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廳只有一個出入口,蒙特斯潘夫人站在廳中央,面對著國王等人,后方是獄卒與教士,還有的就是那扇小門。
剛才蒙特斯潘侯爵的尸骨就是從那扇小門里被運進來的,維薩里重新給這個不幸的男士覆上白布,免得……蒙特斯潘夫人雖然早有猜測,但還是一陣暈眩――她聽到后面傳來了一個穩重,一個輕盈的腳步聲。
路易的視線越過蒙特斯潘夫人,看向了那兩個孩子,啊,不對,在他們父親被謀殺的時候,他們還是孩子,如今,他們一個已經是長成的英俊男士,一個是嬌柔的少女――他們與蒙特斯潘夫人有著一些相像的地方,但也可以從一些地方看出父親遺傳給他們的特征。
蒙特斯潘夫人在莫特瑪爾公爵的安排下,十六歲的時候就開始籌備婚姻大事。她一向自詡公爵之女,但深諳內情的人都不會接受她――那時候,蒙特斯潘侯爵對她來說都是一個高攀的對象,周邊的人不是沒有反對過,但這位侯爵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監護人又遠在巴黎,以至于不能很好地為他甄選妻子的人選……莫特瑪爾公爵起初的時候也不贊成,蒙特斯潘侯爵算得上是個有為之人,但我們也知道,當阿泰納伊絲下定決心的時候,是很難有人能夠抵抗住她的誘惑的。
莫特瑪爾公爵當時覺得,也許讓自己名義上的女兒嫁給這么一個人也不錯,畢竟這也是她爭取來的,只是他沒想到蒙特斯潘侯爵一開始就是阿泰納伊絲選定的跳板,哪怕后來他們有了一兒一女,機會來臨時,蒙特斯潘夫人也不曾有絲毫猶豫。
對奧古斯特,她與國王的兒子,只因為他不愿意按照蒙特斯潘夫人的意愿去爭斗、去哀求、去誣陷,她就對他不滿到了極點,甚至不惜說出惡毒的話來刺傷他,何況這兩個只是為了麻痹莫特瑪爾公爵所生下的兩個孩子呢――母親原本天生就該有母性的,蒙特斯潘夫人卻是一個例外。她在孕育與生養這兩個孩子的時候,心頭滿是怨毒――雖然國王的王室夫人必須已婚,但一般情況下,她們都會避免與丈夫同房,更別說生育了……為了保證自己的容貌與身材不受這兩個孩子的影響,蒙特斯潘夫人吃了不少多余的苦頭。
她不關心他們,當然也不知道他們的游樂室就在她毒死丈夫的房間上方,更不會知道,因為游樂室的地板因為干裂收縮,露出了一條細小的縫隙,恰好在燈具的上方,并不起眼,但只要挪開樓上的地毯,把眼睛湊上去,就能看到下方的景象。
那兩個孩子看到了她是如何在酒液中摻入藥水,而后父親又是如何毒發身亡的,他們爭吵的內容也被孩子們聽得一清二楚,只是那時候,長子懂了,幼女卻不懂,懂了的長子畏懼心狠手辣的母親,一直沒敢說出真相,而幼女要到自己都要成為別人的妻子時才明白母親對父親做了什么。
等到莫特瑪爾公爵,這位與他們沒什么血緣關系,但還是時常給予照拂的外祖父來詢問的時候,他們就說了――也許他們之前還擔心著外祖父會偏向于他們的母親,尤其是他們聽說,他們的母親已經成為第一王室夫人,在巴黎一手遮天的時候。
蒙特斯潘夫人的眼睛突然就紅了,眼眶中盈滿了淚水,她在沒有接到任何提醒的時候就猛地轉過身去:“孩子!我的孩子!”她顫抖著聲音喊道,但她的長子立刻抬起手,蒙住了妹妹的眼睛,這個舉動讓孔蒂親王不加掩飾地笑出聲,“看來您的孩子也挺清楚您那一套的。”他毫不留情地說。
“把她帶出去。”路易說,于是教士們立刻上前,將蒙特斯潘夫人帶走――就在隔壁的小房間,她可以聽到和看到,但不能發出聲音,或是做出表情,又或是以任何手段來干擾兩位證人。
蒙特斯潘侯爵的長子這才放下了手,當然,我們也可以稱他為貢德蘭先生,因為他已經繼承了父親的爵位與領地,他的妹妹茫然不知所措,兄長則低聲安慰了她幾句――沒有那個孩子會對母親不抱有期望,他也有一點幻想,但這點幻想很快就被蒙特斯潘夫人的眼淚打破了。
不知情的人也許會以為蒙特斯潘夫人是因為見到了長久未見的孩子而動容,但貢德蘭先生――父親死亡時的場景還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記憶里。
何況自從蒙特斯潘夫人去了巴黎,就算是他結婚,有子,或是他妹妹結婚,她都沒有一封書信,一個口訊,要知道,不說當時有多少愿意為她效犬馬之力的裙下之臣,就連莫特瑪爾公爵也是經常和她見面的。
