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浮宮原先是座軍事城堡,當然,這注定了它不會如楓丹白露那樣被密林簇擁,以免敵人可以伐倒樹木來做工程設備,即便之后它被不斷地予以整修甚至重建,王宮里也沒有太多碧樹繁花,只是從U型建筑群的凹陷處延伸出去,就是人們所熟知的杜勒里大道。這是唯一一處觸目所及都是冰冷的石材與金屬的地方,拉瓦利埃爾夫人揮退了侍女,雖然這種行為對一般的貴婦很危險,因為此時的巴黎雖然治安情況好了不少,但為非作歹之徒還是不少,時常有聽說有婦女和孩子被劫掠,雖然盧浮宮有著最森嚴的守衛,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么,還有在黑暗中的危險生物。
想到這里,拉瓦利埃爾夫人的唇邊就不由得浮現出一絲微笑,要說危險,在這里大概沒有人比她更危險的了,雖然作為一個女性狼人,她并不能說是狼人族群中最強大的,但面對普通人類,她若是直立,身高也要超過一個成年男性許多,更不用說那滿是肌肉的身軀所蘊含著的力量了,哪怕不用獠牙利爪,只一揮,她就能打掉一個人類的頭顱——而后突然,她的笑容消失了,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國王才會對自己如此冷漠……在她閱讀過,和聽過的小說里,可沒有一個強壯得可以隨時與一個全副武裝的騎士對抗不落下風的佳人啊……
“您應該回去了。夫人。”她的侍女還是跟了上來,不安地說。
拉瓦利埃爾夫人知道她為什么會不安,除了黑夜對凡人的威脅之外,還有她的行為,對于王室來說是相當不得體的,而這位侍女,出身并不高,如果拉瓦利埃爾夫人觸怒了國王,被驅逐出盧浮宮,其他的夫人不會需要她們服侍,她們也就要離開這個富麗堂皇的夢想之地了——“不,”拉瓦利埃爾夫人說:“我要去小教堂。”
在這個上帝與國王一同統治大地的時代里,任何一座建筑里必然都會為人們崇敬的天主留下一塊凈地,盧浮宮當然也不例外,這座小教堂距離王太后居所不遠,但與喧鬧的宴會大廳還有段距離,她們越走,就越是安靜,到了最后,竟然只有她們幾個人的腳步聲,拉瓦利埃爾夫人的耳朵輕微地動了動,等到了小教堂,她就借口說要做自我懺悔,進了告解廳。
小教堂的告解廳猶如一對連接在一起的木質房間,拉瓦利埃爾夫人小心地讓開懸掛在門前的銀十字架,拉開門走了進去,她一坐下,對面也就走進來了一個人。
但拉瓦利埃爾夫人并沒有立即說話,直到從稠密的花格里流瀉出一聲低沉的笑聲。
“是誰?”拉瓦利埃爾夫人警惕地問道。
“啊,可敬的夫人,”對方說,“我還以為您知道我是誰呢。”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當然不可能是前來聆聽懺悔的神父。
“我在庭院里的時候就聽到你的腳步聲,”但拉瓦利埃爾夫人可以從中途離開,別人當然也可以,只要她們都不受別人關注——所以她沒有放在心上,可就在她們前往小教堂的路途中,那個腳步聲還一直跟隨著她們,那就不對了,等到了教堂,那個腳步聲從教堂門外移動到了告解廳附近。
“多好的能力啊,”對方感慨地說:“為什么不能為我們的陛下所用呢?”
聽到這句話,拉瓦利埃爾夫人耳后的絨毛都要豎立起來了:“你是誰?”
