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國大致可以分為三大區域:北、中、南。
北部稱之為樓蘭,是樓蘭國最富饒的土地,在孔雀河流入羅布泊的三角洲一共有四座城,那兒集中了樓蘭一半的人口,以農耕為主,往西沿著孔雀河,便是可抵達渠犁、輪臺、龜茲的西域北道。
南部稱之為鄯善,有樓蘭第二大城“扦(qiān)泥城”,以及后世比較出名的米蘭古城,兩城扼守西域南道,西接且末、精絕、于闐。
在南北兩地中間,是狹長的車兒臣河,亦有三座依次相連的小城在河邊互為犄角,以后世編號為“LK古城”的海頭城為最大。
二月十六這天,海頭城主昆格耶,迎來了一位年輕的漢使,名為任弘。
從任弘口中,最終證實了那個可怕的傳聞:樓蘭王安歸,已被大漢天使誅殺!
“樓蘭王安歸已伏罪,頭懸于漢北闕,新王將由在長安侍奉天子的先王次子尉屠焉擔任。在新王抵達前,樓蘭暫由傅公代為鎮撫。”
類似的話,任弘每到一座城,都要復述一遍,他這十天里,可算是把樓蘭北部、中部諸城全跑遍了,海頭城是此行的最后一站。
他對昆格耶笑道:“恭喜城主,從此之后,樓蘭不必再向匈奴繳納貢賦,牛羊與糧食,都能留著自用了。”
“牛羊糧食不必送給匈奴是好事,但就怕路過的漢軍和使節太多啊。”昆格耶仍有擔憂,生怕才去一狼,又來一虎。
要知道,樓蘭最初與漢發生沖突,就是因為漢朝的皇帝每年都派大量使者欲通大宛諸國,使者相望于道,一歲中多至十余輩,而每次使團動輒上百,人畜吃嚼花銷極大。
樓蘭只是個綠洲小國,地沙鹵,少田,糧食勉強自給,于是便翻了臉,開始劫殺漢使,與匈奴溝通。
結果自然是被趙破奴七百騎兵攻破,后來李廣利征大宛,大軍幾次路過樓蘭,食其糧食,也讓樓蘭叫苦不迭,加上漢軍砍了樓蘭的樹,遂有后來樓蘭迎立安歸,徹底倒向匈奴之舉。
但沒想到,匈奴比漢更貪婪,僮仆校尉年年從樓蘭索要牛羊糧食,真把樓蘭人當成了奴隸。
在昆格耶看來,不論是漢還是匈奴,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任弘聽了翻譯后,讓盧九舌告訴昆格耶:“城主大不必擔憂,往后漢使會在樓蘭、伊循和扦泥城補給,不多要其余諸城糧食。”
傅介子早在離開長安時,便與大將軍霍光商量好了,樓蘭獨擅南北兩道,不宜,事成之后,要把雞蛋放在倆籃子里,將樓蘭在實質上,一分為二!
新王將遷離樓蘭,以南部的大城扦泥為都,改稱“鄯善國”,只統治南部、中部諸城。
至于北部的孔雀河三角洲,交給親漢的伊向漢,讓他作為樓蘭城主。位于北道樞紐的伊循城,則直接由漢朝派兵戍守屯田,作為統一西域的橋頭堡。
如此,傅介子的使命才算大功告成。
但前提是,要扛住匈奴日逐王隨時可能到來的攻擊。
這些事任弘自不會對昆格耶細講,仍以金帛誘之:
“傅公讓我來召集各城城主,帶上至少一百名壯丁,前去樓蘭相會,大漢天子有黃金絲漆器等美物賜予諸城主。”
傅介子派遣任弘南下時告訴他:“北部與中部各城加起來,能湊一千丁壯,吾等挾持各城主,逼其部屬盡力。匈奴日逐王派遣南下的胡騎,大概不會超過此數,人數均等,又據城而守,好歹能壯壯膽,撐到漢軍抵達。”
話雖如此,但任弘仍覺得沒啥用,樓蘭以小國侍奉大國,如水一般反復善變,就算召集再多人去,沒有斗志,一樣是烏合之眾,說不定轉頭就將使節團賣了。
但既然老傅已經決定,任弘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照辦,說完后便不再言語,讓盧九舌代自己翻譯。
他則低頭喝著昆格耶招待的葡萄酒——用陶碗喝。
卻不成想,昆格耶雖然滿口唾棄安歸,聲稱服從大漢天使和新王之命,最后卻道:
“但,海頭城恐怕不能派丁壯前往樓蘭,我也不能離開此城半步!”
“為何?”