貢德蘭小姐不知道的是,貢德蘭先生事實上悄悄去過巴黎,那時候正是蒙特斯潘夫人代國王清洗巴黎的時候,那一具具掛在煤氣燈柱上的尸體說明了國王給了她多大的權力,對她多么信任,而這位夫人,無論是怎樣的謠言、傳聞與小道消息,在酒館還是在沙龍,都沒人提起過她之前的兩個孩子。
貢德蘭先生想要試探一二都被嚴厲地責備與警惕了,很顯然,這是蒙特斯潘夫人的逆鱗。巴黎與凡爾賽的人只能知道她與國王有個兒子――蒙特利爾公爵奧古斯特。
貢德蘭先生沒說什么就回去了,他想,可能就算是蒙特斯潘夫人被國王驅逐出凡爾賽了,她也不會回到他與妹妹身邊。
這十幾年里,對這對兄妹來說,蒙特斯潘夫人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一個名字,對兄長她更是一柄懸掛在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他擔心如果蒙特斯潘夫人在國王這里拿到了更多的權勢,或是更進一步,徹底地迷惑住了國王,他和妹妹的生命都要受到威脅。
雖然這么想,但貢德蘭先生依然以為……她至少會有一點悲傷的。
蒙特斯潘夫人如果一見到他們,就大叫大嚷,歇斯底里,他都不會太難過,也不會如現在這樣恐懼,但她……她在沒轉身的情況下就猜到了證人是他們,并且迅速地做出了“正確”的反應――意圖用眼淚與呼來打動他們,接下來可能還會做出另一番情深意切的表演……在仆人這些低等人的證言不被承認的年代里,他們可能是僅有的兩個證人。
無論是什么,只要能夠讓他們動搖。哪怕一瞬間就足夠了,蒙特斯潘夫人自信自己可以就此找到突破的空隙。
沒想到的是,貢德蘭先生不為所動,還第一時間按住了可能被她蠱惑的妹妹,至于國王的命令,更是及時又合理。
接下來就不用再說什么了,這兩個孩子當時雖然還很小,但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可怕了,又帶來了長期的影響――“我每個晚上都會在噩夢中重演這一幕。”貢德蘭先生平靜地說,他的妹妹對這件事情的記憶也十分深刻,他們互相佐證,說出對方沒有看到的東西,補充一些細節,就連蒙特斯潘夫人當時袖口所用的蕾絲樣式都記得一清二楚,簡直就是……將現場重新擺在了人們的面前。
“她……倒是當機立斷……”維薩里沙啞著喉嚨說道,煙堿藏在了蒙特斯潘夫人的寫字臺里,那時候她剛寫好給蒙龐西埃女公爵的信,聽到丈夫回來了,就往一旁小桌上擺著的酒里下了毒――蒙特斯潘侯爵匆忙趕回來,一路上又是燥熱又是焦急,一看到就馬上喝了一大杯――激動的情緒與在劇烈運動后愈發洶涌的血液使得煙堿更快起效,幾分鐘后他就在憤怒和不解中死去了。
因為不幸的侯爵當時身邊沒有其他的親人,仆從幾乎全都被蒙特斯潘夫人收買,孩子又小,兼之在這個時代,沒有完全的醫療系統,人們也不能或是不懂得如何正確地對待自己的身體――窮人們缺少油脂與蛋白質,富人又太多,在四五十歲死去的人不在少數。
就算有人對侯爵的死因生疑,當時的醫生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侯爵的嘴唇和指甲不發黑,嘴巴里沒有苦杏仁味兒,也沒有口吐白沫,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怎么會是被謀殺的呢?他們最多能夠得出侯爵是因為長途跋涉過于勞累,又因為與夫人爭執,導致膽汁變濃,血液過熱而猝死的。
當時路易又正在打最緊要的一仗――就是對佛蘭德爾的戰爭,除了突然少了一個過于多情的下屬的盧瓦斯侯爵,沒人會去記得這個名字,后來就算盧瓦斯侯爵想起來了,也沒有想到――那時候蒙特斯潘夫人還沒來巴黎呢,就算來了,她也沒有理由要謀殺自己的丈夫。
盧瓦斯侯爵并不知道這世界上也有不愿意讓自己的妻子成為王室夫人的人。
只是從兩個孩子的證詞來看,蒙特斯潘夫人甚至不曾有一絲猶豫――她都沒考慮過也許侯爵能夠被說服,就下了毒。
有證人,也有證據,路易先讓兩個孩子退下,然后就重新召回了蒙特斯潘夫人。
“我想我不用多說了,”路易溫和地說:“您有罪,夫人,您謀殺了您的丈夫。這樁罪行,您是無論如何都沒法解脫的。”
“我不認罪……您的證人那時候……都是孩子,十幾年了,他們也許會弄錯,陛下,也有可能……他們被我的,或是被您的敵人收買了,才來誣陷我……那具尸骨也是……陛下,求您啦!我不認罪,這不是我做的!看在我為您做事的份上,看在我們的兒子份上!可憐可憐我吧,我是無辜的哪,陛下,您要公正,您本該是公正的!!”
