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有時間。”克雷蘭說。
若是認得這個狼人的人在這里,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在自國王起的很多人眼里,克雷蘭已經死了,但他沒有,這個遍體鱗傷的老狼人確實在里世界受了很多折磨,但最后他還能一連殺死好幾只強壯的蝎尾獅,就代表著他依然有著旺盛的求生欲望,但在和國王相處的短暫時間里,他發現,世界上所有的國王都是一樣的,查理二世如此,而比他仁慈,但在國事上也一樣冷靜理智的路易也是,后者還是一個年輕人,瑪利是他最先喜歡上的一個女孩——在同時被魔藥和詛咒毒害,身體虛弱,又在一個完全陌生并且充滿惡意(巫師們對凡人的態度看那些在田地間徘徊的無魂尸就知道了)的世界里,身邊只有一個對里世界同樣無知的外來女巫,而對于主宰著其命運的曼奇尼家族來說,他死了確實要比活著好,而就算他被允許活下去,也要作為一個巫師活下去,而不是一個國王。
說真的,在那么一瞬間,克雷蘭覺得,這位國王面對的困境絲毫不遜色于查理二世,但他最終還是勝利于他有一位忠誠的兄弟,一個不會被凡規舊俗限制的頭腦,一顆強壯而又細膩的心臟,他不但從里世界全身而退,甚至還在里世界插進了一枚釘子。
在克雷蘭回到塞爾維亞狼人中的時候,狼人們群情激奮,都說要回到里世界去向曼奇尼家族復仇,克雷蘭阻止了他們,且不說曼奇尼家族的將來哪怕是狼人也能用眼睛看到的,而且要說真正的仇敵,難打不應該是忘恩負義的查理二世嗎?從一開始克雷蘭就看的很清楚,之前他投向查理一世與查理二世也不過是一場賭博,他輸了,于是他承認自己的失敗,而露易絲是塞爾維亞狼人們投下的第二筆賭注,克雷蘭不奢望什么,只要這位國王能夠保證他們族群的繁衍生存就行。
“你在想什么?”克雷蘭察覺到女兒的郁郁寡歡,就不由得嘆了口氣:“你與國王之間甚至不存在愛情,從一開始,你的身份就是國王與塞爾維亞狼人的交易,我覺得,陛下對你處置方式很好,我們的狼人會是僅僅忠誠與他的軍隊,而你是他最親密的護衛,我的女兒,你在床榻之間的時候,沒人會在意你的皮膚是否白皙,你的頭發是否蓬松,你的嘴唇是否柔軟嫣紅,你所需要保證的是你的牙齒鋒利,爪子尖銳,有任何一個敢來傷害國王的人,你要用你的勇武和生命來保證他安全無虞。”
拉瓦利埃爾夫人難堪地轉過頭去:“難道對您來說,”她滿含著屈辱說:“我也如那些人所說的那樣,是個不配被國王選中的人嗎?”
