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家的舉止或許有畫蛇添足之嫌,但考慮到他未必曉得胡寅會親自至此,而且做出了那般表態,倒也不好說什么。只不過這么一來,又不免顯得信不過人家胡尚書和東京幾位相公這個文官決策集體的決意了。
最起碼相較于岳飛,是不夠信任的。
也由不得胡明仲會惱怒一時。
不過,眼下根本不是討論這件事情的時候,就好像兀術都知道將那種諷刺言語給好好收起來,轉而激勵部眾一樣,宋軍這邊,胡寅也立即放任了岳飛等人引導帳中軍官去查看官家旨意,以作激勵之用。
說一千道一萬,河道既封,于金軍而言,戰機便現,戰事也必然爆發。
這一戰,與上個月剛剛渡河那一戰相比,戰事激烈程度不會差多少,但戰事規模卻將數倍,甚至十倍擴大。而且考慮到宋軍此時工事完備,金軍兵力充足,很可能還會出現拉鋸戰與消耗戰。
沒人可以輕忽。
“宋軍最大的錯處不是岳鵬舉犯的,是那個自以為是的趙宋官家!”兀術發怒之后,拔離速就在座中正式接過了軍議,且言之鑿鑿。
“我軍此次北伐,大局在握!”待帳中軍官查看那些‘旨意’完畢,岳飛端坐帥位,凜然四顧。
“那個官家最大的錯處便是將他的三十萬御營大軍一分為二,而且分兵之后,還要兩面一起進取!”拔離速昂然做解。
“之所以如此說,不光是因為我們辛苦十年,漸漸強盛起來,有了三十萬御營大軍,發的起動五十萬民夫,更關鍵的是,女真人也眼見著一日不如一日。”岳飛稍微放緩語調。“十年間,金國軍勢簡直天壤之別,這才是我軍在此應敵的真正倚仗。”
“那趙官家若是拿他的御營右軍和水軍謹守黃河,再將御營前軍直接堵到隆德府(上黨盆地),然后合吳玠的御營后軍還有耶律余睹的契丹雜胡出雁門,將河東的山野之間鋪的滿滿騰騰,一個縫隙都不漏,那種地形,我是真不敢合大軍與之決戰的!”拔離速霍然起身。“可他既然分了兵,還逼著岳飛強攻大名府,逼著御營前軍非得打下這個元城,那便是將戰機白白暴露了出來……”
“這一戰,咱們雖然兵力稍弱,卻有充備的工事與防線。”岳飛繼續平靜分析。“高墻之后逞勇易,咱們完全可以仗著工事大舉殺傷敵軍,而敵軍看似勢大,其實臃腫,一旦第一次總攻不成,第二次便也不會成,第三次就會徹底氣沮,開始進退兩難……”
“任他幾路來攻,我們只此一路來殺!”拔離速終于拔出佩刀,露出雪亮的白刃。“這是大勢!此戰,咱們合了十三個萬戶,魏王親自督軍,一定要吞下岳飛的六萬人!”
“官家旨意在此,你們都已經看了,其意不言自明,胡尚書更是坐在這里……這一戰沒有退路!”岳飛也終于起身,然后嚴肅下令。“但爾等若能嚴守軍紀,令行禁止,此戰便也絕無失敗道理!”
