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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果決如斯

更新時間:2021-04-08  作者:榴彈怕水
“燒熱氣球!”

眼看著宋軍急促而不失條理的調度起來,窺破了岳飛心思,而且對王伯龍分外了解的高景山只覺得頭皮都要炸開了,而稍微緩過來以后,他立即便發布了一道新命令。

“什么?”

高慶裔也看出了問題所在,同樣冷汗迭出,卻一時不能理解高景山的命令。

“把剩下那個熱氣球也升起來,然后燒了,用來示警!”高景山催促道。“這是咱們此時最快最明顯的法子。”

“有用嗎?”高慶裔當場反問。

“有用沒用都要試試。”高景山氣急敗壞。“提醒不了王伯龍,說不得也能提醒到阿里跟杓合,提醒到魏王和拔離速,趕緊燒!”言至此處,高景山語氣稍緩,略作補充。“王伯龍死不足惜,可若是因為他的緣故,今日總攻不成,咱們便真要成甕中之鱉了!”

高慶裔恍恍惚惚,匆匆而去。

然而,一個熱氣球,就好像高慶裔之前教訓守城的那個猛安一般,找出來,規制好,再升起來,本就要花時間,何況還要臨時改成迅速引燃的那種,又哪里是倉促能成的?

而就在高慶裔傳達完折騰熱氣球的軍令,再度折返城頭的時候,城北的宋軍核心營盤內,眼看著伏兵大略布置妥當,田師中卻是毫不猶豫,率領兩個統制官、八個統領官,約小四千步卒,翻過了一直沒有戰事出現的東線,直接搶占了對岸的河堤,并向金軍發起挑戰。

且說,從宋軍旗幟越過河堤另一側開始,在對面河堤上窺探局勢的金軍哨騎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待到宋軍真的越過河道,并在這一邊河堤上開始列陣的時候,剛剛從哨騎那里得到消息便親眼目睹這一景況的金軍干脆將這種驚愕轉變成了一種哄笑。

沒辦法,什么樣的主將帶什么樣的人。

王伯龍這個人,雖然是標準的漢人,但看籍貫來講,大約是后世黑龍江境內(黑龍江哈爾濱雙城人)的人,在眼下則算是會寧府、黃龍府周邊出身的人,所以從文化角度而言,他比遼地南方那些高麗人、渤海人恐怕還要更近女真人一些。

更何況,王伯龍資歷非常,屬于遼末群盜,算是跟女真人,還有同時期的那群渤海人一樣,屬于反抗大遼殘暴統治的革命戰友……除此之外,王伯龍作為女真政權極早期少見的漢人軍頭,性情粗魯之余又沒有像渤海人那樣抱團搞事,偏偏又為將剽悍,作戰果決勇猛,故雖是漢人,卻是標準的阿骨打嫡系,極為得用。

這一點,看看他后來的官職和經歷便能一眼知之。

阿骨打去世,吳乞買繼位,他立即便授節度使,并隨即以二太子斡離不親信將領的身份大顯身手,平張覺時功第一,戰白河時為左路主將,南下滅宋時為東路軍先鋒,靖康之變,他也是圍城的主力萬戶之一。

二太子斡離不去世,他又從四太子兀術和監軍撻懶征伐京東,降濟南后戰于青州,一舉擊破宋軍與山東義軍數萬,逼走劉洪道、趙明誠,事后論功第一。

隨即,兀術南下淮河,他又被委任隨撻懶還攻大名府,嚇走杜充,全取河北。

再往后,他和他的萬戶就一直在河間一帶駐扎,作為燕京南面屏障兼河北地區的主要留后部隊。

這么一個人,毫無疑問,就是金軍的核心大將之一,而他的這個萬戶,毫無疑問,就是金國根基部隊之一……這跟他是不是漢人,他的部屬里又有多少漢人與女真人,沒有任何關系。

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從淮上開始,王伯龍好巧不巧避開了宋金的幾次激烈交戰,這使得他在保持了幾乎算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戰爭履歷之余,始終沒有與所謂御營部隊真切較量過。

非要認真計較,此次北伐期間,王伯龍部在于宋軍御營右軍的交手中也明顯占優,所謂夏津一勝,然后又逼迫宋軍棄三州而走。

如此經歷,憑什么讓他和他的部屬們小心謹慎?

“笑什么?”

看到宋軍越過河堤后一面倉促列陣,一面遣使送來挑戰言語,當先大笑的王伯龍笑完之后,復又在馬上捻須環顧,語氣凜然起來。“你們都在笑什么?難道不知道人家出擊情有可原,不知道人家這般遣使來挑戰正是一個好計策?”

周圍一群猛安謀克,有漢人也有女真人,還有奚人、契丹人,俱和王伯龍一般披甲完備,此時聞言一起整肅,仿佛剛才陪笑的不是他們一樣。

而馬上就要到五旬的王伯龍見狀,也是稍顯滿意,這才挺著肚子在馬上以手指向宋軍軍陣,繼而睥睨相詢:“你們知道人家為何要主動出擊嗎?”

