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光一直在沉默。
良久,他慢慢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個跟別人不一樣的家伙。”宗光發出濃重的抽吸鼻音:“謝謝……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小時候,我一直希望有個哥哥或姐姐,看來神靈聽到了我的祈求,只是滿足愿望的時間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早,但現在也不晚……我……我很高興……真的。”
天浩張開雙臂,緊緊將他抱住。
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真實的維系紐帶,超越了任何物質層面的簡單堆積。
世界很大,獨自拼殺實在太難,勢單力薄。
必須把汨水城牢牢捆綁在自己這駕戰車上。
宗具經驗老道,不是那種輕易就能被話語打動的人。中年人都很實在,除了利益交換,他們很少,甚至絕不相信所謂的朋友。
相比之下,宗光要更容易接觸,容易產生信賴感。他的唯一缺點就是個性,這在文明時代幾乎成為了所有同齡人的最顯著特征。他們容易被很多看似普通平常的事情感動,成為腦海深處永久記憶的一部分。
文明時代有句廣為人知的話做人難,做人更難。
無論感慨還是發牢騷,至少天浩很清楚,作為一名高級軍官,尤其是一線戰斗部隊的指揮官,真的很難。
心理學是身為高級指揮官必需的諸多能力之一。你必須換位思考敵方指揮官的戰斗布局,還有己方士兵在不同環境與狀態下的心理變化。
他知道宗光的夢想是什么。
我可以幫助他,但絕不免費。
還是那句話:我們是兄弟。
只不過,這次的說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真誠,這種超越了友誼的感情看得見,摸得著,而且有著實實在在的利益交換為基礎。
宗具會很高興我把他的獨生子教導成合格的統治者。就像家長感謝培育了優秀學生的老師,一輩子都會念念不忘。
虎族領地,沅水城。
比起去年,“盛興隆”的規模更大了。
商行面積擴大了兩倍,祖木買下附近的一家車馬行,得到一個很寬敞的院子。同時購入的還有大量草料,在后院堆成好幾個小山般的垛子。
大量泥炭從磐石城源源不斷運來,在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不斷消化。
城九個區,都有一個“盛興隆”的分店。那其實只是一個倉儲兼對外銷售的窗口柜臺,只是為了方便購買的人群。
從去年秋天的時候,泥炭就在沅水城打開了銷路。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它的好處:這玩意兒很耐燒,幾乎沒有煙霧,燒盡后的炭灰也能凝固在一起,不像傳統的木柴或木炭,稍微一動就灑得飛飛揚揚,到處都是,吸進鼻孔里很不舒服,一整天都在咳嗽。
入冬以后,“盛興隆”賣的泥炭變了個形狀:扁圓,中間還有孔。沅水城的虎族人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但實際用下來,他們發現如今的泥炭比過去好燒,放在家里還能一個個摞起來,不占地方,整整齊齊。
使用泥炭的人越來越多,沒人再用木柴。畢竟前者不算貴,單就消耗量來看,木柴無論如何也比不上泥炭。
按照天浩此前通過秘密渠道傳遞的命令,祖木在上周關閉了沅水城的六個對外銷售窗口。表面上說是離磐石城太遠,泥炭運輸不便導致暫時缺貨,實際上這是一次試探,結果也令人滿意:剩余的三個銷售柜臺當天排起了長隊,一直持續到晚上。
這表明沅水城的虎族人已經面接受泥炭這種新燃料,他們很喜歡“蜂窩煤”這個名字,并將其當做彰顯身份與實力的象征。原因很簡單,有錢才能買到蜂窩煤,如果是一貧如洗的窮鬼,連肚子都填不飽,怎么可能有錢買泥炭?他們只能帶上砍刀和繩子去城外砍樹,累個半死,老老實實背回來。
