴,沒有繼續問下去,一時間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尷尬。
“那個……謝謝你。”
鄭敏敏抬起頭看著高伯逸,真誠的說道。
“謝我什么?沒有占有你?”
高伯逸笑著問道。
“做都督的女人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
鄭敏敏不好意思的說道:“我是說,以前我只能算是醒著,渾渾噩噩的過生活。跟著都督以后,我起碼會想,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做的事情有什么意義。
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
“嗯,你成長了。”
高伯逸并沒有告訴對方,他選擇鄭敏敏,其實也是想做個試驗而已。具體來說,就是將來要干一番大事業,慢慢的來實現自己的理想,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實現自己的意志。
他心里沒底,只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把一個人的思想扭轉過來。
出身世家的鄭敏敏,正好就是一個很好的試驗對象。
不然高伯逸哪怕將對方吃干抹凈,甚至讓鄭敏敏懷孕生子,也沒理由跟她說這么多話。
“都督心中應該有一個很偉大的理想吧?一統天下么?”
鄭敏敏眼中藏不住的那一絲崇拜,高伯逸很容易就能捕捉到。
“其實我的理想,是每一個種田的人都不交賦稅。”
高伯逸自嘲著笑道。
“都督又把妾身當無知女子了。妾身在家里雖然五谷不分,但是家中佃戶,每年都要交租子,這點不管多少年,都是一樣的。
小家是如此,國家也是一樣的。”
鄭敏敏難得認真又嚴肅的說道。
高伯逸很想教育一下她,在很久遠的未來,商稅的規模,大農稅不知道多少倍,以至于國家都取消了農業稅。
相反,那時候很多地方種田反而還有補貼!在這個時代,真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一時間,高伯逸感覺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因為說了這些,對方也是完全無法理解和想象,反而會在內心深處認為自己是一個瘋子。
就好比后世很多人認為自己沒見過的東西就是完全不存在一樣。
“罷了,去歇著吧,今天沒你的事情了。”
高伯逸擺擺手說道,失望溢于言表,幾乎不加掩飾。
“都督……”
鄭敏敏走到高伯逸面前,抓起他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臉都羞紅得要冒蒸汽一樣。
“都督的世界很大,妾身完全感受不到。但是妾身可以伺候都督……這些時日,都督太緊張了。”
太緊張了,所以我就應該把你當祭品,發泄一下?
高伯逸無力的抽回手,示意對方坐自己腿上。
等鄭敏敏小心翼翼的坐上來以后,他才低聲說道:“統一天下,妻妾成群,后宮佳麗三千,林林總總,我可以很輕松的做到。
包括把你收入囊中。”
“所以……”鄭敏敏有些不解的問道。
“其實這些,不過是前人玩剩下的。一統天下,始皇帝就做過。后來的荒淫無恥之輩,更是把我甩得夠遠,無論我怎么做,都不可能超過他們。
你說,我應該做什么事情,才不算是茍活著呢?”
鄭敏敏好像有點明白了高伯逸的心思,卻又覺得差了點什么。
“現在有個叫鄭敏敏的女人,在我懷里。以后還會有張敏敏,王敏敏,趙敏敏等等,每一個女人我都會占有,甚至她們還會為我生兒育女。
那么以后呢,以后的以后呢,我就跟這些女人住在一個偌大的囚牢里,然后日復一日的做這樣那樣的事情么?”
鄭敏敏忽然有些心疼起來。
這是一個把事情想得通透的男人。
正因為看得通透,所以有時候才會覺得痛苦和寂寞。沉浸在美好幻覺中的人,自然會很快樂,哪怕他們有一天知道了,這并不是真正的快樂,而陷入極度悲傷。
可他們畢竟曾經快樂過不是么?
“阿郎,妾身……什么時候可以侍寢呢?”
鄭敏敏用蚊子一樣小的聲音問道。
“你很急?”
高伯逸心中奇怪,難道是鄭述祖催她么?最近也沒人接觸鄭敏敏啊。
“只是我的心懸著,又會很怕,怕都督送我回去。若是我侍寢了,都督應該就不會送我回去了吧?妾身也是有點小心思的。”
小心思未必只有這些,但是不想再回鄭家絕對是真的。女人就好比是蔓藤一樣,找到了一棵大樹,就會自然而然的纏上來。
鄭敏敏有意無意的“示好”,其實不過是生活所迫罷了。當被生活的壓力所擠壓時,自己想要依靠的那個人,魅力就會無限增大。
“小心思多用在正確的地方。”
高伯逸揉了揉鄭敏敏的頭發說道:“去歇著吧,改天再試試。”
鄭敏敏無奈站起身,幽怨的看了高伯逸一眼,扭著細腰走了。
等她走了以后,高伯逸呵呵一笑,心中的壓抑排解了不少。七分真情,三分假意,這鄭家的女子,果然是有傳承的。
“在門口偷聽了很久吧,還不滾進來!”
