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斯潘夫人接受的審判與處決都是秘密進行的,只有很少人才知曉其中內情,這也是國王決定提用“王室巡回法庭”這一尚未被取締的古老律法的原因之一。
如果讓人們知道,國王的王室夫人舉行黑彌撒,褻瀆尸體,試圖謀殺一個老人與無辜的女孩,還曾經在十幾年前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蒙特利爾公爵的處境就要變得又尷尬又為難了,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私生子,還能把他打發走,過了幾年這樁事情也就會隨著時間流逝而在人們的記憶逐漸淡去,但他又是國王派遣到阿美利加大陸去的蒙特利爾總督。
雖然在新大陸有十七位總督與都督,但作為國王的兒子,在太陽王的光輝沒有徹底暗淡下來之前,總督們必然唯蒙特利爾總督馬首是瞻,這和奧斯曼土耳其的蘇丹將兒子們派遣出去做當地的親王或是總督是一樣的道理——現在這片古老的大陸已經在源源不斷地為法蘭西供血,想來等到人口膨脹、農業發達,工商業初見其形的時候它還會變得更加富饒,強壯,到了那時候,不讓阿美利加這枚甜美的果實被其他國家或是個人攫取,就是奧古斯特以及其他新法國人的責任了。
而直至今日,從古羅馬帝政時期流傳下來的觀念依然根深蒂固,那就是將孩子看做父母甚至祖輩延伸出來的分支,一個品行高潔的人必然會有一個道德無瑕的兒子,一個戎馬半生的將軍也必然會有一個勇武強壯的后代,一個輕浮的人會養出一個花花公子,一個執拗的人的孩子也必然生性古怪……罪犯的兒子,也必然是要成為一個罪犯的。
奧古斯特是個好孩子,但他是路易幾個孩子中唯一一個跟隨貴女們在宮廷長大的,身邊又沒有同齡的兄弟姐妹,蒙特斯潘夫人那時正是最得意的時候,對他漠不關心——王太后與王后當然也不會造就另一個加斯東公爵,或是約克公爵,又或是唐璜公爵,她們不至于將奧古斯特養成一個瘋子或是傻子,但奧古斯特確實比他的兄姐們更敏感纖細就是了。
另外提一句,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不是一個巫師。
有了這幾個前提,因為一直在打仗而不得不忽視了這個兒子的路易就對奧古斯特倍加關切起來——他沒有隱瞞蒙特斯潘夫人的罪行與受到的懲罰——因為這種事情根本無法隱瞞,從他口中得知,總比從一些心懷叵測的人口中得知更能維護父子之間的關系。
奧古斯特在父親的懷抱里大哭了一場,之后好幾天也是從晚上哭泣到黎明,雙眼紅腫,精神萎靡,凡爾賽宮中沒有秘密——只要國王不去阻止,于是很快就有人或是好心,或是有意去詢問他這是怎么了。
“我媽媽去了修道院啦。”奧古斯特說。
奧古斯特的媽媽當然是蒙特斯潘夫人,雖然蒙特斯潘夫人只能是“夫人”,但如果在法律上被承認是國王之子的奧古斯特,蒙特利爾公爵愿意,還是能叫她媽媽的。人們聽了恍然大悟,也不怪蒙特斯潘夫人會突然在凡爾賽消失了,從王室夫人誕生以來,她在受國王寵愛的時候固然是風光無限,權勢滔天,但一旦國王對她失去了興趣,一個念頭就能把她驅逐出宮。
人們只會感嘆一聲,原來美艷無比,不可一世的蒙特斯潘夫人也會如凡人一般消失的無聲無息……也有人說,蒙特斯潘夫人也許還會卷土重來,或是在別國宮廷里再次展現自己的魅力,又或是等到蒙特利爾公爵在阿美利加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宮廷,她一樣可以作為公爵的母親傲然居于所有人之上,就像是哈勒布爾公爵的母親拉瓦利埃爾夫人。
沒人會想到,這位夫人在舉行了簡單的葬禮后,埋在了遙遠的加約拉。
如果她埋葬在巴黎或是凡爾賽,當奧古斯特要去哀悼她的時候,肯定會引起一些人的懷疑,畢竟奧古斯特的血親實在是少得可憐,并個個有據可查——蒙特斯潘夫人還是有一些狂熱與忠貞的追逐者的。
不過,蒙特斯潘曾經幻想過的事情——她的突然失蹤會引起動蕩或是暴亂什么的,根本沒發生。
它甚至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她從來不在意那些沒有權勢的追求者,但有權勢的人在她還是王室夫人的時候倒是不介意逢場作戲一番,她都被逐出凡爾賽與巴黎了他們還白費那份力氣干嘛?