泥炭價格定的極其低廉,只要不是窮到連褲子都穿不起的寒酸程度,無論是誰都買得起。
盡管如此,“盛興隆”仍然獲得了豐厚的利潤。
出貨量大,薄利多銷,再加上這個時代開采成本幾乎為零……天浩精確計算過每個環節,他現在是商業戰總指揮官,沒人察覺到來自這股磐石城,正在逐漸擴大的危險。
失蹤的地區商業管事曾經引起重視,城主府下令城搜索,務必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那段時間祖木怕得要死,他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收縮勢力,低眉順眼老老實實做人。其實管事一家當天已被分切成碎塊,連骨頭都被扔進大石頭碾子里磨成粉……在這個野蠻時代毀尸滅跡很簡單:城外到處都是野獸,切成大塊的肉混合骨粉扔過去,最多半天就被吃得干干凈凈。不要說是兩大一小三個人,就算是三十個,同樣會被殘酷現實吞得連毛都不剩。
“盛興隆”每天都有大量貨車進出城外,只要給夠好處,守城士兵不會在意你車上那些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到底裝著什么。何況祖木現在是沅水城的優秀商業代表:他從不欠稅,每個納稅季都表現積極,像一只踴躍主動求著投身與貓兒嘴里的耗子。
城主與商戶之間的關系就像貓和老鼠,這是所有蠻族生意人的共識。
很多人羨慕祖木,也很多次醞釀著想要謀奪他蒸蒸日上的紅火生意。但仔細算下來,卻愕然發現這樁生意根本無法取代。原因很簡單:泥炭這玩意兒并非到處都有,老天爺顯然特別垂青于牛族,他們的領地內部儲量最大,而且多是露天礦,采掘方便。至于別的族群雖然也有,卻量少,深埋于地底,大規模采掘需要雄厚的前期投入資金,其中更有太多無法估量的變數。
賺錢的生意人人都想做,看到泥炭采掘有利可圖,千辛萬苦弄出來的礦井肯定會被當地統治者分潤。這還是頗有良心的行為,如果換成某位黑心的城主,干脆連骨頭帶肉吞得一點兒不剩,到頭來變成為他人做嫁衣……何必呢?
“盛興隆”的泥炭已經形成招牌,別人很難仿冒。光是獨特的外形,中間打孔的繁瑣做法,就讓一心只想賺錢根本沒想過成本投入的眼紅商人們捶胸頓足。
何況祖木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他身后站著磐石城。那位年輕的城主連兇狠好戰的豕族人都不怕,可想而知也是個心狠手辣,不要臉,眼睛里只有收益的執著型瘋子。
對于來到虎族領地上的做生意的牛族人,沅水城主遠不如表面看起來那么放心。他派人暗中調查過“盛興隆”,得到的結果并非想象中那么黑暗:祖木的底子很干凈,商行里的伙計平時很少外出,也從不向城里的人打探消息。所有跡象都表明這是一家純粹進行商業活動的機構,除了賣貨賺錢,他們不參與政治斗爭,從未干過間諜之類的勾當。
“盛興隆”每個月都要購入一批馬。多則五十匹,少則三十匹,母馬和騸馬都有,品質上也很挑剔只要雄壯高大的那種,瘦弱矮小統統不要,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祖木派人定期將這些馬送回磐石城。每次出城的時候都會主動提出檢查申請,從不躲躲藏藏,更沒有避諱的意思。
這些做法讓沅水城統治者徹底放心,不再對他們產生懷疑。
一直以來,牛族與虎族之間最大的貿易項目,就是兵器和馬匹。牛族嚴管鍛造技術不放,虎族也不肯放任何一匹公馬過關。森嚴的貿易壁壘存在了數百年,誰也不會輕易松口。這是族群延續的根本,兩族歷代統治者誰也不愿放棄。
牛族人來到虎族領地上買馬,這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當然,市面上的母馬和騸馬隨便挑,價格高低以當年牛族兵器對外發賣的標準升降浮動,你便宜了我就廉價,你賣貴了我就加錢,只要在不觸犯雙方底線的前提下,算是一種另類的物資交換。