周圍無人應聲。

王伯龍也自顧自指指點點,略作解釋了起來:“來的旗號是田,這便是田師中,田師中是張家軍的副都統、大帥張俊的女婿,張俊據說是病了沒來,所以讓他帶兵來的,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讓岳家軍的岳飛成了元帥,讓張家軍在這次成了做小的,而那姓田的本人也要被那岳飛欺辱……”

王伯龍言之鑿鑿,眾將也紛紛頷首,都頗以為然。

“若俺所料不差。”王伯龍繼續笑道。“必然是宋軍西邊深溝高壘準備的足一些,再加上四太子尚未發力,所以一時擋住了,讓這些人以為咱們大金國的兵馬不過如此,于是那岳飛的部屬便拿之前張家軍敗給俺們的事情擠兌起了田師中……這田師中但凡要點臉,想繼續當這個都統,都要出來與俺們鬧一番的,否則便沒臉在軍中廝混下去了……而岳飛呢,但凡是個還顧點大局的,也只能放他出來。”

聽到此處,眾人面露恍然,一個接一個,都說萬戶講的有道理。

“至于說計策嘛。”王伯龍收回手指,繼續捻須笑道。“田師中部俺是曉得的,雖然遠遠不如咱們,但也不是什么窩囊廢,若俺想的不差,姓田的這次直接懟到河堤上,又派人來挑戰,本意就是想讓俺們吃一驚,然后或是起了疑心,或是純粹想讓俺們笑話,反正要引得俺們糊涂起來,他才能趁機立陣,背靠著大堤,把大槍、勁弩立起來……這樣,最起碼能撐得下去一時,待耗上片刻,再小心整肅撤回去,也能在軍陣中夸耀了。”

其余諸將紛紛恍然,隨即一將當場詢問:“可若是這般,咱們又該如何應對?”

“簡單。”王伯龍再度變了臉色,凜然下令。“那就是偏不能如他姓田的所愿,他要拖延時間,俺們便要趁他立足未穩,直接沖垮他!蕭長!”

“末將在。”那名主動發問的奚人猛安即刻勒馬出聲。

“你帶十五個謀克上去,從南面順著大堤沖!”

“喏。”

“趙八!”

“末將在。”一名漢將旋即打馬向前。

“你也是十五個謀克,自北面突。”

“是。”

“老賀呢?”

“在這里……”

“你不要突前,你去引后面漢兒軍出來,等姓田的撐不住了,就在后面替俺兜住,屆時跟著俺一起壓進去,看看能不能趁勢入他大寨……”

“曉得。”

“其余人,等老趙和老蕭夾住了,便跟俺一起趟過去!”王伯龍忽然抬手,又狠狠揮下。“立即動手,不要瞎等……這一戰,俺還是全軍的先鋒,與你們一般在最前面!”

眾將轟然應諾。

隨即,原本倘佯在宋軍大寨東側河道外的王伯龍部即刻騎步分離,然后騎兵又一分為三,兩翼先張,自左右兩邊一起去夾田師中,最后王伯龍本人更是率剩余鐵騎直接擁上。

話說,田師中一出來,剛剛翻過河道,就派了一個人過來挑戰,而王伯龍看到人來,說笑了不過幾句話,便直接下令,竟然是分毫不等。

然后更是說干就干,直接扔下步卒,騎兵先動,這是何等速度?

莫說城上還在等熱氣球的高景山一時目瞪口呆,便是土山上的岳飛都怔了一怔……他還在擔心誘敵之計萬一不成呢?

不過,這些人相隔甚遠,認知有所偏差也屬尋常,有一個人卻是反應極快,那便是離得最近的田師中。

要知道,田師中為了誘敵,帶出來的兩個統制部都是比較薄弱的那種,本就有些小心翼翼,而更讓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剛剛翻過河道,來到這邊大堤上,便立即察覺到一件事情,那就是王伯龍部的鐵騎,居然人人披甲完備!

這意味著兩件事。

首先,王伯龍的確是早就按捺不住了,早就想出戰了,所以才會一整個上午都不解甲。

其次,既然披甲完備,那王伯龍的部隊,尤其是主力騎兵絕對是可以隨時出擊的。

于是乎,在越過大堤注意到這件事情的那一瞬間,田師中便敏銳的意識到,接下來他要擔心的不是誘敵會不會成功,而是這兩支用來誘敵的御營右軍統制部能否保全。

實際上,王伯龍還真就猜對了,那個使者不是去激怒王伯龍的,而是去拖延時間的。

而此時,既存了這種心思,那待金軍一動,田師中自然是毫不猶豫,下令前隊變后隊,以定好的兩個先鋒統領官各率四五百人為后衛,掩護剩余部隊迅速過河,撤回大寨。

然而,即便是田師中反應極快,但兩翼足足三千甲胄俱全的金國鐵騎又如何會慢?此時眼見著宋軍撤退,這些早就想軍功想到不耐的金軍卻是毫不猶豫,不等陣型整理完畢,不等部隊盡數就位,便兀自順著大堤自兩翼奔襲而來。

金軍騎兵來不及調整沖鋒集群,宋軍部隊倉促轉向,雙方以混亂姿態湊在一起,直接便陷入到了混戰之中。

不過,這兩翼騎兵撞上的,本就是田師中安排好的兩個后衛統領部,所以,作為主將的田師中沒有半點動搖,只是催促中心部隊速速歸寨。

但也就是這時,王伯龍的將旗也動了,堂堂萬戶,眼見宋軍將退,居然也不顧陣型未整,匆匆率部來沖。

你還別說,王伯龍這一沖,真就成功了。

宋軍主力此時已經轉頭上了河堤,正在往冰上行,而留作后衛的兩個統領部加一起也不到一千人,兩翼被夾,后方空洞,然后被王伯龍當面一沖,幾乎是瞬間付出了巨大傷亡,然后當即崩潰。

一千后衛部隊,完完全全的丟盔棄甲,倉皇敗退。

誘敵詐敗之策,最起碼一小半成了真敗。

而這個時候,一名斷后的統領官卻又敏銳的發現了另一個危險之處——王伯龍部的騎兵,馬蹄子居然是裹著破麻布的。

這當然不能使金軍騎兵能在黃河冰道上沖鋒,但卻足夠讓這些騎兵不必下馬,直接繼續尾隨潰兵追擊。

此人作為一名統領,根本不可能知道宋軍大的謀劃,卻是當即惶恐起來。

“王伯龍!”