“您應該問我,我的陛下是誰?”窗格突然啪地一聲打開,對方含笑側過頭,看向拉瓦利埃爾夫人——那是只有數面之緣的米萊狄夫人,拉瓦利埃爾夫人對她知道的不多,但據說,她也是國王的愛人之一,只是不受承認,另外的就是,她似乎也相當得國王的看重和信任。
“拉瓦利埃爾夫人,”米萊狄說:“別緊張,夫人,別對我露出獠牙,更別伸長爪子,我和你的陛下應該是同一個人——所以我和您有著同樣的煩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拉瓦利埃爾夫人說:“您確實忠誠于陛下嗎,路易十四陛下。”
“瞧您說的,您都是個英國人,”米萊狄說,“我還是法國人呢。”她在空中按了按手,然后,猶如某種魔法,也許就是魔法,拉瓦利埃爾夫人緊張不安的心情突然平復了下來,她重新坐好,看向米萊狄,她隱約有聽說,米萊狄之前的聲譽實在不怎么樣,達達尼昂伯爵還聲稱她曾經是個騙子和囚徒,不過只要有國王的寵愛,就算將血淋淋,赤裸裸的罪名擺在他們眼前,宮廷中的人也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
“我之前就看到了您突然離開了大廳,而后又聽到了您在嘆息。”米萊狄說:“但要讓我說,夫人,您是受王室承認的,在貴女中,也就是王太后、王后與女公爵有資格走在您前面罷了,還有什么事兒值得您滿懷憂慮呢?看看我吧,”米萊狄說:“我甚至只有一個子爵夫人的頭銜,幾乎進不了盧浮宮,沒有國王發話,我也無法來到這樣重要的宴會上,等會兒,我還要在黑暗和冷風中回家,而您,您在距離國王最近的地方就有一個套房,您知道有多少人在羨慕您嗎?”
“也包括您嗎?”
“這是毫無疑問的。”米萊狄一攤手。
“但您若是一個聰明人,”拉瓦利埃爾夫人說:“您就能看出,國王對我并無多少愛意。”她也看著米萊狄,雖然告解廳里一片黑暗,但作為狼人,即便是在黑暗中的一粒灰塵,她也能看清,即便與白晝相比,在狼人的眼睛里,米萊狄的容貌不免有些扭曲,但這些扭曲絲毫影響不了她所具有的魅力,說真的,如果不是國王堅持,而這位夫人的名聲又過于狼藉,這個第一王室夫人的頭銜還不知道會落在誰頭上。
“可憐的夫人,”米萊狄說:“那是因為您犯了一個錯誤。”
“錯誤?”
“我也曾經犯過這樣的錯誤。”米萊狄煞有其事地說道:“實際上我與國王陛下相識早在敦刻爾克之前,但那時候我們只能說是萍水相逢,國王對我沒有多少印象,雖然我從那之后就再也沒有忘得了他,我是追逐著他到敦刻爾克去的,但那個時候,他身邊已經有了科隆納公爵,瑪利.曼奇尼,哦,我們現在應該稱她為瑪利.科隆納了。”
如果說,之前米萊狄向拉瓦利埃爾夫人呈現出的卑微姿態引發了她的憐憫,并且讓她隱約有了凌駕于米萊狄之上的感覺,那么現在她所誘導的就是拉瓦利埃爾夫人的好奇心與嫉妒心了,“那么,”果然,拉瓦利埃爾夫人急切地問道:“您是怎么做的呢?”她是有些畏懼瑪利.曼奇尼的,除了瑪利是個女巫之外,還有她是個曼奇尼,而曼奇尼對狼人的態度就像是凡人對野生的貓狗那樣,又是厭惡,又是鄙夷。
“您要仔細觀察啊,”米萊狄嘆息道:“您在向我們的陛下索取寵愛之前,難道不應該先讓他感到您的愛嗎?”
“我……”拉瓦利埃爾夫人遲疑地說:“我是愛他的啊。”
“方式不對!”米萊狄斬釘截鐵地說:“您愛一個人,是絕對不會讓他為您的愛感到煩憂的,甚至應該為他除去煩憂的,對不對?”
“當然。”
“那么就對了,”米萊狄說:“瑪利.曼奇尼之所以得到國王的寵愛,是因為曼奇尼家族,據我所知,他們為國王做了不少事——在巴黎的時候,在敦刻爾克的時候,在加來的時候……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據說他們有很多好工匠,好醫生和戰士。”
巫師,拉瓦利埃爾夫人在心里說。
“您要問我是如何獲得國王之愛的,我只能說,夫人,我們的國王事實上是個不通風情的人……”
“是謙遜與堅貞,”拉瓦利埃爾夫人立即糾正道:“雖然此時的人們并不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崇尚這兩種美德。”
“……確實如此,夫人,是我失言了。”
“……不不不,應該是我……我不該這樣過分地指責您……”
米萊狄輕輕咳嗽了一聲,現在她總算領會到國王的苦楚了:“那么,我們還是回到之前的事情上來吧,夫人,我愛著陛下,不忍心讓他受到折磨,無論是那一方面的,所以我才會來到您面前。”
“您愿意指點我?”
