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以后,神策軍將士已經將金墉城完全掃蕩干凈。此戰幾乎將忠于高氏皇族的勢力連根拔起,包括自高歡開始就豢養的死士,家將,門客等等。
混亂中正在城頭巡視的高孝珩被爆炸沖擊波炸死,而高演、唐邕被俘,就剩下高延宗一人帶著為數不多的高家私軍拼死抵抗。
但最后也因為寡不敵眾,受傷被俘。
按照高伯逸事前的交代,神策軍執行了“有殺錯,無放過”的兇殘政策,不收留俘虜,不接受投降,除了高級軍官外,不留活口!
這也是李達等人抓到高演之后就趕緊開溜的原因。在他粗獷的身軀下,藏著的是一顆玲瓏剔透的狡詐靈魂。
張彪、周敷等人都是高伯逸從江州帶來的,在鄴城和北齊毫無根基。所以高伯逸讓他們殺誰,他們就會殺誰,不講情面,毫無憐憫。
可是李達他們,跟高洋是有淵源的。
所以他們沒辦法對高氏一族的親信下手,搞不好就會碰到熟人,那時候你是直接殺呢?還是心里難過一陣再殺呢?
高伯逸可以留下周軍戰俘,是因為這些人在鄴城毫無根基。等在那邊落戶了以后,他們反而要依靠高伯逸給的政策,才能生存下去。
也就是說,這些人搞不好可以變成高伯逸手里的一把快刀,只要不用來攻打關中,就能放心使用。
可是高氏一族的親信,他們在齊國的關系網,都是盤根錯節的。這樣的人不殺,難道留著過年請客?
對此李達也是洞若觀火。他若是真像是平日里表現得那么二,只怕人頭都掉下來好幾次了,又怎么可能會收到高伯逸的重用呢?
田子禮那樣山匪出身的親兵,才是高伯逸身邊沒腦子的一股精銳力量,他們也不需要腦子,高伯逸說干嘛他們就干嘛,這些人什么都敢做。
神策軍帥帳內,高伯逸端坐于桌案前,漠然的看著一臉不服,被五花大綁的高延宗,良久無言。
“我知道,當初我讓你鉆胯下,你一直懷恨在心,現在機會來了,一刀下去就行。”
高延宗梗著脖子對高伯逸叫囂道,沒看到求生的欲望,反而是求死之心甚篤。
“不教而誅是為虐。來人,送去虎牢關好生看管,莫要怠慢了。”
高伯逸輕輕擺手說道,懶得跟高延宗做口舌之爭。
等高延宗被帶走后,楊素面色凝重的從后帳走出來,雙手攏袖,對著高伯逸行了一禮問道:“高氏的人,主公一個都不殺,是有什么考慮么?
縱虎歸山,后患無窮啊!”
楊素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苦勸高伯逸殺掉高演和高延宗。
“剛才我的話你沒有聽到么?不教而誅是為虐。”
高伯逸意味深長的說道。
“不教而誅?”
楊素反復咀嚼這四個字,然后恍然大悟。
看到他的樣子,高伯逸就知道這位聰明絕頂的人物,已經明白了自己想說的。他繼續解釋道:“當今齊國的天子,乃是高潛,而不是我高伯逸。
我有什么權力可以處置高演?處置高延宗?
哪怕他們是亂臣賊子,那也要太后代表高潛說出來才行,怎么能我來說呢?
不經過審判就處置他們,道理不明不白,可不就是不教而誅么?世人會怎么看待我高伯逸?”
但是你毫不手軟的把唐邕殺了,卻也連審問都沒審一句啊!
楊素在心中瘋狂吐槽,有些疑惑的問道:“可是唐邕畢竟是重臣……”
“當年,他策劃毒殺了太子高殷!我這是在給先帝(高洋)和太后(李祖娥)一個交待。所以唐邕必須要死。這跟高演是完全不一樣的,懂了么?”
這有什么不懂的,還不是因為高伯逸怕唐邕胡亂攀咬,說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然,不同的人就要區別對待,沒有一刀切這樣的事情。
楊素感覺自己今天又跟著高伯逸學了一招。
“主公,如今洛陽已經在我們手里了,宇文邕已經是甕中之鱉。不如趁此機會,敲開關中的大門,一舉滅周!”