恍惚了一下,也猶豫了一下,這名已經逃到大堤最高處的宋軍統領官,復又轉過頭來,拿掉面甲,拎著手中的鐵锏對著河堤下放聲相對。“還記得安州張逵嗎?!”

帶著面罩的王伯龍循聲而望,見到是遼東故人,當即剝開面罩大笑。

可只笑了片刻,這名金國大將便忽然收聲,然后回頭相顧:“那人是俺遼東故舊!他是想憑自己一個人拖延住俺們……射死他!”

身后諸多鐵騎聞言,毫不猶豫,乃是蜂擁到河堤下,扳動手中重弓,朝著河堤上拎锏的宋將密集攢射,只是唿哨之間,那張逵便被諸多重箭射透甲衣,一聲不吭跌倒下去。

王伯龍見到這一幕,愈發言語急促:“俺這故舊當年也是個混賬玩意,不想今日居然有了幾分氣概……而他這般想拖延下去,可見宋人是真的崩了,莫要猶豫,隨俺追擊!”

言迄,其人親自打馬,從河堤下向西而行,雖然速度不快,卻勝在毫不遲疑與片刻都不停步。

而其人身后和周邊,原本還在順著河堤掃蕩追殺宋軍的數千遼東鐵騎,見狀無人再敢亂戰,也無人再敢去爭奪戰利品,乃是紛紛聚攏起來,簇擁著王伯龍的大旗和王伯龍本人,壓著宋軍的潰逃部隊,向前不急不緩的涌去。

走上大堤時,其部騎兵已然匯集了大半,再緩步下河時幾乎已經無人再去零散追擊,等到王伯龍的大旗尾隨宋軍潰兵踏過冰道時,數千騎兵早已經在冰封的河道上整肅匯集,轟然如一。

遠遠望去,端是氣勢豪邁,不同凡響。

整個過程,不過一刻鐘而已。

土山上,轉過椅子方向的岳飛見到這一幕,根本就是面不改色,只是回頭與黃縱相對:“王伯龍來的太快了,這是好事,卻不能讓好事變壞事……讓張憲速速出兵,王剛那里也不要等了,立即打旗語,讓兩邊全都即刻出擊!”

黃縱會意而去。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元城城北的城門樓上,高景山和高慶裔卻陷入到了某種怪異的沉默氛圍中。

二人定定看著王伯龍這般氣勢如狼似虎,卻全都一言不發,一直到王伯龍的大旗漫過了東側河道,涌上了宋軍營寨這邊的河堤,高慶裔方才回過神來一般出言相詢:

“都統,還要不要燒熱氣球?”

“燒,如何不燒?!”高景山回頭做答,語氣平靜到可怕。“燒了那東西,最起碼能告訴天下人,咱們盡力了不是?”

高慶裔本就是眼見著王伯龍的旗幟再度出現在河堤最高處,心下惶恐不安,以至于存了逃避之意,方才發問的,此時得令,卻是不顧已經傳令完畢,再度匆匆轉身下城。

“喊蒲速越上來。”高景山回頭深深看了對方一眼,追加了一句命令。“我要看形勢讓他出擊……你燒完氣球也速速回來!”

高慶裔頭也不回,只是頷首不停,便匆匆走下去了。

而就在高慶裔走下城墻的時候,另一邊王伯龍也走上了河堤這一側的最高點,并終于窺到了宋軍那密集而龐大的營寨。

他當然沒可能如元城上的高景山那般窺到了宋軍之前的調度方向,猜到有什么明顯伏兵,但是這不耽誤他意識到宋軍營盤的嚴整性遠超他的想象。

所以,他明顯猶豫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這位金國資歷萬戶便三度大笑起來,然后回頭相顧諸將:

“宋軍營盤嚴整,不好踐踏,但前面宋軍已經是敗兵,再前面四五里的那個土山上便是宋軍主帥的大纛,那個球也掛在那里……俺們應該是全軍第一個踏過外圍放線的,可這不值一提,要是俺們能追著潰兵到那土山上,那潑天的大功才算到手了!”

眾將已經意識到王伯龍的意思,但此時已經有軍官因為宋軍營盤起了畏懼之心,卻是主動相勸:“萬戶,要不要等等賀將軍?他最多一兩刻鐘便能過來,這種營盤,能有五千漢兒步卒為援,勝算何止多了一半?”

王伯龍難得思索了一下。

可就是這個時候,忽然間,周圍士卒一片喧嘩,引得大地上諸將一起循聲望去,卻見到北面元城上空忽然升起了一個跟宋軍一般規制的熱氣球。

而定定瞅了一會,這位漢人萬戶當場冷笑:

“高景山這是想著俺去南邊救他,不要去踏營吧……整日就是這般花架子,事到臨頭,不還得向俺求救?”