就這樣,雙方主帥鼓動完畢,又分配了作戰任務,大約下午時分,部隊調度妥當,戰斗便迅速且大舉爆發。
但是,絕對稱不上激烈。
因為首先出擊的,并不是金軍主力,而是簽軍。
在全副武裝的金國重兵集團催逼下,不下七八萬之眾的簽軍,套著防滑的草鞋,很多人身上只是家中帶來的破舊冬衣,少數人擁有殘破的皮甲和此時顯得有些奇怪的蓑衣,拎著簡單的長矛、軟弓、樸刀,在近十七八里寬的戰線上,翻越了可能是這個時代最壯觀的羊馬墻——黃河大堤,然后踩著這個時代最廣闊的護城河——也就是冰封的黃河河道,向著經營了都快一個月的龐大宋軍陣地發起了聲勢浩大的沖鋒。
人過一萬,無邊無沿,人到七八萬,那基本上就是一股任何人都不可能輕忽的力量了。唯獨宋軍這里,本身也有不下十三四萬的人手,方才能毫不畏懼,并穩妥應對。
且說,這些簽軍,根本就是這周邊州郡里的青壯百姓,十年內,他們依次躲過了女真人的大舉屠殺、販賣,忍住了隨后數年匪夷所思的暴政,卻終究沒有躲過今天的戰事。
略帶寒風的隆冬午后,在毫無溫感的陽光直射下,這些河北簽軍像是一股粘稠的黑色浪潮一般,奮力從黃河河道的西邊開始向東側翻滾過去。而對面的宋軍毫不遲疑,河堤上的八牛弩、河堤后的砲車、以及土山上的神臂弓,幾乎一起發射,將數不清的箭矢、石彈從河堤上、河堤后砸了過去。
密集的遠程打擊之下,這股黑浪很快變得遲緩、滑膩起來。好不容易等這股黑浪抵達另一側的河堤,便也迅速失去了繼續翻滾的動力,然后宛如受到重力的自然作用一般,重新向后翻滾回來——河堤邊緣,宋軍主力部隊在柵欄后面嚴陣以待,這些簽軍根本沒有肉搏的勇氣,至于那些極少部分沖到跟前的,即便是表達了投降的意思,懇求宋軍允許他們通過避難,卻也只得到了長槍與短刀作為回應。
在這種孤軍懸危的狀態下,宋軍不可能冒著巨大的軍事風險對他們網開一面的。
事實上,就連金軍也沒指望過這些裝備低劣的簽軍能沖入或者進入宋軍陣地,他們本也就是要用這些簽軍來浪費宋軍的箭矢彈丸,然后疲敝、動搖宋軍。
故此,眼見著黑浪大舉回滾,金軍指揮官根本沒有半點多余想法,只是讓督戰隊立即向前,逼迫對方再度翻滾回去罷了。
當然,肯定還得翻滾回來。
就這樣,大半個下午,近十萬簽軍就好像炒菜熱鍋里被鍋鏟不停翻滾的什么菜品一般,反復如此,而他們的力量、敏捷、勇氣、思維、生命,以及希望,也全都在這一次次的翻滾中漸漸流失。
可如此復雜而珍貴的東西,色調卻意外的簡單——鮮血滲入冰層,在冰縫中擴散開來,殷紅一片,而冰層上部,因為這些簽軍的不斷往來,則形成了一層薄薄的融化泥水,卻又迅速被冰凍住,兩種顏色疊加,形成了一種詭異而統一的紅黑色彩。
簡直就好像油鍋里的魚和肉最后留下了淡黃色油渣一般,
冬天黑的快,大概四五次這種大規模沖擊后,太陽就低沉的厲害了,宋軍終究不忍,所以開始有意識的減少打擊力度,而意識到什么的簽軍們也開始以一種雜亂而又統一的姿態盡全力停留在河道內……果然,只要不去沖擊宋軍陣地,宋軍便不再對他們發動打擊,而金軍在察覺到宋軍陣地的牢固程度,以及這支宋軍的紀律嚴整后,也很快失去了繼續費氣力砍人督戰的心思。
傍晚時分,金軍終究鳴金收兵。
這一戰是個序幕,是個開端,作用在于消耗宋軍的士氣和投射儲備,在于試探宋軍的紀律性與執行能力……除此之外,本還該有試探虛實、找到宋軍戰線弱點的戰術目的,但因為宋軍嚴整的防備和簽軍的龐大臃腫,卻也沒有成功。
但這也沒什么,第二天上午開始,金軍將會換一批新的簽軍,并在其中摻雜部分披甲的漢兒軍,甚至小部分下馬的金國鐵騎,以確保完成這個戰術目的。
屆時,這些簽軍也不大可能像今天這樣能夠在河道中稍得喘息了,他們會被威逼到最后一刻。
但是,岳飛也絕不是被動防守,不敢還手的人——當日夜間,寒風之中,稍顯疲敝和沉寂的河西金軍大營內,火光咋起,驚動全軍。
拔離速和兀術大驚失色,二人倉促起身,指揮不斷,一面讓各部分割營區,堅守不亂,一面派出信得過的本部連夜向東,沿河巡視,務必防范宋軍大隊趁機突襲。