楊素興奮的說道。
這回,應該自高歡主政東魏一來,北齊離統一天下最近的時刻了。有宇文邕在手,騙開弘農城,甚至安然破潼關,都不是不能賭一把!
這個事情,高伯逸確實仔細想過,不過得到的結論卻是:風險太大。
就好比是后世玩答題游戲一樣。這一輪好不容易答對,已經可以拿幾百萬回去。下一輪雖然再次答對可以拿幾千萬,然而一旦答錯,卻是會兩手空空!
本來就已經穩贏了,何必再冒險去追逐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呢?
高伯逸感覺自己二十出頭,完全等得起!
“你知道么,宇文憲現在在襄陽,讓我骨鯁在喉。”
高伯逸沉聲說道。
楊素點點頭,這件事他知道,只能說王琳留下的人真是夠廢柴的。當然,宇文憲打仗的本事遠超宇文邕,這一點也不需要質疑。
“如果我們虜獲宇文邕,那么關中那些人在抱團的情況下,誰會是最大受益人?”
高伯逸問了楊素一個拷問靈魂的關鍵問題。
“誰最能打,誰就會被推舉為首領,這是萬變不離其宗的法則……主公是說,宇文憲要登基稱帝?”
楊素大吃一驚。
高伯逸微微點頭道:“這是明擺著的。關中的那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必須要推一個領頭羊出來。
能打仗,腦子活絡,年齡又僅次于宇文邕的宇文憲,乃是最好的人選。困獸猶斗之下,失去補給的我軍,在關中能不能像現在一樣打得得心應手,還真要打一個問號。”
打仗要知己知彼,神策軍并不熟悉關中地形,絕大多數的將士都沒有去過關中,到了那邊又不能以戰養戰,又不能依托齊國發達的“水次倉”后勤體系。
拿什么跟抱團抗爭的關中土著打?
這是典型的用自己最短的地方去打人家最長的地方,實在是很不理智。到時候極有可能一把好牌打臭,灰溜溜的滾回鄴城。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幾年一點點從北周手里奪回來的地利,就會一朝喪盡。
“主公說得有理,周國氣數未盡,便宜他們了。”
盧叔武在《平西策》里面說得很清楚了,兩國之爭,只要不是故意犯渾(比如像歷史上高瑋那樣的),光靠兩軍野戰,一決雌雄,是無法滅掉對方的。
兩國之間的競爭,就是看誰犯錯少,看誰積累多,一點點的爭奪優勢,壓縮對方的生存空間。
生存空間越小,就越是容易犯錯。
手里的籌碼越少,就越是會縮手縮腳。
高伯逸也想這一戰就滅掉周國,只可惜那只存在于對手全是豬頭的情況下才能實現。你不能指望現在周國上下都是高瑋這樣的人。
“傳令下去,全軍開拔,去河陽三鎮。我這次要好好的會會宇文邕。”
高伯逸抽出白云劍,感覺身體里的力量在慢慢的涌上來。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雖然沒辦法俘虜宇文邕,但是高伯逸絕對不會讓對方好過。
才過了一天,金墉城失陷,洛陽被高伯逸徹底占領的消息,就傳到了位于河陽三鎮南城的宇文邕那里。
震驚,不可置信,氣急敗壞!
此刻宇文邕的內心活動是復雜的。
一方面,他完全不敢相信,高伯逸和神策軍居然沒幾天就攻克了金墉城。宇文邕原以為至少高演可以堅持一個月的。
畢竟金墉城里的糧草物資,怎么說也能熬到入冬吧?
城池那么小,再多的軍隊也無法展開,高演這個廢物,怎么幾天就讓高伯逸得手了呢?
宇文邕在南城里聽梁士彥說起了他包圍南城,并派大樓船突襲河陽關的事情,深感這種堅固而高大的小城,其實十分不好對付!
歷史上洛陽城為什么不好守?長安城為什么屢次被攻陷?
其實并不是它們不堅固,也不是城墻太低矮,而是……城池太大了!
哪怕有幾萬守軍,撒在寬闊的城墻上,也就跟竹筒里的豆子掉在地上一般,密度很低。
而攻城的一方,則可以選擇城墻的任意一點,作為突破口。
這游戲還怎么玩?
城池并不是越大越好。大了的城池,就需要特別多的兵馬駐守。
不過,城池大了雖然不好,但是城墻高了,卻是極大的利好!