諸將皆沉默不語。

“老蕭想多了,不能讓潰軍立足穩妥。”笑完之后,王伯龍即刻肅然搖頭,卻是再度下了決斷。“若潰軍在營盤中緩過來,據營而守,咱們便真的難趟過去了……機不可失,立即壓上去!”

話到最后,明顯帶了凜然姿態,而促使他這般迅速做出這個決斷的,居然是高景山的警告。

諸將也都毫不猶豫,各自引軍,追著宋軍潰兵奔下河堤,朝著正西面的那座土山進發,逼得田師中的旗幟繼續引得潰軍向西不停,隱約直奔正中土山而去。

時值中午跟前,王伯龍部正式大舉踏入偌大的宋軍營盤。

而幾乎是同一時刻,宋軍營盤最東北側和西面戰線的中心點上,寨門齊齊打開,得到旗語命令的兩支宋軍部隊幾乎是同時離開了大寨……東北面是御營前軍統制官張憲所領的四千背嵬騎兵,此時卻只是牽著裹了麻布的戰馬,借著營寨和工事的掩護小心翼翼俯身魚貫而出,生怕引起王伯龍部隊的注意;而正西面,雖只有一千套了草鞋的重步,卻是大張旗鼓,齊聲喊殺,奮力突出,在戴罪立功的前統制官王剛的帶領下涌向了早已經混亂不堪的西線河道,然后甫一接陣,便直接陷入到了激烈肉搏之中。

同樣是這個時候,西線的金軍主帥,也就是拔離速與兀術了,其實并沒有想那么多,因為戰斗進行到這一刻,看似壯大和激烈,但其實并沒有到真正決勝負的時候……金軍連繞后部隊都還沒集結呢,宋軍也還沒有疲敝,后面營寨中的后備部隊也都還沒有拼命。

這種情況下,你讓兩位金軍主帥想什么呢?

實際上,在這個關鍵時刻,所有的金軍軍官全都被元城上的那個熱氣球給吸引了。

拔離速與兀術以下,所有幕屬和軍官們都在討論這個熱氣球是什么意思,但說來說去,無外乎就是求援、示警這幾條罷了。

一頭霧水之下,金軍高層們的反應也很直接,乃是下令哨騎四處,打探情況……但反正不能升起氣球的,因為按照原計劃,今日下午的總攻訊號,正是用熱氣球來做的。

正胡思亂想著呢,那邊元城上空的熱氣球忽然又冒起了濃煙,然后明顯脫離控制,在隆冬時節像一個真正的失了控的孔明燈一樣飛了起來。

這下子,金軍高層更加無語起來,便是西側河道里的兩軍交戰士卒都有些一滯。

而旋即,宋軍一支千余人的重步敢死之士順著永濟渠殺入河道,開始向南掃蕩的消息也立即傳遞了過來。

這下子,沒人在猶疑什么了。

“元帥、四太子,高都統應該是便是要提醒咱們這件事了。”萬戶突合速望著那個冒黑煙的大球,在馬上嘆了口氣。“宋軍也察覺到了西線南段是薄弱之處,所以及時派了部隊掃蕩河道,減輕壓力……”

“沒錯。”兀術此時只覺得突合速說的全是廢話,卻也只能頷首,卻又再度感慨搖頭。“雖說是什么大號的孔明燈,但宋軍的熱氣球明顯有防火的路數,咱們的熱氣球升三個便要燒兩個……你看高都統這里,不過是個示警,便直接燒起來了……所以咱們也只能拿來做個總攻訊號。”

“此時當務之急,在于發一支精銳去擋住那支宋軍重步,以防成了氣候,讓宋軍真得了喘息之機。”拔離速沒有討論熱氣球的心思。“突合速,你部擅長步戰,出二十個謀克,速速去阻截。”

突合速當即受命,點出幾個猛安,定了次序,組了一支兵馬,就即刻發了出去。

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而西線這邊,所有金軍高層的注意力也都在那顆熱氣球何時燒光,何時墜落,或者會落到什么地方上了。

當然了,戰場如此之大,兀術拔離速等人不曉得這個熱氣球的意思,有人卻結合著情報敏感的意識到了什么。

元城正北,宋軍大營還要往北,正在一個安全區域集結的阿里與杓合同時注意到了燃燒的熱氣球,并且,他們這里是最早察覺到了一點王伯龍部隊異動的金軍部隊。

高景山可能是在警告王伯龍不要擅自進攻!這種可能性隨著二將匆匆相會,立即得到了認可。于是二人臨時改變作戰計劃,東側的阿里部即刻匯集騎兵,越過黃河河道,去東面接應王伯龍。

平心而論,就憑這一點來說,高景山的警告已經成功了。

但是,為了防止在河道上遭遇阻擊,原本沒有渡河計劃的阿里部需要給戰馬臨時添加防滑措施。

而所有人,讓從宋軍到金軍,從岳飛到田師中,從高景山到阿里、杓合在內,所有人都無奈的一點是,王伯龍太快了!

大家都在按部就班,唯獨王伯龍從頭到尾,果決如斯!