鬧了一夜,凌晨時分,匯集信息,拔離速和兀術方才曉得緣故。
原來,昨日的試探性攻擊中,宋軍窺到機會,居然派遣了小股精銳偽裝成了簽軍,在戰斗后期趁亂藏入到了河道中,然后跟隨混亂的簽軍隊列中混入金軍大營……因為簽軍傷亡頗多、士氣沮喪的緣故,居然無人發覺。
最后,自然是經典的乘夜放火。
當然了,金軍的反應還是非常迅速的,而且處置得當,所以火勢沒有蔓延開來,大營也沒有出現大規模混亂,也大概是因為如此,宋軍接應部隊在與金軍接觸后不久,掩護很多己方突襲小部隊撤退后就也直接撤回。
可即便如此,這一夜的折騰,也依然是一場標準甚至精彩的反突擊與襲擾作戰——金軍一夜不眠不說,甚至有大量見識到了戰場殘酷的簽軍趁亂逃散。
而得益于此,第二日的戰斗規模陡然小了不止一半。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昨日遭遇到那般突襲,第二日依然堅持原定戰術戰略,而且其中披甲的漢兒軍也依然如約出現,也反過來說明,金軍高層的決意是不可動搖的。
第三日的時候,金軍重甲開始小規模參戰,戰斗烈度進一步上升,宋軍依仗著的河堤陣地第一次被突破,兩架八牛弩被焚毀,數百民夫被屠殺,然后才被宋軍二線部隊給堵住了缺口。
而也就是這一日的下午,大名城和故城鎮的北面,宋軍陣地的東側,也就是之前宋軍主力的舊陣地那邊,忽然出現了千余騎金國重甲騎兵,他們在逡巡了宋軍陣地的東側足足兩個時辰,也隔著偌大的宋軍營盤聽了西側戰場兩個時辰的喧嚷后,又于傍晚時分忽然撤離。
不用問都知道,這十之八九是王伯龍的部隊,而王伯龍的部隊忽然扔下北面的夏津城出現在這里,也只能意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兩日半的持續試探、施壓與耗費投射器械后,金軍的第一次總攻即將如約到來。
第四日一早,天剛剛亮起來不久,宋軍哨騎尚未從四面折返,毫不猶豫升起的宋軍最后一個熱氣球便驗證了這個消息——所謂氣球營的營指揮貝言親自登上了筐子,然后通過繩索、掛鉤、配重,將一個又一個帶著文字與簡要圖畫的紙張從十幾丈的高空中不停的傳遞下來。
情報再清楚不過了:
金軍大營主力在用餐之后沿河大舉集結匯合;
煙塵滾滾,金軍大營的南段,有相當數量,很可能至少上萬的金軍騎兵向南邊運動而去;
北面館陶方向,金軍主力也重新集結;
元城內,也有大量騎兵開始集結到已經很空蕩的翠云樓周邊,似乎并不確定出擊方向;
最后,陣地東北面,煙塵密集,動靜跟陣地西面的金軍主力大營當然不能相提并論,但一看就知道是大股部隊行軍帶起的煙塵也忽然出現了。
不用問都知道,這一日,金軍不但要總攻,而且要四面來攻,以圖將兵力優勢發揮到極致。
“都統……”
元城,正北面的城門樓上,高慶裔帶著兩個侍衛匆匆登上了城墻,然后懇切相勸。“此地危險,你若想眺望戰局,不妨去東面城墻……”
黃河封凍后,一開始遭受轟擊的東面城墻反而成為了元城最安全的區域。
“不必。”全身披甲,雙手撐在一塊歪歪扭扭木柵欄上,正盯著城北宋軍營盤主體的高景山頭也不回,之前此處的磚石垛口早已經被宋軍砲車砸沒了。“宋軍今天沒那個精力顧及城里……”
“這倒也是。”高慶裔怔了一下,然后點點頭,也跟著走上前來,但只是一看,便忍不住一聲嘆氣,繼而跟人高景山一般出起神來。
原來,從此處望去,整個宋軍營盤的最核心的部分渾然呈現在目前:
不止是南北兩道明顯的厚重防線,也不止是東西兩個黃河河道、大堤塑造的天然防線,還不止是六座土山上的弓弩陣地與大堤上方、后方的砲車陣地,更不止是挖掘土山時順勢建立的船塢和蓄水池,最直觀的一點其實還是營盤的規模以及工事的密集程度。
密集的柵欄、并不高大卻足夠形成阻礙作用的土壘、縱橫整齊的壕溝,這些東西到處都是,營寨與營寨之間,工地與陣地之間,全都截然分明,甚至因為其密集的程度,搞得宋軍軍營里的大部分道路都有了一種甬道的感覺。
這種程度的工事,只是看一眼,便讓人替外圍的大軍牙酸起來。
“高通事找我有什么事嗎?”
