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官寨的戰斗比想象中要簡單得多。
折齒是寧官寨的頭領,他與曲齒很熟,但關系很復雜,父親前女友丈夫小姑子前男友兒子前女友的競爭對手。
他們曾經喜歡過同一個女人,只是在這場戀愛戰爭中沒有勝利者————那女人運氣不好,她上山砍柴的時候被暴鬃熊抓住,等到寨子里的人們聞訊而來,她的整個肚子都被撕開,心和肝不見了,腸子也被吃了一半。
野獸同樣有著對美味的獨特理解。它們最喜歡吃內臟,綿軟鮮滑,腥味十足。
因為這層關系,率領軍隊而來的曲齒沒有在第一時間下令進攻,他派出一名使者向折齒提出會面的要求。
折齒爽快的答應了,具體位置安排在寧官寨大門外一百多米的空地上,算是給雙方心理上的保障,彼此也能接受。
那里有一棵樹,濃蔭密布。
按照北方蠻族的審美觀點,折齒長得很帥。他身高超過三米五,魁梧的體格像山一樣挺拔,肌肉結實,仿佛有著棱角的巖石。褐黃色皮膚顏色很淡,偏于蒼白,漂亮的黑色長發一直拖到腰間,用一根橘紅色布條系著,濃密程度足以令文明時代所有禿子恨得咬牙切齒。
“我聽說你投靠了牛族人?”折齒在曲齒對面坐下,他身后并排站著五個身強力壯,肌肉緊繃,隨時保持戒備狀態的護衛。
曲齒沒有否認,他點點頭,抬手驅趕在唇邊獠牙周圍飛來繞去的小蟲子:“這是去年的事情。崮山寨的糧食一直不夠吃,我們必須給自己找條活路。”
折齒鄙夷且輕松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在陽光下亮閃閃的白牙:“我早就告訴過你別跟著鐵齒,還是轉到我們狂牙部好。不是我在背后說鋼牙之王的壞話,他很自私,從不考慮其他人的感受。”
曲齒沉默了幾秒鐘:“鐵齒已經死了。”
折齒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曲齒,沒有發現潛在的危險預兆。
“你身上這套衣服挺不錯。”譏諷和嘲笑是折齒的習慣,這樣的說話語氣并不代表著惡意,隱隱還有幾分羨慕:“棉布很貴……還有你的盔甲也很漂亮。牛族人的手藝真不錯,他們在這方面有天分……阿曲,你現在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大人物。”
曲齒露出友善的微笑:“只要你愿意,可以跟我一樣,甚至比我更好。”
折齒還以他同樣友好的語氣,只是夾雜著一絲無奈:“寧官寨人多,消耗也大。前年的時候我點過一遍,差兩百就夠五千人。可是年成不好啊,老天爺不下雨,冬天又餓死了一批,零七碎八的賣了幾百人出去,現在還剩下四千差那么一點兒。”
曲齒很是同情地看著他:“崮山寨跟你這兒的情況差不多,我大哥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冬天的時候實在餓不住,本想著賣一批人出去,從獅族人那邊換糧食。還好磐石寨雇了我們過去幫著做事,給的價錢高,這才熬過冬天。”
“你們運氣真不錯。”折齒這次沒有隱藏羨慕的表情。他緊接著嘆了口氣:“阿曲,說句心里話……我太累了。”
“糧食不夠吃,所有的豕族寨子都是這樣。年成好也就罷了,摻上野菜和野果,平時多抓蟲子,上山打獵,除去上繳給族里的部分,剩下的也能吃個七成飽。不是我不想擴大耕地多種糧食,而是實在沒辦法。寨子里就這么點兒人,寧官寨周圍都是山,水上不去,種了麥子也是浪費。有時候想想,還是獅族人那邊好過啊!我聽說玉米和馬鈴薯在山上也可以種,而且用不了太多的水,要是能把它們弄過來,咱們誰都不用怕。”
“再說野物,從我執掌寧官寨到現在,野雞早就被抓得沒了影子,野兔也一樣,從大前年就沒見過一只兔子。熊窩和狼窩離這兒很遠,去一趟不容易,能帶回來多少獵物也說不準。”
“如果光是這樣也就算了,大家伙勒緊褲腰帶,一人少吃一口忍忍也就過去。可鹽巴是個大問題,每年都要拿出很多糧食去外面換鹽。別的部落就靠這個卡我們的脖子。就拿前年來說吧,鷹族派人過來傳信,說是讓我出一千人幫著他們打虎族。你知不知道他們給的神秘價?每個人二兩……才二兩鹽巴啊!”
說到這里,折齒眼睛紅了,話語也變得有些哽咽:“我帶著一千人出征,只有六百多人活著回來。咱們是步兵,根本追不上虎族人的騎兵,沒辦法,還是用老法子,穿上重甲帶上盾牌強推,鷹族人偷奸耍滑,一直躲在我們后面。反正我們是被雇過去的,死了也白死,頂多就是多給點兒鹽。”
“去年冬天遇上雪災,我派人向大王求助,希望能撥點兒鹽巴和糧食被大伙兒糊糊口,熬到春天。可是從狂牙城回來的人說了:他連大王的面都沒見著,被下面的一個管事打發回來。人家一口咬定沒有糧食,還威脅說這是以下犯上,再這樣的話,就上報大王,說我們逆謀造反。”
曲齒安靜地聽著。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到折齒像話多的婆娘那樣絮絮叨叨說完,才嘆了口氣,同情地搖搖頭:“都過去了,你得向前看。”
折齒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張開嘴,活動了一下面部肌肉,把快要流出眼眶的淚水狠狠逼了回去。他的聲音變得嘶啞:“不就是要我投降嗎?說實話,這種半死不活的日子我早就不想過了。我想找個靠山。其實就算這次你沒來,我也尋思著派人到獅族那邊看看,能不能帶著全寨人一起過去,只要能吃飽肚子,安安生生過上幾年,我也就知足了。”
曲齒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舊時好友,謹慎地問:“你真這么想?”