田師中出來誘敵,結果一出來王伯龍便即刻發動了突擊;高景山試圖示警,結果熱氣球沒升起來,王伯龍便直接翻越了東面的黃河河道;熱氣球剛一升起來了,還沒點著,阿里杓合還沒意識到了危險的時候,王伯龍部便已經突入了宋軍營盤。

于是乎,就在熱氣球濃煙滾滾,阿里杓合意識到危險,臨時決定更改作戰計劃,去做救援的必要準備時,王伯龍和他的萬戶依然快人一步,連陷入焦灼與危險都是那么果決。

沒辦法的。

城頭上,高景山冷冷看著這一幕又一幕,他看到王伯龍為了貪功,將自己的鐵騎撒入到了宋軍厚實而復雜的營盤內;看到這些在野戰中本可橫行無忌的百戰精銳因為營盤和地勢,外加追擊宋軍潰軍的緣故,自然而然的被分割開來;他看到這些騎兵為了有效作戰和躲避密集的弓矢,不得不下馬步戰。

現在,他又看到那支讓他印象深刻的宋軍騎兵。

這支騎兵小心翼翼,試圖潛行過河,結果甫一踏上東面河道,便引起了王伯龍遺留部屬的注意與示警。

得到了警告的王伯龍詫異調轉馬頭,就在河堤上探頭去看,僅僅是一眼,這位戰事經驗豐富的萬戶便猛然醒悟,然后面色大變:

“搖旗!”

周圍軍官一時措手不及。

“搖旗!”王伯龍回過頭來,臉色前所未有的嚴肅。“立即搖旗,讓前軍撤回去!這是陷阱!”

身側親校恍恍惚惚,趕緊一起搖動了數面旗幟,并吹響軍號。

宋軍營盤內,雖然有些艱難,但依然在推進的金軍下馬重騎愕然回頭,這個聲音與旗幟明顯是要撤退的意思,但為什么要撤?

他們處在下面根本沒有視野,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少人當即心慌了起來。

“立即發動!”土山上,岳飛居高臨下,毫不遲疑下達了又一道軍令。

一時間,充當宋軍指揮臺的土山上,七八面紅色旗幟一起揮舞,而早就藏在一側營中的御營右軍背嵬軍,也就是那支早就按捺不住的長斧重步兵,即刻在張子蓋的帶領下,順著熟悉的營盤道路,自側翼向著涌入營盤的金軍急切襲來。

與此同時,土山下的幾支預備隊,也蜂擁向前,最前線憋屈到極致的田師中更是直接轉身,將自己旗幟立定,號令反擊。

甚至連一些大膽的民夫都開始利用地形的熟悉自一些小寨中涌出,試圖奪取那些寶貴的戰馬。

雙方動作毫無間隔,簡直就好像是王伯龍的果斷撤兵召喚出了宋軍的伏兵一樣。

這個時候,已經察覺到周邊動靜的部分金軍騎士們稍作醒悟,紛紛轉頭,但那些密集的壕溝、營寨、甬道卻是冷酷不變,之前是如何阻止他們有效推進的,現在就如何反過來成為了他們撤退的阻礙。

惶恐之下,即便是百戰精銳也陷入到了某種失措之中。

而河堤上,王伯龍比這些士卒看的更清楚……那支明顯到極致的精銳重步推進速度極快不說,而且有意無意往東面外側河堤偏移,儼然是想要將自己的部屬包圍在營寨內,盡數吞掉。

與此同時,自家部屬的撤退速度,也太慢了。

照這么下去,自己砸入宋軍營盤的部隊被徹底包圍殲滅,似乎只是時間問題,而作為主將,他必須要迅速做出決斷,是帶領自己的親衛和身后的步卒一起下去接應,還是壯士斷腕,立即撤走?

王伯龍立在河堤上,胯下戰馬帶著他反復轉了幾圈,也使得他的目光在前方中伏的部屬、南側偌大的元城、北面河道上越來越多的宋軍騎兵,身后東岸大堤上自家步卒軍陣間反復轉動。

終于,果決如斯的王伯龍再一次果決了起來,他拉下面罩,調轉馬頭,打馬向東,帶著自己最后一支騎兵還有親衛,去尋自己的步兵陣列去了。

不下四十個謀克,被他扔在了宋軍的營盤中!

而這四十個謀克在偌大的營盤中,簡直就像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墨漬一般,正在被一張巨大的抹布迅速的清理之中。

王伯龍打馬撤退,讓所有人都很失望。

金軍在低處,親眼目睹自己的將軍棄自己而去,自然沮喪和憤怒,而岳飛等將見到王伯龍這般極速斷肢逃生,也同樣失望……這可是一個萬戶,而且是相當于開國萬戶一般的宿將,號稱東路軍勇武第一的宿將。

太可惜了。

甚至田師中都有些不平,他可是足足犧牲了數百條人命,甚至最終可能會付出上千減員,才釣到這條大魚的,此時莫說王伯龍跑了,便是金軍的步兵沒跟來,他都有些難以接受。

“大馬勺,過來多少人了?”

東側黃河對岸,身披重甲的副將楊再興在馬上扭頭相顧。

“三百多一點……”一旁的統領官郭進認真相告。“三個都,但有一個是小官人的那個。”

“那就是兩百,兩個都,咱倆一人一個。”楊再興一邊說話,一邊手中鐵槍晃來晃去。“老郭,那姓王的是個萬戶,咋能讓他這般跑了?要是不沖一沖,俺今晚肯定睡不著覺……自過河以后,就沒打過仗!”

郭進想了想,又回頭看了看遠處河堤下正在整肅部隊的‘小官人’,也就是按照成例掛著機宜文字,實際上在背嵬軍當都頭的少帥岳云了,然后點了點頭:“俺覺得行……趁小官人沒反應過來,咱們趕緊沖!”

