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聳了聳肩膀:“那是你的自由。如果你認為我不是一個好主顧,完全可以另找別人。比如獅族和虎族,他們人多,對布料的需求很大。”
說著,他抬手指了一下敞開的房門:“我不會攔著你。”
福全的怒意只持續了不到兩分鐘。
他沒有邁開腳,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冷靜與清醒逐漸平息了憤怒火焰,他聽出天浩沒有開玩笑,更不是故意調侃。
時刻保持理智的人,總會想到更多。
就適居性來看,左所寨附近的綜合環境其實很不錯,盡管河流在夏季偶有斷流的情況,發生幾率卻不大,像今年這種程度的干旱就更是少見。寨子周圍有大片平整的耕種區,每年雨季河水會從上游帶來大量腐殖質,層層堆積起來,土地自然變得肥沃。
但就位置來看,左所寨又顯得頗為尷尬:剛好位于鹿族與牛族接壤的邊境,距離鹿族其它城寨路途遙遠,往返一次要花費很多時間,極不方便。
統治者的決策非常重要,直接關系到領地的生死存亡。
前年,左所寨百分之六十的土地都用于種植棉花。福全對此很有把握,事實上也是如此,包括當時的磐石寨,附近各部落大小城寨都需要棉布,為了渡過寒冷的冬天,他們愿意拿出大批糧食交換,價格自然水漲船高。
那一年,左所寨村民吃得很飽,幾乎家家戶戶的女人都懷了孕。吃飽肚子的男人才有力氣,才愿意在女人身上花費時間和精力。
備受鼓舞的福全去年下令,讓寨子里所有土地都用來種植棉花。他覺得這樣做應該沒有問題,高昂的棉布價格決定了這是賣方市場。尤其是冬天,御寒才是頭等大事。
現實再次證明了與想象之間的差距: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左所寨積攢的棉布只賣掉三分之二,雖說換到了足夠的糧食,積壓在倉庫里的大量布料卻讓福全憂心忡忡。再加上磐石城往鹿族領地大規模修路的消息,他越發有種強烈的危機感。
一些之前從未想過的問題,像炸彈一樣在福全腦子里爆開。
磐石城接連收納了多達數萬的豕族人,難道他們不穿衣服?
就算豕族人天生強壯,皮糙肉厚不懼寒冷,單憑體質就能熬過冬天,可是夏天怎么辦?難道仍是赤身光著屁股干活?
男人也就罷了,可是女人呢?
福全緩緩轉過身,偷偷看了一眼天浩,眼神有些搖擺不定。他用力咽了口唾沫,不太確定且試探地問:“阿浩你你真的不需要棉布?”
天浩意味深長地看著福全,抬手指了一下椅子:“坐下來談吧!”
滿腹疑問的福全重新坐下,這實屬無奈,盡管男人的尊嚴告訴他立刻站起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理智卻不允許這樣做。
“棉布,我當然要。但是你的要價太高。”天浩說得很直接:“相當于去年三分之二的價錢并不低。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其它寨子問問,就知道了。”
“其它寨子?”福全心中的不安越發深重:“你跟他們聯合了?”