又看了一陣子,滿臉疲態的高景山方才回過神來,卻是緊皺眉頭。
“蒲速越已經集結完畢,請問都統下一步指示。”高慶裔也趕緊壓抑著某種不安迅速做答。
“不要理他,到時候會給的。”高景山面色不變,只是指了指前方高懸于宋軍大營最中間安全區域的那個熱氣球。“現在告訴他,只會暴露出擊方向。”
高慶裔回頭看了眼跟上來的兩個侍衛,其中一人會意,即刻折返去告知蒲速越,而人一走,高慶裔復又盯著城前諸多事物看了一陣,也是禁不住搖起頭來:
“這仗越打越難懂了,兩軍數十萬人相逢,卻不是布陣野戰,而是數不清的砲車、巨弩,能坐人的大號孔明燈,和這般密集的工事……二十年前,咱們年輕的時候,哪里能想到這般?”
“還是有跡可循的。”高景山聞言搖頭不止。“你說的這些,除了熱氣球是個異數,其余都在二十年前便有了根源了……”
高慶裔一時茫然。
“還是甲胄。”高景山沒有賣關子的意思,而是一面盯著城下開始有序調度的宋軍,一面平靜解釋。“我早就有這般想法了……甲胄這個東西,厚密到一定份上,便使得尋常軟弓、刀槍的作用不足了……你還記得嗎,二十年前的時候,咱們在遼東防備盜匪,最有用的東西其實是長槍和大盾,然后刀盾手腰中還都要準備一個小囊,里面裝七八塊石子的”
“是有此事。”高慶裔想起往事,簡直恍如隔世。“那是沒有弓箭的刀盾手用來防備對方不遠不近襲擾的好東西。”
“不錯。”高景山站起身來,指著自己身上的重甲平靜以對。“現在呢?這般厚密的甲胄出來后,凡是真正能決勝負的精銳都是這般披甲的,對上這種甲胄,那七八個石子若還帶著,豈不是個笑話?便是軟弓樸刀,也多是民間自備的東西,而不是軍中要害了,宋金兩家,哪里會將半點心思放在什么軟弓細箭上面?”
“現在都是勁弩、重箭、戰錘、厚锏、大斧、長矛……”高慶裔點點頭。
“是啊,換句話講,全都變成了重兵……重步、重騎……咱們是鐵浮屠,對面是步人甲,一個主戰士卒,得扛著幾十斤的裝備作戰。”高景山繼續感慨道。“而想要應對這些重裝軍隊,除了以重克重外,更簡單的一個方式正是要倚仗城池、營壘、工事,取他不便、取他不能持久作戰、取他后勤不利。而城池、工事的作用顯出來后,便要起砲,便要鎖城,然后想要壓制外圍砲車,城池工事內最好的法子便也是起砲,以砲制砲……于是砲車越來越常見,越來越多,越來越簡便,而城池也好營寨也罷,全都越來越厚,越來越密……就成了眼下這般樣子。”
高慶裔思索一二,竟想不到反駁的話來,只能重重頷首。
“我現在憂心的其實也有兩個。”言至此處,高景山也終于轉到正事上來。“一個是四太子他們總攻不利,宋軍為求妥當,必然會反過來全力攻城……而依著常規道理來講,咱們城池固然厚重堅固,但城墻最矮的地方也高三丈,很難防備砲車轟擊,再加上只有一重城墻,一旦哪段城墻被合力轟開,便可能直接破城。”
高慶裔看了看腳下的城墻,又回頭去看身后的大名城內里,也是搖頭不及:“城太大了不是好事!”
“另外一個。”高景山復又以手指向那個熱氣球。“就是擔憂宋軍還有這般突兀、新式的手段了。”
高慶裔依然搖頭不止,卻不是表達贊同的意思:“都統想多了,眼下的局勢是,若是四太子他們不能攻破營壘,咱們挨著常規手段,也該被宋軍攻進來了,這時候,宋軍便是有什么出奇之法,也是人家自己錦上添花,咱們作為甕中之人,想這么多做什么?”