一言既罷,楊再興勒馬掉頭轉了一圈,就在馬上唿哨一聲,便拉下面罩,然后也無旗幟,也無言語,只是一馬當先,朝著金軍那足足還有五千之中步卒大陣而去。

或者說,是朝著剛剛進入步卒大陣的王字大旗而去。

郭進緊隨其后,兩都背嵬軍,都是跟慣了人的,乃是毫不遲疑,立即追上。唯獨正在河堤下整肅那個都,明顯有些愕然,卻又在看向了為首一名才十五六歲小都頭一眼后,選擇了略帶騷動的原地不動。

那小都頭,也就是才十六七歲的岳云了,也明顯有些懵住……他初上戰陣,如何曉得作何處置?

不去,是不是算臨戰怯戰?

可若是去了,算不算擅自出擊?

到底哪個會挨軍棍?

不過很快,隨著一將帶著根本不再遮掩的數百騎蜂擁出現在河堤上,這個疑慮馬上就被打消了。

“岳云!”張憲在河堤上怒目以對。“敵軍都要逃了,你在發甚愣?此處騎兵盡數與你,速速帶去交予大馬勺!記住了,若有失誤,必然與你二十軍棍!”

岳云得令,再不猶豫,乃是即刻翻身上馬,引著剛剛過河的兩三百騎外加自己的那個都,追趕郭楊二人而去。

而張憲則留在原地,催促身后部眾不及……過河未得一戰,反而是御營右軍的背嵬軍屢屢一錘定音,從田師中角度來說固然是自己被拿捏了,可從張憲、張子蓋以下的兩軍來說,卻是張子蓋部日益在大營中被推崇,而御營前軍的這支背嵬騎兵淪為不少人暗諷對象。

甚至有人說,岳元帥真正的背嵬軍根本就是張節度的那支兵,這讓張憲如何能忍?

就這樣,張憲在這邊整理部隊,整理一都便發一都,另一邊,小股騎兵提速,何其之快,區區數里之地,王伯龍剛剛引步卒向東,離開大堤幾百步而已,雙方便直接交戰!

王伯龍當然看到了這支小股騎兵,然后同樣心慌……但他心慌的不是這區區兩百騎的威勢,而是擔心被咬住后,宋軍騎兵不斷,將他撕扯在這里。

故此,其人當即指出兩個謀克,讓二人引殘余的兩百騎當面去迎。

但此時,金軍已經人心惶惶,兩個謀克的騎兵見到王伯龍棄大股主力不顧,多已經齒冷,此時得令去迎宋軍騎兵倒也罷了,關鍵是這些騎兵身后有更多煙塵翻滾,明顯是援護不斷,如何樂意去送死?

一旦心中翻滾,不說敢公然違令,但行動速度上不免稍緩。

與此同時,郭楊二將也絕非是浪沖,他二人見到王字旗下還有不少騎兵護擁,且身后援兵不斷,便干脆微微轉向,一起向更東側去沖正在行進的金軍步陣邊角,乃是要阻攔金軍逃散的意思。

二人配合熟稔,兩百騎宛如兩把巨大的鐵槍,而二將更是宛如絕不銹鈍的槍尖一般,一面避開行動有些遲緩的金軍騎兵,一面不停從金軍步兵大陣邊角尋得松散區塊交次剜出肉來。

而得手不過兩三次后,金軍步兵陣列,便有些混亂起來。

待到岳云率幾百騎抵達,撞上了金軍的阻擊部隊后,這種混亂愈發加劇,軍陣撤退的速度也明顯受阻。

王伯龍最擔心的情況出現了。

然后,這名號稱東路軍勇略第一的金國名將又一次猶豫了一下,并又一次迅速做出了決斷——他不知道是第幾次拉下面罩,號令這剩余的幾百騎一起脫離步陣,去驅除那阻攔了步兵軍陣撤退的兩支小股騎兵。

這一次,他真不是逃離,而且他也的確沒有離開步兵陣列,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如果再扔下步兵,到時候必然會在曠野中淪為被狩獵的對象。

他是真的想救下這支步兵,也想救下自己。

不過,看到王伯龍帥旗下騎兵散開,朝著自己涌來,楊再興卻是振奮難名,因為對方這個動作,同時也露出了破綻,將步兵嚴密的門戶給打開了。

不等與郭進做唿哨,楊再興揮舞鐵槍,率自己身后這幾十騎迎著金軍騎兵逆流而上。郭進遠遠看見,氣急敗壞,卻也只好放棄原本的戰術,乃是率部上前,奮力去給楊再興做遮護。

王伯龍立在自己的大旗下,隔著面罩上的眼孔望見這一幕。

他看到那當先一騎拎著一把巨大鐵槍,卻宛如揮舞什么小玩意一般輕松,一路沖來,逆流而上,卻連續格殺自己的騎兵不斷,不過須臾便殺了十來人,而且朝著自己這里推進不斷,卻是恍惚之中想到了自己十幾年前作戰時的模樣。

還記得某次攻城不利,他甚至丟了頭盔,結果非但不退,反而不顧自己已經是一方大將,干脆披著重甲,頂著一個大鍋當頭盔,然后拎著一個鐵槍攀梯登城,就在城上親手格殺了二十多人,最后破城為先。

從此以后,便是訛魯補也不敢在他面前稱勇了。

今日此人,不亞自己當年之勇!