至于那些真心實意尋求著他們的繆斯與維納斯青睞的詩人、歌唱家或是畫家……很遺憾,他們沒有錢財,沒有強健的體魄,也沒有足夠的毅力——他們追憶這位夫人的方式是很具藝術性的,繪畫,作曲與寫詩,但這些除了在沙龍與廣場上博取幾聲嘆息,甚至傳不到國王的耳朵里。
真正就這件事情寫了一封信來安慰國王的人是拉瓦利埃爾夫人。
路易看了信,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很顯然,拉瓦利埃爾夫人誤會了他,以為他與蒙特斯潘夫人之間——也許是之后,有了真正的感情。
她雖然是個狼人,但生來就沒有什么攻擊性,溫和到有些懦弱,聽到蒙特斯潘夫人的罪名與死訊之后,她一邊謙卑地譴責了辜負了國王信任的蒙特斯潘夫人,一邊請求國王千萬不要因此過于傷感,也不要遷怒于奧古斯特,她錯誤地以為,國王要將奧古斯特趕到蒙特利爾去,還說,蒙特利爾的環境實在是太嚴酷了,如果國王要有一個兒子在那里,她可以讓哈勒布爾公爵代替奧古斯特去新大陸,哈勒布爾公爵比他更年長,也更強壯。
如果換了另一個人,路易也許會懷疑她是否另有企圖,但拉瓦利埃爾夫人在這十幾年近似于流放的生活中始終循規蹈矩,心行如一,從不曾嘗試越過國王劃下的界線,要知道,當初他將他們的兒子冊封在哈勒布爾,就有很多人認為,這個私生子將來是要成為荷蘭國王的。
這么多年來,拜訪拉瓦利埃爾夫人與哈勒布爾公爵的人可不少,法國人,英國人,荷蘭人,神圣羅馬帝國的諸侯與皇帝,還有佛蘭德爾的獨立派……可惜的是無一不鎩羽而歸。
她的謹慎與沉穩讓路易十分滿意。
路易就回信給她說,他并未遷怒于奧古斯特,將奧古斯特任命為蒙特利爾總督也是好幾年前就決定的事情,與蒙特斯潘夫人無關,哈勒布爾公爵之所以是哈勒布爾公爵,也是他的期望與安排,并不需要更變,不過,他希望哈勒布爾公爵能夠回到凡爾賽宮來,在蒙特利爾公爵離開之前,他們兩兄弟還能相處一段時間。
哈勒布爾公爵巴蒂斯特還是第一次在凡爾賽露面,說來遺憾,他的成年儀式應該在凡爾賽宮舉行,但誰讓那一年西班牙繼承權戰爭開始了呢。
而在那一年的前后,路易十四以及身邊的人都如同張開的弓上繃緊的弦那樣,實在是抽不出心力去為他舉行儀式——畢竟他的成年儀式不是兩三天就能完成的事情。
幸而巴蒂斯特從來也不是那種多愁善感,心胸狹隘的孩子,他自己提出在哈勒布爾森林簡單地舉行一個成年儀式就夠了——與拉瓦利埃爾夫人那樣,他缺乏野心,更喜歡與族人在森林中奔跑,嗥叫,而不是在如同盔甲一般的華麗服飾的包裹中,與一些他不在乎也不在意的人勾心斗角……他甚至不太關心路易十四,他愛自己的母親,但對父親——大概也就是法蘭西的年輕人對這位偉大的陛下所有的崇敬與愛戴吧。
路易最近一直將蒙特利爾公爵帶在身邊,免得有些人以為蒙特斯潘夫人被驅逐出去的事情會影響到奧古斯特,他接到了巴蒂斯特給他的信,就親口告訴了奧古斯特。
巴蒂斯特是僅有的一個,奧古斯特還沒有見過的兄弟,他與王太子小路易很熟悉,與科隆納公爵也見過面,說過話,但哈勒布爾公爵……他還是從母親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蒙特斯潘夫人嫉妒瑪利.曼奇尼,憎恨王后特蕾莎,但對這位拉瓦利埃爾夫人,則充滿了輕蔑與不屑,她甚至叫對方為“雌犬”,奧古斯特懷疑這是因為拉瓦利埃爾夫人正是蒙特斯潘夫人之前的王室夫人,算得上是她的手下敗將,她才會這么口不擇言的。