那種城池小,城墻又極高的地方,就更是讓攻城的一方頭疼。比如說,金墉城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要不然,自北魏以后,其他入主這座城池的人,也不會將金墉城作為防御支點了。
結果這樣一座城,居然在高演手里沒幾天就被高伯逸奪下來了。這叫人情何以堪?
“梁將軍,漢高祖也有白登之圍的窘境。朕只是想問問你,如今的局面,要怎么解決?”
站在南城的城頭,宇文邕看著城下不遠處正在待命的神策軍,有些無奈的問身后的梁士彥。
高伯逸這個賤人,哪怕圍攻金墉城的時候,也依然派出兵馬在河陽三鎮附近警戒。周軍出個把斥候偵查沒問題,但是一旦大部隊出動,就會立刻引來神策軍。
然后高伯逸就很有可能先解決自己,最后再總攻金墉城!
所以宇文邕聽從了梁士彥的建議,按兵不動,并派人用船只向黃河上游滲透,試探齊軍部署。令人失望的是,黃河河道已經被王琳部封鎖,走水路是無法回歸周國了。
“如果弘農城的蘇椿,能夠打一場勝仗,擊敗王琳,或許末將可以掩護陛下回潼關。只是,現在看來……很難。”
弘農城現在的境遇跟河陽三鎮差不多,也被王琳帶著兵馬包圍了。現在周軍兵少,還首尾不能相顧。
真是韓信來了都無可奈何。
“真要到萬不得已,朕會主動走出南城,換你們回關中。”
宇文邕決然道。
他相信,這筆買賣,高伯逸還是會做的。
因為現在南城的兵馬并不多,這里的大魚,不過是他宇文邕,最多加上梁士彥和賀若弼而已。
其他的那些士卒,高伯逸要來做什么?
“陛下不可,我們就這樣守好南城,不留破綻。等哪天實在是守不下去了,再做定奪也不遲。城里糧草還有,岸邊也能抓點魚,暫時還不需要擔憂糧草問題。”
梁士彥面色憂郁的說道。
他其實沒有提醒宇文邕,現在周軍有一個致命弱點。
城里沒有取暖用的柴火!數量不足以支撐他們渡過這個冬天!
也就是說,哪怕城里還有糧食,到最后這里已經沒辦法吃熟食,沒辦法燒水……那要怎么辦?
正在這時,宇文邕遠遠看到大隊穿著紅色軍服的齊軍,朝著南城而來。中軍大旗上,寫著偌大一個“高”字,老遠就能看到。
“高伯逸來了。”
宇文邕手扶著女墻,滿嘴苦澀。
什么叫宿命,宿命就是無論你怎么去努力跟回避,你最害怕的東西,最終還是會在最關鍵的時刻撞上你。
神策軍并沒有給宇文邕多想的時間,一個時辰以后,攻城器械準備到位,周軍的戰俘開始在“箱車”的掩護下壘土。
這套路跟周軍攻打虎牢關如出一轍。
城頭上,梁士彥皺著眉頭看城下的周軍戰俘在壘土,他本打算讓麾下將士朝著壘土的齊軍射擊,結果看得這些人都穿著黑色的周軍軍服。
一時間,他有些不忍心。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齊軍的箱車已經準備好了,這些東西不但可以堆土,而且還能作為遮擋物,擋住部分城墻上射來的箭矢。
簡直不要太好用。
看到對方有條不紊的操作,梁士彥就知道今日很難善了了,神策軍明顯有備而來。
“宇文邕,你爹喊你回家吃飯!”
“宇文邕,你爹喊你回家吃飯!”
“宇文邕,你爹喊你回家吃飯!”
齊軍派出去幾十個嗓門大的,站在周軍弓箭范圍以外,扯著嗓子大喊叫罵。
這話不帶一個臟字,卻氣得宇文邕渾身顫抖!
樸實的話語中帶著深深的惡意,這確實是高伯逸做得出來的事情。
宇文邕就這樣靜靜的看著神策軍在城外壘土,堆土丘。時間長了,他也感覺很無趣,除了這些以外,除了繼續派人在城下喊那句話外,高伯逸并沒有什么其他的動作。
這種感覺,就好像看著自己脖子上的套索一點點的收緊,而身體卻完全不能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