天浩笑了:“這一切其實是你自己造成,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你說什么?你你這是什么意思?”福全覺得越發糊涂。
天浩已經完全料到了他的想法:“跟我來,給你看點兒東西。”
兩個人一前一后離開大廳,走到外面。來來往往都是人,福全羨慕得不斷發出贊嘆,覺得這種繁華程度毫不亞于牡鹿城。周圍的人紛紛朝天浩彎腰行禮,跟在他身后,福全覺得自己就像跟著一個真正的大人物。
正前方有一座高塔。大塊條石堆砌成基座,五十米長的四條邊構成一個正方形。塔樓高達上百米,只有這樣才能符合警戒要求,與野蠻人遠超文明時代人類的巨大身形相對應。
邁開腳步,走上塔內臺階,福全看到這座分層建筑有著驚人的厚度,內部有一個個用金屬壁板隔成的小房間。上了三樓,在向外敞開的攻擊位置,他看到一臺臺威力驚人的重型弩炮。
“這里面儲備著糧食和水,還有大量的弓箭。遇到緊急情況,只要把下面的大門反鎖,誰也攻不進來。站的高才能射的遠,無論是誰進攻這座城市,都必須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天浩看似隨意的解釋。
以前來磐石寨的時候,福全見過這種塔樓。他知道這是一種專門為應對戰爭而建的防御設施,卻從未想到塔樓威力竟然如此強大。
“這是城里的禁地,除了警戒部隊,還有得到我允許的人,誰也不能進來。”天浩的表情很放松,帶著微笑:“如果有人想偷偷溜進來看個究竟,我會砍下他的腦袋,掛在墻上。呵呵一種很不錯的裝飾品。”
一時間,福全無言應對。
很快,登上了塔頂。
眼前一片開闊。
之前在樓梯上的時候,福全就知道即將看見壯觀遼闊的場景。他曾經爬上很高的山峰,俯瞰過遼闊的大地,有過心旌蕩漾的激動與震撼。他覺得這是天浩故意施展權力的做法,讓自己親眼目睹整座城市收入眼底的視覺刺激。畢竟,“權力”總是與宏大、壯闊、廣袤之類的詞聯系在一起,效果非凡。
這座城市沒有福全想象中那么大,尤其是站在如此高度向下俯瞰,各種建筑變得矮小,街道上密集的人群也變得稀疏。這不難理解:四萬人聽起來很多,可是按照文明時代的標準,頂多算是一個小縣城。
天浩抬起手,指向北面的遠方。
隨著他的指引,福全看到清朗的天空下有遼闊大地,越過腳下這座城市的外圍防御地帶,遠處阡陌縱橫,盡是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柔和的陽光籠罩著大地,早晨剛下過一陣雨,濕潤的空氣產生了折射,美麗的光暈釋放出一副漂亮的畫卷。
福全不由自主張開嘴,瞪大了眼睛。
到處都是麥田,地里的莊稼正處于旺盛的生長期,綠油油的,就像一塊覆蓋在大地上的厚絨毯。面積之大,徹底顛覆了福全對“耕種”這個詞的理解和認識。他從未想過人類活動竟可以達到如此可怕不,應該說是恐怖的規模。感覺整個世界根本看不到其它景觀,所有的一切統統被麥田占據。
旁邊,傳來天浩仿如贊嘆的聲音。
“今年雨水不錯,秋天會有一個好收成。我不缺糧,不要說是四萬人,就算這個數字再翻三倍也不成問題。我們有魚,大海是最好的農場。只要把這個消息放出去,就會源源不斷有人加入進來。只要給他們食物,給他們住的地方,他們就會心甘情愿為我做事,用勞動換取他們夢寐以求的幸福。”
“對了,還有棉花。”說著,天浩用手指了一下更遠的西北方向。
福全不是超人,沒有站在幾千米外清清楚楚看到一只螞蟻的本事。可他畢竟種了那么多年的棉花,對這種農作物非常熟悉。遠處的景物雖然模糊,但從顏色及大體上的外觀,足以讓他判明天浩沒有撒謊,那的確是棉花。
一根可怕的刺,狠狠扎入了福全的心臟他沒有騙我,這種規模的棉花種植程度,完全可以滿足磐石城的需求。
只有現實才能擊碎不切實際的幻想。福全終于明白天浩沒有胡言亂語,也并非強行壓價。
“可是你阿浩,你現在種了那么多的麥子,還要派人修路,你哪兒足夠的人手紡線織布?”這是縈繞在福全心中的最大疑問,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信,這是目前僅剩的籌碼。
天浩狡黠地笑了:“你以為鹿族的紡織技術真是只有你們猜知道的秘密?”
福全感覺心臟正在遭遇低溫,驟然縮緊:“你是說,上次大王派軍隊攻打,被你抓住的那些俘虜?”
