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盧西安諾一世把我叫去,他要把我送走了,“這里很快就要展開一場大戰了。”
我無法違抗他的旨意,何況在父親隱居休養后,他和姐姐就是我的監護人,“你去凡爾賽吧,”他說:“也可以去看看你的修道院。”他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我并不強求你一定要以一生來侍奉天主,這樣說或許有點虛偽,”他嘆了口氣:“一個強盜搶走了一個商人所有的錢財,然后開恩還給他一點路費。”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但我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
“是路易十四必須要做的事情吧。”我大膽地說。
“不。吉安,”他說:“我也有我的野心。”他頓了頓:“我與父親說過,等……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你盡可以選擇回到世俗之中,又或是繼續向上攀升,他不會對你的修道院征稅,所有的收入你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只要別傷害到自己的身體與靈魂。”
據我所知,法國國王賞賜給我的是一座很大的修道院,連同屬于它的葡萄園與薰衣草田,約有一千兩百畝,每年可以得到上萬里弗爾的收入,如果我決定等到這場戰役徹底結束后才離開修道院,那么我身邊也會有將近十萬里弗爾的額外收入——我是說,柯西莫三世與所有美第奇家族的財產,除了必須傳承下去的部分,都將由我與兄長均分。
當然,太陽王不是那種貪婪的人,他也不在乎這點錢財,我是隨軍后才知道,原來軍隊的支出竟然不比流淌出去的河水來得少。
我到了凡爾賽后,與其他的貴胄一般,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王后指定了一個女官來照顧我,我可以選擇待在王宮休養,也可以去上學,又或是去修道院進修,我暫時選擇留在凡爾賽,看得出王后也希望我如此,畢竟在意大利的事兒塵埃落定之前,說不定就有人想著用我或是兄長費迪南來威脅路易十四。
“那我的兄長呢?”我還以為一到凡爾賽,就能看到他呢。
“他啊,”特蕾莎王后展開扇子,遮住了半張面孔后,又是為難,又是好笑,又帶著一點羨慕地說道:“他現在可能在普魯士。”我聽了這個消息,不由得大吃一驚,“他跑到哪兒去做什么?”
要知道,就連我的父親,科西莫三世,還有托斯卡納宮廷里的人,都還以為他在凡爾賽或是巴黎呢。這兩個地方的浪蕩公子很多,“名姝”的寓所遍布各處,路易十四又不是什么嚴苛的人,他十天半個月的不露一點蹤跡也不會有人懷疑擔憂。
“他不久前才去了普魯士。”王后說,我覺得王后的神情很有些古怪,也許我兄長的突然離開確有內情,她在擔心我是否會因為對他們產生疑慮,但有某種原因讓她不能對我如實道來。
想到這點,我就不再繼續追問下去了,等過了幾天,我給了身邊的侍女一枚戒指,請她告訴我我的兄長怎么會跑到普魯士去……她猶豫了一會后,就告訴我說,事實上這件事情沒什么陰謀摻雜其中,但確實很難說出口。
這里我必須要說,無論是托斯卡納宮廷,還是凡爾賽宮廷,對于婚姻與愛情都有著屬于自己的古怪理解,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對于這些貴人來說,身份的懸殊遠比道德的悖逆重要,他們可以笑吟吟地接受各種不道德的行為,從公開的王室夫人到一個閹人,但當一個有身份的貴人對一個不足以踏入其階級的異性動心時,他們就像是犯下了某種不可饒恕的罪過一般,所有人都會極力反對他們之間的事兒。
我的兄長費迪南,科西莫三世的長子,將來的托斯卡納大公(當然,現在已經不是了),愛上了一個海盜的女兒。
這種足以被后世的人們寫作小說,拍成電影的事情在凡爾賽宮里就是一個丑聞!侍女斬釘截鐵地說道,雖然她也只是一個子爵的女兒,但她認為,伊娃——就是那個海盜的女兒,僥幸獲得了國王的青眼,被允許進了凡爾賽,又迷惑了大郡主,成了她身邊的女官,但歸根結底,她終究還是一個鄙俗的女人,她連法語都說不好!