“指點稱不上,夫人,請別懷疑,我們有個共同的敵人。”
“您是說……”
“瑪利.曼奇尼。”
沉默,“……我不喜歡曼奇尼小姐,或是現在的科隆納公爵夫人,但她現在遠在意大利或是加來,她很難再傷害到我們,而且您之前也說過了,她的家族乃是國王的臂助之一。”
“這不是我們是否愿意把她視作敵人的問題,”米萊狄說:“而是,夫人,她和我們已經是敵人了——拉瓦利埃爾夫人,您以為,有關于狼人的孩子也必然是狼人的事情,是誰去提醒國王的呢?”
米萊狄如愿聽到了一聲壓抑著怒火的低喘,“……國王總會知道的。”她說。
“但也許她不說的話,您和國王是可以有個孩子的,哪怕他是狼人,夫人,他會是國王的兒子,未來國王的血親,您們就再也不用擔憂被驅逐和出賣了,到那時候,即便是狼人,您的后裔也能夠在姓氏的后面掛上先生的頭銜,您的兒子會有一個公爵的頭銜和封地。”
“我的族人一樣可以為國王效力,建立功勛。”
“是的,但不一樣,您很清楚,不然您就不會始終郁郁了,您知道您失去了什么。”
“但我能怎么做?”
“如您所說,我們的陛下是個謙遜而又堅貞的人,空洞的外囊哪怕再美,也很難讓他的視線永遠地停駐,這個國家才是他最為熱愛和最為渴望的……夫人,瑪利.曼奇尼一開始也是被國王拒絕的,但陛下為什么又會答允了她呢?是因為她和她的家族都顯露出了他們的價值,而為了這份價值,國王愿意給她一個孩子。”
“孩子!”
“是的,孩子!國王的頭生子。”米萊狄的聲音越發輕細,其中的涵義卻愈發沉重,“國王已經與科隆納家族達成了協議,有意扶持這個孩子做將來的那不勒斯之王。”
“天主!”
“多好啊,”米萊狄說:“我可以向您發誓,夫人,我愿意向您示好,完全出自于內心,并非您的,或是國王的敵人在后操控——我很小的時候就壞了身體,夫人,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瑪利.曼奇尼夫人對您的威脅可要比我大多了……我想,也就是因為您對她也有威脅,所以她才先下手為強。”
“我會去證實您的話。”拉瓦利埃爾夫人說:“如果事實確實如此,您會得到我的回報的。”
“不,還是將這份回報帶給我們的陛下吧,我們的陛下是個公道的人,只要您愿意付出,沒有什么得不到的。”
說完,米萊狄那只雪白的小手就從窗戶伸了進來,拉瓦利埃爾夫人與她輕輕一握,那只手就縮了回去。
拉瓦利埃爾夫人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米萊狄的手又冷又滑,讓她不由得想起了蛇。
米萊狄匆匆離開小教堂,迎面就遇上了瓦羅.維薩里。
“今天難道還是什么良辰吉日不成,”米萊狄沒好聲氣地說:“先是狼人,再是巫師。”
“您自己也是巫師,”在提醒了這么一句后,維薩里御醫說,他之前經過了那么多的事情,后來又為了得到國王的寬恕而在洛林的荒原野山上待了好幾個月,風餐露宿,危機重重,哪怕他是個巫師,也不可避免的神色憔悴,皮包骨頭,現在他看起來倒和人們想象中的巫師差不離,“您和拉瓦利埃爾夫人說了些什么?”
“不是了,她現在已經是個女人,是個母親,一個女人和一個母親能夠做出什么來,我很清楚。而且,維薩里先生,”米萊狄說:“就算是個嬰孩,如果他威脅到了國王,你也應該把他悶死在搖籃里。”
“我不會再次背叛國王,”維薩里說:“但您如此作為,難道也是得到了國王的允許?”
“我的好陛下總是太過仁慈,”米萊狄說:“而我也只是給了拉瓦利埃爾夫人一個警告,或說提醒,若說有什么讓您的小主人感到苦惱,大概就是她也許會多出一個競爭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