“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天浩的語調平靜且帶有嘲諷:“很多年了,各部族都在相互打探彼此的秘密。據我所知,鹿族的織布機在五十年前就已經泄密。虎族、獅族、牛族、鷹族幾乎所有部落都有仿造。你們對棉花的管理也遠不如獅族對馬鈴薯那么嚴格。大量種子外流,只要花上幾年時間就能得到成規模的棉田。我說話可能有些難聽,但你們鹿族以前的大王的確是個糊涂蛋,天底下第一號大白癡。當然,也許這是他前人犯下的錯誤,可現在已經無法更改,后悔也來不及了。”
“你們現任的王很精明,他牢牢抓住了把棉花紡成棉線的這道工序。簡單來說,就是效率。整個北方大陸所有部族公認你們鹿族的紡織技術獨步天下,但我很清楚,只要有足夠的棉線,就根本用不著為了布料發愁。”
福全死死盯著天浩的臉,發寒的口氣充滿了恨意:“這是鹿慶西告訴你的?”
“他知道的秘密恐怕遠不如我這么清楚。”天浩嘲笑道:“秘密在于紡錠的數量,正常情況下是一個,你們鹿族的機器經過改良,一次能用兩個以上的紡錠,最多能達到四個。這就是為什么所有鹿族村寨每年收獲季節都要把棉花運往族城,交換對應數量的棉線,再運回各自村寨織成布料的真正原因。呵呵福全大哥,我說的對不對?”
福全覺得身體里所有力量瞬間流失,他踉蹌著后退,最后失去支撐,重重跌坐在地上,滿面頹然。
“你怎么能這樣你們怎么能這樣做”
很多人認為,與獅族交換糧食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但實際情況根本不是這樣。左所寨距離獅族領地很遠,正常情況下要走八至九天,如果用大車裝運貨物,速度還會更慢。長途運輸會消耗大量體能,一來一去,很多糧食在路上白白浪費。
獅族的糧食也不便宜。與其說現任獅王是個聰明人,不如說他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玉米和馬鈴薯這兩種高產作物在獅族內部的種植量沒有想象中那么大。在優先滿足族群人口消耗的前提下,獅王寧愿讓部分土地閑置,甚至荒蕪,也不愿增加更多的糧食產量。
一公斤糧食可以賣到兩個便士,甚至三個便士獅族貨幣,誰會愿意放棄利潤做爛好人?其它部族成百上千的人活活餓死,跟我有什么關系?要知道保持糧價可不是嘴上說說那么簡單,這需要復雜的統籌安排,還需要理順方方面面的問題。只要獅族永遠死守住這個規矩不變,饑餓的人們就永遠沒有更好的選擇。
照此計算下來,前往獅族換糧,最終得到的數量遠不如從磐石城就近交換。
當然,這是按照去年糧價得出的結果。
如果左所寨的人們自己種糧產量暫且不論,收益就遠不如種棉花紡線織布。
經濟類作物與生活基礎作物之間的耕種矛盾,在文明時代也是被翻來覆去討論的重大問題。福全簡單的大腦肯定不如那時候的專家學者,但他有著專屬于自己的單純理解:種棉花收入高,比種糧食更好。
可現在的問題是,生產出來的棉布賣不掉。
天浩不會給他解釋原材料與深加工之間的價值對比關系。他蹲下來,面帶微笑:“福全大哥,要不咱們商量一下,以后你們左所寨的棉布,我統統包了。”
磐石城每年需要大量棉布,天浩不可能拿出大量土地種植棉花。之所以帶著福全來到塔頂登高遠望,是為了從心靈深處給他重重一擊。畢竟,磐石城今年種植棉花的土地面積很大,已經超出了福全的正常邏輯范圍。其實這些棉花全部織成布料也遠遠不夠,但天浩不愿意在這方面浪費資源。總之一句話,能蒙就蒙,能騙就騙。
福全盯著他,語氣很生硬:“你給的價錢太低了。”
“那隨便你,反正我無所謂。”天浩的笑容非常邪惡:“反正你也看到我正在派人修路,用不了多久就能連通你的寨子。到時候,就算你想賣,我也不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