不得不說,聽到我放浪不羈的兄長竟然對這樣一個女人有了真情,我肯定是要追根究底的,那個侍女就算收了戒指,也沒有告訴我全部的事情,但我知道了名字,就不難繼續打聽下去。結果令我張口結舌,真不知道——這位伊娃女士并不算是海盜的女兒,應該說,是與海盜差不多的私掠船主,而且她的叔叔,父親,甚至堂兄都是從事這個不名譽的職業的。
她之所以能夠被國王召喚到凡爾賽里,是因為偶爾揭破了一樁有關于英國人的陰謀,更讓人稱奇的是,那個奸細竟然是她的丈夫,她險些被他殺死,卻還堅持著走到叔叔那里,告知了此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親手葬送了自己的丈夫。
就是這么一個女士,雖然我不知道她長相如何,性格如何,但知道她肯定不太好惹……
那時候我的兄長雖然與她有了一段戀情,但當時所有人都認為這樁戀情必然無疾而終,畢竟兩者身份相差太多,等到伊娃女士跟著大郡主去了普魯士,費迪南就該去尋找新的愛情了——他似乎也準備這么做,但后來,你們知道的,一聽到他已經被舍棄了世俗的身份,做了一個修士,他就毫不猶豫地整理行李,跑去了普魯士……
“但如今他們的身份還是那樣懸殊吧。”我直白地說:“現在伊娃女士已經是尼斯女伯爵了,我的兄長卻只是一個小修士。”
“國王肯定會給他一個爵位的。”王后說:“到時候,這樁婚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并不覺得這樁婚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美第奇家族最先也不過是個買藥丸的小商人。后來一想,等到意大利的戰爭結束,我姐姐的丈夫盧西安諾一世也必然會給我和兄長一個爵位的,如果我們愿意,也可以進入軍隊或是政府。
我們的前程是無需擔憂的。
我以為來到凡爾賽后,對意大利的情況就只有通過與姐姐的書信知曉一二了,沒想到太陽王竟然允許我通過報紙、刊物與從意大利來的使者來了解半島如今的狀況。
三者相互參照,比擬,我大概就可以營造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來了。
奧斯曼土耳其的默罕默德四世果然是個有著雄心壯志的人,作為蘇萊曼大帝后第二個乘船渡海遠征的蘇丹,他指揮著他的二十萬大軍,經過數個月的冗長攻打,終于占領了西西里島,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原先屬于薩伏伊公國的島嶼,有了這座大島,他才得以將二十萬人的軍隊陸續運送到真正的戰場,也就是那不勒斯。
西西里島最東角,一個叫做墨西拿的小城,是距離那不勒斯最近的地方——從墨西拿可以直接看到雷焦港的城墻,只需要小船,甚至舢板,木桶都能渡過去,奧斯曼土耳其人搭建起了浮橋——據說使用了某種奧妙的手法,但也有人說,異教徒們勾結了魔鬼,才能一夜之間造出了一座供上萬人通行的大橋。
之后的戰斗從某種意義而言,乏善可陳,因為……在一場面對著二十萬敵人的戰役中,所有的技巧、謀略或是戰術,都是無用的。
奧斯曼土耳其人登陸的地方是意大利半島的雷焦港。也許有人不太注意到那個地方,這樣說吧,人們常說意大利半島猶如一只伸進了大海的高跟靴子,那么雷焦港就是靴子尖的位置,塔蘭托灣就是鞋跟與鞋尖之間的凹陷,萊切的位置就是鞋后跟。
占據了西西里,默罕默德四世就有了信心,一旦事情向著對奧斯曼土耳其不利的地方去,他至少還有退路與整修大軍的地方,他沿著意大利靴子的鞋面一路往上,面對著是數之不盡的棱堡、城墻、壕溝等工事,這些工事不斷地消耗著奧斯曼士兵的性命,但如之前的每一次,阿扎普步兵的死亡從不被軍官與蘇丹放在心上,從伊斯坦布爾以及這個龐大帝國的其他地方而來的軍隊還在持續不斷地被船只運送過來。
這是一座血肉磨坊。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即便有了意大利聯邦王國,盧西安諾成了國王,路易十四的將軍也只把意大利諸侯們的士兵當做工兵使用,他們是沒有勇氣與膽魄去面對如同海嘯一般奔騰而來的奧斯曼人的,他們的數量太可怕了,簡直令人絕望,單單看到,就能讓人失去抵抗的勇氣。
沃邦將軍在這幾個月里沒完沒了,近似于瘋狂,被人詬病不斷的修筑工事的行為,在面對奧斯曼土耳其的大軍時終于給出了答案——它們就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小刀子,不停地在奧斯曼大軍這頭巨獸的身上切割細小的傷口,一開始或許還不能夠造成什么影響,但在將要進入冬季的時候,這些傷口造成的危害就顯現出來了。
默罕默德四世不是個蠢人,科普魯律曾經犯下的錯誤,他不會再犯,當初在大會戰中,路易十四以及盟友就采取了堅壁清野的方式,令得同樣數量驚人的奧斯曼土耳其大軍因為補給不足而陷入困境,這次他先占領了富饒的西西里,而后又勒令商人與總督們運來充足的食物。
所以說,雖然沃邦也使用了類似于的手法,對奧斯曼土耳其大軍的影響并不大。
默罕默德四世甚至記得警告軍官們,不允許士兵輕易走進完全封閉的空間里去,那場大爆炸引發的災難帶給他的震撼記憶猶新。
但那時候的路易十四需要一個密封的空間,是因為火藥的數量不足,而粉塵爆炸時是需要一個空氣不甚流通的大空間的。可沃邦將軍可沒這個煩惱,他的火藥與榴彈都非常充足。
憑借著堡壘與城墻,向敵人們投擲彈藥,就算是意大利人,也能堅持上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還會破壞道路,在荒地里埋設榴彈——在燧發槍被發明出來之后,金屬件與火石迅速摩擦產生火星,引燃火藥的原理已經被許多人熟知,沃邦將軍的工匠就想出了一種可以可以掩藏在地下,用拉索來引發的火炮……他當時是這么想的,但沃邦看過之后,就問道,既然這個拉索需要人力拉動,那么有沒有可能,讓敵人自己拉動繩索呢?
當然可以,很多時候,看似可笑的發明只不過是走錯了方向,工匠不過是加了一個類似于老鼠夾子的小裝置,就可以讓敵人自己“拉動繩索”了。
這種埋藏在地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炸的武器引發了一陣廣泛的恐慌,哪怕蘇丹與他們的學士將不曾爆裂的榴彈展示給阿扎普們看,依然無法減輕他們的恐慌,畢竟未知的恐懼才是最深重的。
這種地下榴彈沒人知道沃邦將軍埋了多少,加上連綿在靴子尖這一部分的堡壘與工事,還有層層疊疊的帶刺鐵絲網,大大延緩了奧斯曼土耳其人的進攻速度。
默罕默德四世并不認為這能夠對他造成威脅,他有無數的士兵,也有無數的小麥。雖然法國人的艦隊一直在攻擊它們,但他同樣有數不盡的船只,他當初能夠在西西里島登陸,一樣可以維護這條重要的航道——直到一個可怕的消息傳來。
特蘭西瓦尼亞親王反叛了。
反叛者的大軍一路往南,所向披靡,竟然已經迫近到了距離伊斯坦布爾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