這位哈勒布爾公爵……還真是適合與蒙特利爾公爵調換一下封地啊……
原來只是拉瓦利埃爾夫人這么想,現在凡爾賽的人都這么想了——這位公爵也有二十多歲了,當然,科隆納公爵上了戰場之后,也變得粗壯野蠻起來,但那種野蠻,出在不修邊幅與風霜侵染上,而這位哈勒布爾公爵,就像是一頭掉進了羊群的頭狼,無論是犀利明亮的眼睛,白森森的尖牙,蓬亂的短發,沙啞的聲音,還是瘦削卻挺拔結實的軀體,簡單到刺繡都沒有的外套,都顯得與華美精致的凡爾賽格格不入。
站在國王身后的拉法耶特侯爵頓時心生警惕——因為他看到小隼的眼睛正在迸發光芒,他也隱約聽說過一些傳聞——拉瓦利埃爾夫人的父親是個軍官,他麾下的士兵是一群猶如野獸的北方人,拉瓦利埃爾夫人還在宮廷的時候,也經常被人責備過于男性化,不夠柔美,太過粗野。
但這樣的缺點在年輕的男士身上就是優點,尤其對于印第安部落酋長的女兒來說。
男士們的觀感則恰恰相反,他們崇尚的騎士是奧爾良公爵那一類的,也就是在戰場上也要風度翩翩,一塵不染。
萬幸國王的兒子注定了是無需隨俗同流的,路易十四雖然沒見過這孩子幾次,在成年后更是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他,卻一看就心生歡喜,“好孩子,”他真心實意地說:“快到我身邊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于是巴蒂斯特一跨步就登上了御階,握著國王陛下的手,單膝跪下,跪在父親的腳下。
他對這位父親是否有孺慕之情?巴蒂斯特并不確定,但作為一個法蘭西人,他是深愛著自己的國王的,他生來就肩負著重要的職責,是陛下放在他身上的,在他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時。
他也要說,自己絕沒有怠惰因循過,在哈勒布爾森林的前幾年,有路易十四的威懾,試圖從他們這里打開缺口的人還不多,等到路易十四將注意力轉向荷蘭與西班牙,乃至意大利,哈勒布爾甚至整個布魯塞爾的魑魅魍魎就開始蠢蠢欲動——狼人們可以肅清凋零的里世界,但表世界,卻是他與國王的守軍一起堅守與維持下來的。
“我知道。”路易說,就算哈勒布爾公爵不是他的兒子,他也要嘉獎他,巴蒂斯特的成年儀式是在森林與軍隊里完成的,用敵人與自己的血,但也因為他的全力以赴,不畏生死,人們只看到佛蘭德爾的平靜,卻對那些掩藏在黑暗中的暗流與波瀾不甚了了。
國王握了握他的手,“今晚會有一場宴會,”他說:“先讓人們認識你,然后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巴蒂斯特笑起來,他看了一眼陛下身邊的少年——應該就是蒙特斯潘夫人與國王的兒子,蒙特利爾公爵,和他一樣,在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是個領主的孩子:“什么事情啊,陛下,”他笑起來的時候能夠看到兩枚巨大的犬齒,還讓當時的巫師與教士們擔心了一陣子:“不過盡管吩咐吧,只要您說,我一定去做。”
“一些好事。”路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