高景山明顯怔了一下,然后方才重重點了點頭。
隨即,二人又聊了一陣子,大約就是在城內環挖壕溝,防止宋軍地道作戰;在一些明顯的破綻點后方存些火藥與油料,必要時以火藥和油料當助燃劑阻攔缺口;當然,也否定了諸如以潑水結冰的方式修補城墻、以作防范的‘獻策’,因為城墻的很多部位都已經出現了內部裂口,倒水結冰很可能適得其反,破壞城墻穩定性。
但也就是聊了幾件事而已,高景山和高慶裔二人便一起停止了對城防的討論,因為上午的陽光下,干燥的隆冬時節,之前一直沒有參戰的王伯龍部率先出現戰場東部,并開始隔河列陣,這引起了宋軍的緊張,也引得城頭上的二高一起蹙眉。
“王伯龍來的太早了。”高景山冷冷出言。“他太想立功了!”
“老王八蛋!”高慶裔更是直白。
且說,宋軍圍繞著元城,借著兩側河道在夾地上建立了一個周七八十里的超大營壘,其中必然有無數細微破綻的,而且這些破綻早在之前三日的戰斗中多少也都被金軍給試探出了一些……但是大兵團作戰,除了找到那些破綻加以針對性的投入兵力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得考慮一些大而化之的戰術選擇。
比如說,宋軍先修的北面防線,然后是南面防線,所以南面必然不如北面。而東西兩面防線修的更晚,而且只能是倚靠著河道與大堤來倉促建立,這就導致兩側防線很又難與南北兩面相提并論。
然后因為元城的客觀存在,又使得西側這條十七八里的防線中南段顯得更薄弱一些——沒辦法的,對南段宋軍來說,他們身后有元城占據了這片夾地的一半,天然缺乏必要防御縱深,而且兵力、物資都得從北面核心區域調集。
除此之外,金軍主力自西面而來,匯集在河西,這就進一步導致宋軍必然把精力、器械多集中在西側,那么反過來說,宋軍營壘區東側這一段,就又會是個整體上的最薄弱區域。
故此,金軍幾乎一定會把這兩段當成主攻方向。
而這其中,西側南段且不提,只說東側,金軍想要投入兵力集中攻擊,卻也不可能提前分兵過來在這邊立營好隨時出擊的,因為宋軍實力也不弱,而且居中調度,方便出擊,你派多派少,只要敢立壘過夜,都是給宋軍分而擊之的機會。
故此,臨到總攻,金軍只能臨時調度一支別動部隊到東線去……這支別動部隊從西面大營出發,需要花一定的時間,穿過兩次冰河,繞過宋軍的營壘以及那座依然控制在宋軍手里的大名城,一支到宋軍身后來與本在東北面的王伯龍部匯合集結。
然后在戰事最焦灼的情況下,集中精銳重甲,進行統一夾擊。
考慮到路程,考慮到士卒有必要在安全區域內休整后再行攻擊,東面戰事應該會在下午,或者會等到下午偏后的時間才會開啟。
甚至都不排除夜間大戰的可能。
而眼下,西面主要戰線都沒開戰呢,王伯龍便帶部隊迫不及待的過來了,豈不是相當于捏著鼻子提醒宋軍,別忘了防備最薄弱的東線?
再加上此人素來驕橫,仗著自己算是嫡系不聽高景山招呼,還有阿骨打起兵初期,遼東漢人、渤海人這層隱性對立傳統,也難怪高慶裔會直接罵一句‘王八蛋’了!