按照虎族法律:任何以打探、賄賂、藏匿、偷盜、搶劫等方式將公馬轉運給其它部族之人,將被所做族公敵,世世代代被虎族追殺,挫骨揚灰。
防諜措施是如此嚴格,就連所有公馬發情期間每一次交配記錄,都必須有專人在場進行記錄,無論母馬是否受孕,在限定時間內一律不準出境。任何人膽敢違規,一律處死,家砍頭。
祖木后來才明白,上次設下酒宴款待商業管事,威逼利誘,實在是強人所難。無論成敗,都是殺頭的大罪,就算真正得到批文順利買到公馬,也會在離開城市的環節被攔下檢查。城衛軍是最嚴格的檢查人員,除非有城主衛隊長級別的人物陪同,并出示城主親筆簽署的文件,反復核對確認無誤,才能放行。
沒人會把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賴以生存的東西隨隨便便拋棄,野蠻人也不例外。
祖木只能退而求其次。
夜深了。
“盛興隆”后院的馬廄里燈火通明。這是一幢高度超過五米的大型建筑,不像普通馬廄那樣呈半露天形式,上層加蓋了屋頂,外側豎起了墻壁,想要窺探其中秘密,必須身在其中,無法從外部觀看。
身材肥胖的祖木臉上是汗,圓嘟嘟的面頰被紅色占據,他亢奮又激動,脫掉上衣,光著兩條粗壯肥實的膀子,手里拿著一根兩米多長的木制圓筒,眼里透出緊張,死死盯著躺在地上的那匹母馬。
天浩可能是蠻族歷史上首個濫用麻藥的行巫者。大規模制藥現在已經成為磐石城的一個特殊行業。平俊的情報局對麻藥消耗量很大,用處方方面面,比如現在,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匹母馬很漂亮,灰白色的毛皮,鬃毛柔順,眼眶周圍的暗色條紋仿如女子黛眉,瘦長的馬臉在燈光下顯出一抹憂郁,它看了一眼肥胖緊張的祖木,便緩緩低下頭,迷離目光轉移到自己被麻繩捆緊的腿上,完不明白圍在四周的十幾名魁梧壯漢究竟想干什么。
一個高大強壯的隨從小心翼翼地對祖木說:“老爺,已經給它灌過藥了,沒事兒的。”
“放你1嗎的屁!”祖木狠狠啐了他一口,頗為惱怒罵道:“灌過藥為什么它還睜著眼睛?這睡都還沒睡過去,你就敢說沒事兒?碼1的,你當我是瞎子嗎?”
隨從被罵得啞口無言,他訕笑著點頭應和:“……那……那我再加點兒?”
祖木用手背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像攆蒼蠅那樣厭煩地揮揮手:“快去,趕緊的,動作快點兒,時間不多了。”
漂亮的母馬終于閉上眼睛進入了夢鄉。對它來說這很難得,長這么大,很少有躺著睡覺的時候。
祖木示意兩名隨從用力分開母馬后腿,他用力抱緊手中的木制長管,對準母馬屁股中央那片紅艷艷的位置插了進去。
北方蠻族專用的大號注射器制作起來頗為困難:選取干燥的木頭,將中部掏空,外表打磨光滑,前段削成圓錐,留出可供液體進出的管口。用厚實的麻木包上軟木塞,從木管后部塞實,使用的時候沿著縫隙注入少許熔化的動物油脂,感覺也不會那么干澀。
既然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得到公馬,就只能從母馬身上想辦法。
有了上一次的教訓,祖木現在把賄賂目標范圍擴大。他找上了負責沅水城馬匹繁殖的官員,買通了兩名馬夫。經過一段時間充滿濃重金錢味道的“特殊友誼接觸”,馬夫成為了祖木的鐵哥們,他們一起喝酒,一起談論女人,一起做著各種超越了正常行為,卻完合乎道德規范與友誼的事情。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前提:大家都沒有違反虎族的法律。
既然只是吃吃喝喝玩玩鬧鬧,那么無論怎么做都行。大家伙喜聞樂見,平時好幾天見不著了還會心里癢癢。所以有一天祖木趁著眾人喝醉,腦子暈暈乎乎的時候,故意仰天嘆息:“我也想有個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