高伯逸對著門外大喊道。
眨眼功夫,李達不好意思的摸著頭來到高伯逸面前。
“帶我去吧,應該抓到高演了吧,你們動作挺快的,金墉城里還在抵抗吧?”
高伯逸似笑非笑的看著李達問道。
“是的,主公,人已經被抓住了。高孝珩戰死,高延宗帶著剩余的人,在金墉城內的一座小城里頑抗。”
金墉城的結構,仿造鄴城“三臺”,分別由三個獨立城池的組成。這種“城中城”的結構,自曹魏以來,就很是流行,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這種東西的痕跡。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三臺了。
曹操當初沿著漳河建“三臺”,實際上也是有一定防御的考量。三臺建立起來后,占據了周邊的制高點,事實上,三臺的地基,有兩座都完好的保存到了民國時期乃至現代。
生命力真可謂是旺盛持久了。
“帶我去吧。”
高伯逸站起身,跟在李達身后,來到四周被親兵嚴密警戒,防衛比中軍大帳還森嚴的一個小帳篷。四周都點著火把,將一切照得透亮,恐怕連一只老鼠都別想混進帳篷里。
高伯逸瞥了李達一眼,意味深長道:“你倒是挺有心的嘛。”
“末將謹記主公囑咐,此番務必要戴罪立功,托主公的福,終于讓在下逮到高演了。”
李達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訕訕說道。
小把戲被高伯逸拆穿,場面一度十分尷尬。他自然明白高伯逸是在暗諷他攻城以后不做“正事”,不幫忙張彪擴大戰果。
但是話說回來,抓高演,本身就是最重要的任務啊!李達玩了個巧,嚴格說來,根本不算是“不務正業”,頂多是“好逸惡勞”罷了。
至少現在,高伯逸是不會去追究這些事情的。李達越是作死,那么他在神策軍中就越孤立。與此同時,這也是高伯逸在軍中埋下的釘子跟眼線。
以免將來他一不小心,被神策軍主將所架空。這種事情,歷史上簡直不要太多了。
“別在這閑逛,去找楊素領功去。”
高伯逸不耐煩將李達轟走,一個人走進了帳篷。
偌大的帳篷里,就擺著兩張胡凳,高演和唐邕二人面色灰敗的坐在胡凳上,帳篷里點滿了火把,還有很多李達麾下的士卒在看守這兩人。
對于保住“勝利果實”,李達可謂是上了心。如此看管手法,只怕張彪來了都沒辦法把人弄走。
“二位,許久不見了。沒想到今日相見,居然是在這里,二位的身份,已經由座上賓,變成了階下囚,真是讓人感慨啊。”
高伯逸裝模作樣的嘖嘖兩聲,得意溢于言表。
他懶得裝了,他現在就是得意了,那又怎么樣?
拿下了洛陽,位于河陽三鎮南城的周軍,就變成了孤軍,外援斷絕,只怕糧草也是不多。這一戰下來,天下大勢已定,他為什么不能開懷大笑。
順便裝個嗶?
高演和唐邕像是得了離魂癥一樣,只是看了高伯逸一眼,什么話都沒說,就繼續低頭,垂下眼瞼,似乎已經生無可戀了。
“看來,你們也是覺悟了啊。”
高伯逸輕嘆一聲,指著唐邕對周圍的軍士說道:“將此人帶下去斬首,頭留著我有用。”
高演詫異的抬起頭,而剛才還淡定非常的唐邕,則是難以置信的看著高伯逸,似乎完全沒有料到這廝什么都不問,開口就是殺人!
在唐邕錯愣的時候,兩個如狼似虎的神策軍士卒,已經將他押走,很快便消失在了營帳。
“剛才我就覺得這營帳里只有兩個凳子,卻有三個人要坐著,很不習慣。我又是來晚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一下唐邕咯。”
高伯逸對著高演笑了一下,這一刻,他的笑容似乎與某個男人的笑容重合了!
高洋!
高演似乎看到了高洋的影子!但很快他就發現,高洋的笑容里,藏著的是壓抑的癲狂。
而高伯逸的笑容里,卻什么也看不透。
這是一個比高洋冷靜,也比他更可怕的男人!
“當初你救我一命,我高伯逸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這個恩情我記著呢。”
高伯逸拍拍手,對身后的士卒大聲說道:“將他帶去虎牢關,好好安頓,莫要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