不過,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因為很快,西線這邊,金軍在稍作整備后,便發動了潮水一般的攻勢。
這一次,金軍只逼迫簽軍發動了兩次突擊而已。
兩次之后,上午剛剛過半,簽軍便撤走……這一次,他們真的只是來消耗弩矢與砲石的……隨即,所謂萬戶內的補充兵,也就是漢兒軍為主,但如今已經不止是漢軍的成建制步兵,開始大舉出擊。
這些步卒,當然沒可能像那些猛安謀克一樣裝備精良、戰斗技巧嫻熟、待遇優良,但作為成建制的作戰部隊,也是這些年金國在兩河、燕云大舉漢化統治的基本產物,他們依然獲得了該有的裝備與待遇。
士卒的披甲率達到了六成以上,普遍性按照建制配發了勁弩、戰斧……這是針對宋軍披甲部隊的配置……當然,更主要的還是中世紀戰場根本無法缺少的長槍與刀盾手。
而這種部隊,金軍一口氣投入了三萬到四萬之眾。
之所以數字會發生如此大的偏差,是因為熱氣球上的宋軍來不及清點估計妥當,這些戰兵便以遠超簽軍不知多少倍的軍事素養直接沖到了宋軍陣地跟前,繼而使雙方直接陷入到了近距離作戰中……經過之前的戰斗,這些補充兵非常清楚,光滑卻又坑洼,寬闊而又集束的河道冰面才是宋軍投射力量的主要打擊區域,而跟簽軍不同,他們留在這里,絕不會得到優容,只會遭遇最猛烈的打擊,所以必須要盡快進入混戰。
不過,宋軍沿著大堤布置了大量的弩車、砲車之余,同樣在大堤的內坡上建立了柵欄,并在弩車的正前方削陡了坡度,布置了足夠的一線部隊。
金軍陣營中的補充兵們一擁而上,卻在大堤的頂線上遭遇到了頑強阻擊,不得不以仰攻的姿態承受宋軍勁弩的大量殺傷。
而且很快,宋軍的八牛弩車便通過一種最簡單和直接的方法——也就是用木料墊起后腳以壓低射界的法子,迅速終結了這次突擊。
宋軍是故意的,他們之前三日,寧可坐視兩架珍貴的八牛弩被焚毀,也沒有使用這個簡單到匪夷所思,效果也匪夷所思的戰術。
如果說女真人的重箭箭頭宛如匕首,那八牛弩的弩矢就宛如大號的標槍,三矢連發,在最近距離內如串血葫蘆一般順著大堤的坡度輕松串起數人,然后狠狠的將尸體釘在大堤下方的凍土或者干脆是厚冰上。
什么甲胄,什么盾牌,什么精湛的武藝與無畏的勇氣全都宛如紙糊的一般。
坦誠說,區區幾十架八牛弩,這種降低射界后的真實殺傷,對于金軍龐大的戰斗集群而言無疑是九牛一毛,但它的士氣殺傷性太大了,比之前尚未解凍時從河上射出的那種殺傷來的還要過分,因為太近了!
僅僅是兩三輪射擊,這些金軍補充兵的攻勢就被瓦解,潰兵便如潮水般逃回了河道上,他們寧可在下方舉著盾牌挨那些弩矢,也不愿意在最近距離看到自己的戰友們串成串,然后擔驚受怕,想象著自己也成那個鬼樣子。
哪怕這其中富有經驗的戰士和指揮官心知肚明,眼下這種被動挨打的狀態下,傷亡率更大,因為弩矢是密集而連續的,而且很可能會有砲車的覆蓋性打擊。
但反正就是不敢沖了。
不過,金軍指揮官也不是愚蠢和固執的,在砲車開啟轟擊之前,他們便迅速調整戰略,乃是將部隊召回,將部隊按照建制分隊、分組,避開那些八牛弩的直接掃射范圍,分波次在更小的區間里去突擊和作戰。
調整立竿見影,宋軍在一個月內是不可能做到將八牛弩布置到封鎖十幾里戰線的,避開了這幾十架八牛弩直接打擊區間的金軍補充兵雖然依然需要仰攻,但最起碼不會產生士氣瞬間破敗這種大崩潰。
而且,金軍并沒有讓這些補充兵徒勞送死,幾乎是立即的,在確定這種法子可行之后,部分女真重甲也正式加入到了突擊隊伍中去。
這使得金軍的作戰能力立即上了一個臺階,如昨日那般,宋軍開始傷亡顯現,陣線在極個別地方開始出現松動。
大約又是兩撥大的攻勢后,中午之前,開始出現大隊的女真重甲了,而且沒有任何意外,他們集體出現在了戰線的南部。
幾乎是一瞬間,在永濟渠南側固守的宋軍便感覺到了極大的壓力。
“元帥,貝指揮傳下軍情,說西線南段甲字第二區一度失陷,只是被迅速收回了而已。”元城北側的土山上,封凍前幾日才匆匆自河東折返的岳飛親校畢進滿頭大汗,來到岳飛身側下拜匯報。
“知道了。”岳飛端坐在土山上的一把椅子中,言語簡單至極。
畢進聞言趕緊折返,卻是去氣球下面的繩索根本繼續去等消息了……這一上午,他已經往來了足足三四十回,也難怪會滿頭大汗。
“元帥,要不要提前支援?”參議官黃縱雖然沒有往來傳訊,卻也有些汗水浸透之態。
“不是黃參議你親自定的軍略嗎?”岳飛終于略微有了些表情,卻是瞇著眼睛相詢。“之前你說,金軍南北不夾攻,絕不能發御營右軍,身后東側不夾攻,絕不可動兩部背嵬軍,如何臨陣改易?”