“對于國王來說,愛人算什么?”克雷蘭苦惱地按了按額角,“若說榮耀,誰能比上他的將領?只要你,還有我的族人們,就可以在他對里世界的征伐中建立功勛,你即便離開了這個位置,也能有豐厚的年金和封地,我了解他,他對有功之人倒是毫不吝嗇的。”
“有功之人……”露易絲說,“但我是個女人,父親,若我還是原先的那個侍女,多好啊,至少我距離他遠遠地,不會心生奢望。”
克雷蘭露出了失望之色,也許他做錯了,在他離開里世界后,他就決定將族群的權柄直接交給露易絲,就算是他的私心作怪吧,除了露易絲是他的女兒,另外也有他不愿意離開族群的緣故——狼人的習性極其類似于狼群,狼群的首領若是老病到無法再承擔起統領狼群的重任了,要么在與挑戰者的戰斗中戰死。要么被驅逐,總之不可能繼續留在自己的狼群里,但他永遠不可能放下他的族群……除了這些,還有一個細微的理由,那就是如果是他來向法國國王投誠,法國國王不一定會相信他,相比起來,露易絲作為一個女性,總是會被小覷和忽視。
現在看起來,他的設想還真沒錯,除了國王,露易絲的表現讓他沮喪,他也許一開始就不應該答應查理二世的要求,露易絲雖然是狼人,但長期的宮廷生活已經把她變成了一條只會搖尾乞憐的小狗。
“你不能,露易絲。”他不得不提醒說:“狼人生下來的孩子也一定是狼人。”所以巫師還有可能在表世界隱姓埋名地生活,但狼人只能遁入森林,在族人中尋覓未來的配偶。
“我可以把它藏起來。”露易絲痛苦地說,她當然知道這樣做很危險而且幾乎不可能,但……她就像是一個從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圍著一塊大蛋糕大快朵頤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蛋糕的主人親手把她帶到桌子邊,告訴她也有資格在這里落座,但同時,這塊香氣撲鼻的蛋糕,她可以聞,可以看,甚至可以摸摸,但絕對不可以吃。
若是對一個飽足的人,一點精美的食物會讓她心滿意足,但對一個忍饑挨餓到了現在的人,它就只能是開胃菜了。
父親眼中的失望露易絲當然能夠看見,“我走了。”克雷蘭說:“我希望下次見你的時候,你能夠清醒一些。”
他現在只后悔讓露易絲充當了這個中間人,現在他再出現,只怕整個族群都要被國王驅逐出法國,但露易絲這樣,也更讓她憂心忡忡。
拉瓦利埃爾夫人的異樣當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過就算是最有想象力的人,也不會想到國王竟然敢將一個狼人放在自己身邊,國王忙于菲利普與亨利埃塔公主的婚事間的談判,除了在舞會上與拉瓦利埃爾夫人跳舞,偶爾和她純潔地同床共枕之外,幾乎沒有別的什么念頭。
幸而經過幾周的拉鋸戰之后,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妝終于定了下來,相比起其他做了王后的公主,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妝在金錢上就有些可憐,只有十萬里弗爾,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器皿和家具,路易懷疑查理二世把那些快要被廢棄的城堡和王宮里的陳設搜羅挑揀了一番之后才配齊了這些東西,沒有城堡或是領地……這也不奇怪,重頭戲在路易要求的艦船設計師,船工和海軍軍官,這些當然不可能,就算阿爾比馬爾公爵突然老年癡呆了也不可能,相比起另外一個遙遠的帝國,歐羅巴沒有一個國家會不懂得技術保密的重要性的,而且也很難說,英國與法國的良好關系能夠保持到什么時候。
雖然查理二世是親法的,但在議會里,幾乎都是倒法派,而且看看法國國王路易是怎么對待自己的岳父西班牙國王腓力的吧,那些一連串兒嫻熟而又卑劣的手段,就算是喬治,蒙克也未必能夠做的出來……大概在這個年輕的國王心中想了很久有關于此的事情,以至于局勢一向他猜測的方向發展,他就立刻讓西班牙和羅馬嘗到了心酸的滋味。
雖然在信件中,查理二世親密地稱他為兄弟,而法國國王路易也和藹地稱查理二世是最可信的朋友,但誰都知道,他們今天真的將英國的造船技術交出去,第二年就能看到拉芒什海峽上到處游曳著法國人的戰船。