路易突然笑了,蒙特斯潘夫人的眼睛里迸發出希望的光芒。
“您以為您很了解我,是的,夫人,”他放下手中的卷宗,厚厚的書頁已經翻到了最后一張:“我異常看重規則,對人,對非人,對整個國家,甚至整個世界,我希望它們能夠有條不紊,紋絲不亂地延續下去,法律是其中一件極其重要的配件,所以就算是我,我也不希望凌駕在它上,是的,我愿意接受它的制約。”他安撫地給予大臣們一瞥,接著說道:
“您一直在提醒我,夫人,您說,我要公正,是因為您很清楚,您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唯一的脫身之法就是借著現在律法的漏洞遁逃出去――之后您也許會到某個修道院里,或是別的國家去,但就您現在聚斂的錢財,以及從我這里拿到的爵位與身份,也足夠您在其他宮廷如魚得水。”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但您錯了,您可以鉆律法的空子,我也可以,我在這里,夫人,那么,您知道什么叫做‘王室巡回法庭’嗎?”
“在國王、王后或是其他王室成員出外巡游的時候,”孔蒂親王善解人意地補充道:“他就有權在任何地方開設王家法庭,在這座法庭中,接受所有自由人的申訴,國王簽署的令狀大于所在地法官或是諸侯的法令。”
“所以,”路易輕聲細語地道:“夫人,我說您有罪,您就有罪,這是符合法律條文的。”他做了個手勢,“夫人,您還記得您帶著信物,來和我見面的那次嗎?您說,您只要榮耀、權勢與錢財,并不要我的愛,唉,您應當后悔的,您也后悔了,因為您發覺了吧,有了我的愛,你才能為所欲為。”
“譬如現在,”路易認真地說:“如果我愛您,您至少可以留下性命。”他抬起手,邦唐送上了墨水,筆與令狀,孔蒂親王上前躬身,好讓國王在令狀上簽字。
蒙特斯潘夫人瞪大了眼睛,直到眼角開裂,流出血來,她還想叫嚷些什么,就被教士與獄卒拖了出去。
巴士底原本就是一座軍事堡壘,也就是說,它是有一座小廣場用來騎士訓練之用的,在這座廣場上已經架設起了斷頭臺,“歡迎,夫人。”監獄長愉快地說,一邊剪掉蒙特斯潘夫人的長發,“我特意選了一個經驗老到的劊子手,夫人,他原本是預訂給加斯東公爵的,手勢精妙,容貌俊美。不過還是比不上那個給查理一世砍了頭的劊子手,時間倉促,夫人,他又在倫敦。
但我還給斷頭臺刷了油漆,請學院畫師給畫了圣人的畫像,還打造了一把新的大劍,上面刻了您的名字,您要看看嗎?”
蒙特斯潘夫人發出一聲詛咒,然后,從她被按在斷頭臺上,劊子手揮起大劍的這段時間里,她咒罵了每個人,從她的父親,維薩里與莫特瑪爾公爵,到她懦弱的母親,到她與侯爵的兒女,然后是蒙特利爾公爵奧古斯特,蒙龐西埃女公爵,王太后,王后,瑪利.曼奇尼……
最后,路易十四。
在她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中,劊子手的大劍落了下來。
叫聲戛然而止,一顆美艷的頭顱翻滾著掉落塵埃。
“別了,”路易說:“蒙特斯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