任弘皺起眉來,海頭城作為中部最大的城,雖然比樓蘭稍小,但也有居民千余,丁壯三四百,眼下樓蘭人粗放的耕作已經結束,麥種撒到地里就不用管了,出一百人沒什么問題吧,這昆格耶怕不是想自保坐觀漢匈成敗。
任弘想要摔碗作色,嚇唬嚇唬昆格耶,卻聽到外面的樓蘭人一陣驚呼。
“來了!來了!”
……
等任弘他們出了廳堂,登上海頭城南墻時,才明白外面的樓蘭人為何驚呼:
卻見城外數里處,有一群或披頭散發,或扎著辮子,身穿氈皮衣的騎馬武士正在耀武揚威,高高舉起簡陋的弓,揮舞刀劍,嘴里嚎叫著聽不懂的話語,任弘點了點,人數足有三四百!
“匈奴人?”
任弘有些驚訝,按理說匈奴人是不可能出現在這的,看著也不太像,城外的游牧武士容貌不似草原牧民的圓臉,而是狹長而黑瘦,且連趙漢兒也聽不懂他們在叫嚷什么。
倒是跟他們來的歸義羌人那加聽懂了幾句,判斷出對方身份,竟是自己的同胞:“羌!”
“是婼羌。”
昆格耶如此糾正,這位城主雖有些老邁,卻已經披掛了上了一身厚皮甲,親自御敵。
原來是婼羌啊,任弘了然,樓蘭周邊的廣袤區域,就位于后世的“若羌縣”,這名字便是源于婼羌人了。
任弘聽盧九舌說過,婼羌是個小行國,乃是羌人最西邊的一支,他們在樓蘭之南,阿爾金山北麓隨畜逐水草而居,出產鐵,會鑄造刀、劍、甲、矛等兵器,其首領號:”去胡來王”。
但此處離阿爾金山尚遠,他們怎么跑到這邊來了?
昆格耶告訴任弘:“蒲昌海南部的草原,便是婼羌人的春牧場,他們開春便舉族北上,在蒲昌海游獵放牧,入秋再將牲畜趕回山上。”
據說這群來自高原的婼羌人十分彪悍,女子也可騎射作戰,反正方圓千里內沒有敵手,所以牲畜由女人孩子照看即可,而婼羌的男人們,就要干點副業了。
比如說搶劫商隊,或者圍攻樓蘭、且末的城邑,非得樓蘭人交出糧食,才肯退去。
而作為樓蘭中部最靠南,且與羅布泊最近的海頭城,自然首當其沖。
城里的樓蘭人也如臨大敵,或登上城墻,或搬重物堵住胡楊木門,動作嫻熟,看架勢,經歷類似的騷擾不是一次兩次了。
雖然婼羌人好像挺講信用,得了糧食便會離開,但昆格耶看樣子是不打算服軟交糧的:
“去年給匈奴交了一次貢賦,春種才剛剛播下,城里哪還有余糧。”
他笑道:“所以,別說吾等去不了樓蘭,恐怕連漢使,也要安心在城內等待了。婼羌人不會強攻的,頂多在城外游弋半個月,見啃不下來,便會離去。”
半個月?傅介子可是要他們完成任務后,立刻返回樓蘭協助抵御匈奴的,這下可麻煩了,與任弘同行的幾人都皺起了眉。
說話間,城外的婼羌人騎著馬沖到近處,開始大聲叫嚷,為首一位騎著花馬的婼羌武士,更用蹩腳的樓蘭話,要求海頭城交出一百擔糧食。
結果在昆格耶一聲令下后,他們挨了城頭一陣齊射。
婼羌人憤怒地還擊,也胡亂朝城墻上射了幾波箭,但成效不大,于是在一陣號角吹響后,又嚎叫著遠離。
卻見婼羌人返回河邊,聚集在吹響號角的人身邊,那是一位頭發花白扎成辮,不騎馬,卻騎著一頭白色牦牛的長者。
在他一聲令下后,婼羌人改變了戰術,不管城邑,反而徑直朝河邊耕地沖去,在剛剛發芽出苗的麥田縱馬踐踏。
“麥苗!”
這招狠,婼羌的馬匹每走動一下,都好似踏在樓蘭人,踏在昆格耶的心頭!
“那是婼羌首領,去胡來王親自來了。”
昆格耶放下擋箭的盾牌,不愧是老對手,這下他沒剛才那么淡然了,又不敢帶人出城作戰,只能苦著臉,眼睜睜看著麥田被破壞。
這時候,任弘說話了。
“城主,若我能幫你解除婼羌圍城之患,你是否能立刻帶著人手,趕赴樓蘭?”
昆格耶面露懷疑:“漢使如何讓婼羌退去?”
“這有何難。”
任弘笑了,問道:
“城中可有黃布?”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