但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妝著實太單薄了,議會的議員們不愿意出錢,就要給東西,最終阿爾比馬爾公爵寫了不下一打筆觸憤怒的信件,才終于從國內弄到了三十艘加萊賽船作為公主的嫁妝,這里要提一句的是,是加萊賽船,而不是加來船——加來船最早是威尼斯人用于運載昂貴貨品(香料、絲綢)的商用槳帆船,如它的用途,這種船裝載量很大,外形笨重,但后來因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逐漸變得強大,地中海貿易一再萎縮,戰火連綿之下,威尼斯人就將這種槳帆船改成了戰船。
但后來火炮迅速地代替刀劍成為了海戰中的強兵利器,不適合安裝火炮的加來船就突然成了一塊食之無味的雞肋,無論是威尼斯,還是西班牙,或是英國,荷蘭,都開始建造大型風帆船,也就是蓋倫戰船,這種輕盈卻要穩定得多的戰船一出現就獲得了眾多將官的贊譽,比起原先的加來船,它的速度更快,船身更窄,長度更長(這個側舷安裝火炮的年代這很重要)。重心更低,也就是說,在急速轉向的時候不容易側翻,在人們所熟悉的,1538年的普雷韋扎海戰中,威尼斯人就是以蓋倫戰船對戰奧斯曼土耳其的加來船隊,一艘蓋倫戰船力抗十幾艘奧斯曼加來船仍然可以不落下風,直到土耳其人逼于無奈,引燃自己的分艦隊旗艦沖向這座海上巨型炮臺才終于摧毀了它。
之后各國都開始大力發展巨型風帆船,除了蓋倫,加萊賽就是加來船的升級版本,但與輕巧的蓋倫戰船不同,加萊賽船對于風帆的依賴甚至超過了加來,因為它比加來還要重,還要大。像是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妝中的加萊賽,每艘都超過了六百噸的排水量,它可以搭載數倍于傳統加來船的船員和火炮。
這些船當然不可能這樣快的抵達法國,但它的模型和圖樣都已經送來了,就掛在國王在楓丹白露的書房里,奧爾良公爵菲利普幾乎每天都要去看——從這些加萊賽船的模型上,可以看出,那些火炮基本上都在船首和船尾,側舷不多,每門船運載的火炮都有四十門到五十門左右,曾經在荷蘭服役的蒂雷納子爵向奧爾良公爵和國王解說道,加萊賽船的戰術是很簡單的,一般來說,這些戰船在于敵人遭遇的時候,先是火炮攻擊,然后憑借著巨大的身軀與金屬撞角撞擊對手船身,最后才是派出船只搭載的大量士兵給予敵人們最后一擊——這種戰術,在十六世紀的時候還可以說是所向披靡,但在十七世紀的時候就有些力有不逮了,畢竟它所要面對的,多是如之前國王看到過的,甲板數多達三層,側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火炮口,火炮數量基本都在七十門到八十門的巨型槳帆船,多數情況下,它們還沒來得及靠近敵人,就會被擊沉。
國王對這些笨重的加萊賽船有著一些自己的想法,只是現在還不是宣之于口的時候——另外,路易想,那些密探傳來的信還是別讓菲利普看了,看了他會更生氣,因為英國人給他們的加萊賽戰船幾乎都需要好好修繕一番才能出海……他們顯然是想將法國作為一座新的垃圾傾倒場。
最可憐的是法國現在甚至缺少“垃圾”。
“這已經很不錯了。”路易安慰菲利普說:“英國人總不能拿最好的戰船給我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這樣,也由英國議員在指責阿爾比馬爾公爵賣國,想必他回去之后,又要和一群人明爭暗斗一番才能保證自己的性命和榮譽——從海軍大臣海德開始,議會就一直與國王針鋒相對,總之,查理二世贊成的他們就反對,查理二世反對的他們就贊成。
這也給了路易一個警告,無論什么時候,獨裁都會令人詬病不已,但有些時候,獨裁反而是必須的,雖然這么說有些無恥,但這些為了他的國家,他的母親和弟弟,他的民眾,以及他自己,路易是絕對不會在這場戰斗中退縮半分的,不管他將要面對怎樣的敵人。
既然婚事已經說定,那么就少不了一場盛大的宴會,這場宴會不能在楓丹白露,只能在盧浮宮,諸多貴人,廷臣與使者濟濟一堂,在這樣的場合,國王與王后就是太陽與月亮,拉瓦利埃爾夫人甚至不能算得上是最亮的那顆星星——這個殊榮是屬于奧爾良親王的,人們投來的視線讓露易絲感到壓抑,她勉強與國王跳了一支小步舞后就離開了大廳,要說,在楓丹白露的時候她就感到了痛苦,那么現在她更是無法承受得起這種折磨,她……明明已經成為了王室夫人,成為了被承認的,國王的愛人,但在去掉表層的浮夸后,人們看到的還是那個粗陋的婢女——雖然國王一力偽飾了,但盧浮宮里還真是沒有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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