且說,此時張榮去了最南線坐鎮,胡寅去了北線督戰,而黃縱環顧四面,見到只有田師中一個外鎮大員坐在那里,還捏著一張趙官家的‘荒唐旨意’看個不停,方才深呼吸數次,一時苦笑:
“不到臨陣,如何知曉會這般難捱?”
岳飛點點頭,若有所思:“所以,黃參議不是改了主意,而是臨陣不安,以至于明知道該等下去,卻還是有些按捺不住?”
“是。”黃縱干脆承認。“讓元帥見笑了。”
岳飛搖搖頭,似乎是不以為然,又似乎是不以為意,但此時此刻,整個西面十幾里戰線上喊殺聲陣陣,宛如波濤海潮一般,再加上軍情傳遞不斷,卻也無人在意了。
又等了一會,畢進再度從熱氣球下折返,倉促來報:“元帥,南段出了大岔子,乙字第四區明顯被金軍破了,位于區中的旗幟都被金軍砍了!”
眾人俱皆驚慌,齊齊去看岳飛,而岳飛不慌不忙,就在座中瞥了眼身后,復又瞥了眼身側沒吭聲的田師中,這才緩緩做答:“不必驚惶,乙字第四區身后是李逵部,他為人雖然精細謹慎,但大事從來果斷,應該很快便會頂上去……他若不成,也有湯懷居中調度。”
眾人勉強稍安,而片刻后,果然熱氣球上和前線都有匯報,說是前線派出部隊,將金軍攆了下去,而領兵反撲的,正是軍中以精細聞名的統制官李逵。
眾人這才平靜下來。
而也就是此時,岳飛在又一次回頭相顧后,忽然喊了旁邊一人:“田都統!”
田師中心下一驚,直接將手中‘圣旨’扯破。
而岳飛片刻不停,只是認真相對:“田都統,金軍露出了一個天大破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覺得可以試一試。”
嚇了一大跳的田師中想了一下,然后跟周圍的軍官、幕屬一樣,怔在原地……首先,青天白日的,剛剛還前線被攻破呢,哪來的破綻?
其次,你準備怎么‘試一試’?為什么又要叫我?不是說不等南北兩路夾攻,不動御營右軍嗎?
“看身后。”岳飛沒有賣任何關子。“一上午,王伯龍的大旗便已經左右逡巡了十幾個來回……我每次回頭接畢進送的紙條,他大旗的位置每次都不一樣。”
和周圍幕屬一樣,田師中茫茫然起身,回頭相顧,然后盯著身后一直無戰事的東線漸漸恍然大悟:
“他求戰心切,按捺不住了?”
“你去出擊,誘他來攻!他不來則罷,若真敢孤軍來戰,咱們就搶在金軍各部就位之前,虎口拔牙,先強吃掉他!”岳飛瞇起眼睛,正色下令。“整個吃掉!”
“怎么拔?怎么吃?”田師中雖然大略明白了岳飛的意思,卻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是足足五六千騎……便是交戰不利,也能退走吧?”
“你做誘餌,我來兜底,兩部背嵬軍一做側擊,一做繞后!”岳飛繼續冷靜敘述。“就這般吃了他!要快,要狠!”
田師中沉默了一下,霍然起身,匆匆向東。
人一走,黃縱即刻提醒:“元帥,若行此險策,元城那邊須看顧不提,西線南段須放些手段以防萬一。”
“你有什么計略?”岳飛認真詢問。
“遣一將自永濟渠口反沖出去,順河道向南突擊,奪金軍士氣。”黃縱想了一下,認真相對。
“兩部背嵬軍我要用在身后東線,不能分兵……”
“河道就這么寬,不必大軍,也不必騎兵。”黃縱趕緊提醒。“遣一勇將,率千余眾足矣。”
“誰可當此任?”岳飛旋即追問。
“統領官王剛可當此任。”黃縱想了一下,提及一個人名。“他本是背嵬軍出身,素來最敢戰的……陣前恢復他統制官身份,交還他部分舊部,讓他戴罪立功!”
岳飛思索不過數個呼吸時間,便當即下了決斷:“可!”
“王八蛋!”
大約一刻鐘之后,隨著宋軍忽然大舉調度,光禿禿的元城城頭上,高景山看了一陣,猛地脫口而對,繼而變得咬牙切齒起來。“我就知道是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