自己剛剛的命令并沒有犯錯,只是此人之勇,委實可觀罷了。

一念至此,王伯龍反而鼓起余勇,在馬上取下大槍來,迎敵而上。

楊再興見到一名甲胄非凡的大將自旗下過來,如何不曉得是王伯龍?也是愈發欣喜,直接再殺數騎,搶到跟前,然后挺槍便刺。而王伯龍只是抬手一接,便覺得雙臂發麻,然后陡然清醒……這不是自己還有沒有當年勇的問題,而是對方比自己全盛時還要強到沒譜!

這下子,這位金國開國萬戶再不猶豫,直接一手俯身抱馬,一手拖槍而走,試圖隨自己四散開的騎兵們一起向外突散……事到如今,他再不考慮什么戰事,只求活命而已。

而王伯龍既逃,其部眾親衛多少是有些忠心的,復又蜂擁而上,不惜性命的阻攔楊再興,而楊再興再強橫,殺人總得一個個殺。

反倒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郭進在后方為楊再興做阻擊,此時看到這一幕,心知關鍵已到,卻是奮力向前,當面來堵此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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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龍又不是個沒眼力勁的,之前便窺的這個人跟之前那人一樣,為百騎鋒銳之尖,這邊雙臂還麻著呢,哪里敢對,便當即于馬上再度折向,慌不擇路一般撞入另一個騎兵戰團。

混亂的戰場上,岳云手持父親贈與的雙锏,親眼看著那名甲胄非凡的大將幾度折向,最后居然朝自己這里沖來,也是一時茫然,而且略顯擔憂……若是此人從自己這里逃了,要不要挨軍棍?

可是張統制的命令是將部隊交給郭統領,若是不做,是不是也要挨二十軍棍?

但不管念頭如何催逼,隨著那甲胄精良、披風精致的金軍大將闖到跟前,初上戰陣的岳云一怔之后,還是即刻向前迎上,乃是揮舞雙锏親自來砸此人。

王伯龍見到只是一個身形偏矮的尋常都頭,自然不懼,當即抬槍一擋,結果只是一抬,原本就發麻的胳膊直接劇痛失控,當場丟了大槍。

這還不算,這矮小都頭不敢怠慢,一锏砸落對方兵器,另一锏直接跟著落下,繼續砸到對方肩上,然后一锏又一锏,認真到如訓練時砸木頭一般,片刻不停。

卻是將王伯龍砸的當場劇震,一聲都不能吭,就直接疼痛到失控,繼而當場翻落馬下。

而岳云不敢有半點輕忽,生怕對方裝死,復又在自家騎兵的遮護下翻身下馬,持雙锏又在地上認真砸了十幾下,砸的地上這人全身盔甲都變形了,這才扔下此人,重新上馬作戰,試圖完成張憲交給任務,也就是將這幾百騎交給郭進。

且不提岳云如何,只說王伯龍一方名將,卻終究未能如另一個時空中以郡王之尊善終,最后居然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給亂錘砸翻在地,連個首級都不割的。

遠處楊再興一路追來,目睹這一幕,本已經目瞪口呆,再一回頭,卻又聞得一陣驚呼聲,乃是郭進瞥到空隙,將王伯龍的大旗給奮力奪來,折斷在了地上。

這下子,楊再興徹底無語,只能調轉馬頭去亂殺亂沖起來。

這番場景,說起來很復雜,其實不過是兩刻鐘的事情,而若是從之前田師中來誘敵時算起,全程居然不到一個時辰……實際上,這個時候,阿里的部隊剛剛整備好,正準備越過冰道,還沒動身過來呢。

只能說,王伯龍之果決,之迅速,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

元城城頭上,高景山親眼看著王伯龍的軍陣被宋軍小股精銳騎兵給突散,親眼看到王伯龍的旗幟淹沒在亂戰之中,然后親眼看到陷入到宋軍營寨里的那幾十個謀克被徹底包圍,卻不知從何時開始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默。

他身后,高慶裔和蒲速越也都無話可說。

沒辦法,王伯龍實在是太快了。

“蒲速越!”忽然間,高景山回頭相顧。“出兵!”

“都統,這個時候出兵還有什么用?”蒲速越苦笑相對,明顯不解。

“四太子派來的繞后部隊應該馬上就到,你從東南水門出去,牽著馬過河,去接應他們!”高景山面無表情,這般下令。“看看能不能跟他們會合在一起,盡量救些人。”

蒲速越還是不解:“都統!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此時宋軍在忙于會殲王伯龍的部屬,說不得能出去,可即便如此,也未免會被大名城的王貴和南線湯懷部打擊,少不了死傷的……何況,便是出去了,又如何能回來?”

高景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對方,然后忽然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蒲速越,當日出首舉告你父親心懷怨懟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所以我才能留任大名府,繼而在后來的朝局反覆中趁勢成了都統……換言之,你父在小吳埽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有我一份功勞……你知不知道?”

蒲速越怔在當場,繼而面色潮紅一片,呼吸漸漸粗重,引得城頭上的侍衛紛紛警惕,但最終此人卻只是一聲不吭,只是扶刀立在那里。

“這是軍令,速速去執行。”高景山這般催促,便不再發一言。

而蒲速越干站了一會,也是霍然走下城樓,而高景山的侍衛更是在自家都統的示意下宛如押送什么罪犯一般隨之下樓。

“都統!”蒲速越一走,之前裝死的高慶裔即刻上前。“何至于此?”

“你也隨他去!”對上高慶裔,高景山當然不至于那般姿態,乃是憑欄喟然以對。

“我都說了,何至于此?”高慶裔繼續跺腳。

“如何不至于此?”高景山語氣略顯頹喪。“一夜立寨,我便曉得這元城只有四成生路了,而今日王伯龍死不足惜,可丟掉了幾乎一整個萬戶,而且還丟的這般快,以至于今日攻勢幾乎廢棄,之前數日辛苦瞬間東流,卻是使得這元城只有一成生路了……”

“都統。”高慶裔愈發不安。“一成不至于。”

“便是不至于,那生路也不在內,而是在外!你留在此處又有何用?”高景山打起精神,平靜相對。“你若有心,就在外面盡量救救我吧!總不能讓我給你們一起走吧?我若棄城走了,魏王必然殺我以正軍法。”

高慶裔也是黯然,繼而艱難以對:“都統,其實都統若想活……”

“不要說了。”高景山迅速搖頭。“我不可能降的……畢竟完顏氏知遇之恩擺在那里,凡二十年至于一都統,掌軍數萬,坐擁名城,降了又有什么意思,當我是宋國二圣嗎?你出去后,告訴魏王,請他放心,就說真有萬一之時,我斷不會使國家蒙羞的。”

高慶裔徹底無言,只能咬牙以對:“若如此!我當在魏王身前盡力為都統轉圜,以求勝機!”

高景山連連頷首,明顯有些敷衍之態。

而高慶裔也不再多留,直接下樓而去。

暫不提這幾個渤海人如何喟嘆局面,只說王伯龍既死,其部主力騎兵尚被圍在營區內,留在河對岸的步卒也被大舉沖殺,兩側幾乎是一起全面崩潰,但不過是一兩刻鐘后,已經看到潰軍、意識到情況不妙的阿里部便倉促在北面顯現。

宋軍背嵬騎軍當即一分為二,一部與阿里部混戰阻擊,一部繼續沖殺不斷,以圖盡量殲滅更多金軍潰兵。

但是,隨著阿里部過河騎兵越來越多,尤其是隨后元城中殘余騎兵冒著巨大傷亡強行自結冰的水門出城,也漸漸涌現在南側,背嵬軍到底是放棄了全殲王伯龍最后殘余的意圖,開始謹慎撤退。

而待到半個時辰后,隨著宋軍徹底撤回營區,戰場東線重新歸復平靜,民夫甚至開始在最東端大舉修補起了防線。而東線南側,訛魯補與完顏奔睹的旗幟也終于姍姍來遲,出現在大名城身后。

這二將路上遇到潰兵,便已經惶恐不安,待到與阿里部匯合,打聽到具體戰況,又尋得王伯龍那已經如棉絮一般的尸身,卻是徹底惶然,如喪肝膽。

這根本不是什么戰敗受挫的問題,也不是什么大將戰死的問題,這是一個萬戶被憑空斷送,而且是這么快被斷送的問題!

考慮到這個節骨眼上,出了這種事,甚至都不止是一個萬戶沒了那么簡單。

有些道理,這些將軍未必能說得清,卻不耽誤他們內心有一個感性而敏銳的認識。

下午時分,預定的總攻時間到達,完顏奔睹、訛魯補、阿里,還有逃出城的高慶裔、蒲速越等將只是枯立,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更不知道要不要按照原計劃發起總攻。

阿里干脆不知道去哪里。

非止是這邊,便是北面的杓合部聞得訊息,也不知道該不該往宋軍最牢固的北面防線上送命。

不過,訊息的傳遞是有延時的,并不知曉這些的西線金軍主力,依然組織并分派好了兵力,并在預定時間冒著巨大危險升起了熱氣球。

唯獨熱氣球升起后,金軍高層指揮官便也察覺到了戰事的不對勁,因為最起碼杓合就沒有按計劃發動牽扯作戰,東線足足三個萬戶的動靜也沒理由這么小。

就在猶疑不解之間,一騎自北面而來,杓合搶在拔離速和兀術質問之前遞交了剛剛獲知的確切情報。

拔離速先看,目瞪口呆于當場,繼而雙手不加掩飾的顫抖起來。

兀術忍耐不住,直接上前劈手奪來,而這一次,隨著后腦勺又一陣翻騰之感,他卻是再無之前的隱忍了。

“王伯龍!還我萬戶!”黃河之畔,本能脫口一吼,兀術便覺得眼前一黑,幾乎從馬上栽下。

所幸太師奴在側,扶住了這位魏王。

就在兀術被情報震動到進退兩難之時,宋軍營壘內,最后一絲戰事也徹底被了結,一戰虎口拔牙,雖有波折,卻終究建立奇功,充當指揮臺的土山上,自然振奮莫名。

和兩側的金軍一樣,或許不能說出一二來,他們也都曉得,在這種節骨眼上,這般迅速和順利的殲滅了金軍的一股有生力量,其影響絕對是超出戰勝本身的。

田師中更是敏銳意識到,原本顯得艱難的大局已經松動。

而也就是此時,幾乎全程沒有離開座位的岳飛注意到了一個信使,然后轉向了了聞訊后明顯色變的黃縱:“何事?”

“王剛王統制傷重,回來后片刻便死了。”黃縱無奈以對。

岳飛沉默片刻,微微頷首,表示知道,然后便一言不發,看向了西面。

彼處,依然殺聲震天,依然有以十萬計的兵力在河道上下奮力搏殺,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

但人已為,事已畢,又怎么可能沒有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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