折齒用力點點頭:“說吧,磐石城能開給我什么條件?”
曲齒一直盯著他臉上不斷變化的表情:“你想要什么條件?”
“我要糧食。”折齒抬起頭,視線落在曲齒身上,他說話的口吻羨慕又嫉妒,還有幾分酸意:“瞧瞧你,又高又壯,紅光滿面。你在磐石城應該吃得很不錯,我估計平時應該不缺油鹽,還有肉?”
“這些都可以滿足。”曲齒微微頷首,幅度很小,在他巨大的身量襯托下顯得過于謹慎。
“我還要衣服。”折齒眼里釋放出火熱的目光:“像你現在穿的這種衣服。”
“沒有問題。”曲齒的笑容很溫和,與天浩一模一樣:“只要向城主發生效忠,該有的都有,什么也不會缺。”
“太好了!”折齒猛然發出粗獷的大笑:“那我就沒什么好擔心的,咱們就這樣說定了?”
“你得先向城主發誓。”曲齒再次提醒。
“等我們到了磐石城,我當面向他發誓效忠。”折齒站起來,急不可待地連聲催促:“既然都說好了,那我們現在就走。”
曲齒想了想,點頭道:“好吧!讓你寨子里的人準備一下,兩小時后出發。”
折齒興致勃勃隨口道:“那樣太慢了,老人和孩子很拖速度。這樣吧,我帶上一千人跟著你算前隊,現在就走,其他人留在后面慢慢收拾東西,你分出一半的人陪著他們。”
曲齒皺起眉頭:“為什么?”
“寨子里快沒吃的了。”折齒收起臉上的笑:“我們帶著最強壯的男人先走,到了磐石城,帶著糧食回來接應他們。其實按照我的想法,老人孩子還有女人最好還是留在這兒。地里的莊稼剛種下去,就這樣走了,平時沒人管理,秋天也沒人收,真的很浪費啊!”
曲齒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你說得有道理……不過,你還是先向神靈發個誓,這樣比較好。”
“那樣太麻煩了!”折齒臉上閃過一絲慍怒,很不耐煩地嚷道:“發誓可不是嘴上隨便說說,得準備祭品,還要有人頭供奉,祭司主持儀式至少要提前三天沐浴凈身,你自己算算這得耽誤多少功夫?”
曲齒神情變得凝重:“只是發個血誓,沒有你想的那么復雜。”
折齒眼眸深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兇狠,他強壓住心頭的怒火:“我現在是帶著全寨人投靠磐石城。寧官寨有三千多人,這其中難保有人不跟我一條心,我發誓肯定會被他們看見,如果有人趁機逃跑,向大王告密,那怎么辦?”
曲齒平靜地笑道:“咱們走遠點兒,我多派些人把你圍起來。放心吧,寨子里的人看不到那么遠。”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折齒沒來由地激顫了一下,他很快調整情緒,說話口氣也變得較為軟化:“還是現在就走吧!照我說的,先帶上一千人去磐石城,老人和孩子跟在后面。等到了磐石城,不用你催我也會向城主發誓。”
曲齒深邃的目光仿佛可以看透折齒內心。
良久,他淡淡地問:“你確定?”
“我確定!”折齒一秒鐘也沒有猶豫。
跟隨折齒先期前往磐石城的一千名豕族人非常強壯。看得出來他們都經過挑選,一個個身材高大,肌肉賁張。
按照豕族人的觀點,他們的裝備很精良。每人都有一套皮甲,外面罩著鋼制半身甲,護腰就粗糙些,那是仿照牛族人的做法,用很多金屬小環扣相互結成的鏈甲,沿著從胸口位置的鋼甲邊緣垂落下來。只不過,豕族在鍛造方面的技術只能說是一般,金屬環扣規格不等,相互連接的密度也不夠,勉強可以擋住劍劈斧砍,卻擋不住弓箭。
七百多個男人,另有兩百多個女人。用看待其它部族的眼光看待豕人,那是大錯特錯。豕族女人其實很強,她們在戰場上同樣兇悍,力大無比,狂暴到極點。
出于穩妥考慮,曲齒將大部分軍隊留下,監督并押運寧官寨其余的居民前往磐石城。他身邊只有一百名衛隊,對照折齒麾下的上千名豕族戰士,根本不成比例。
曲齒對此毫不在意。他公開聲稱:折齒是我的朋友,他愿意歸降城主。從現在起,他就是我們的人。
精心挑選過的隊伍行動速度極快,兩天時間走出了正常情況下三天的路程。
出發后的第二天下午,折齒找到走在隊伍前面的曲齒,頗為擔憂地問:“阿曲,我們帶的糧食不多,中午的時候就已經吃得差不多,現在……怎么辦?”
不帶輜重上路是曲齒的主意。從寧官寨出發的時候,他告訴折齒:不用為給養發愁,自己會安排好一切,只要帶著人盡快趕路就行。
他說得是如此篤定,令人不由得不信。
所以包括折齒在內,所有人只帶了兩天的食物。但豕族人胃口大,分發給各人攜帶的糧食不可能做到每餐分配那么精確,有人昨天吃的多了些,今天剩下的就少,甚至還有人已經把所有食物全部吃光,毫無剩余。
曲齒笑著抬手指了一下遠處的山坳:“我在那里設置了一個補給點,從磐石城過來的路上就安排人手從城里運糧。放心吧,不會讓你們餓肚子。”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人們趕到了曲齒所說的山坳。
補給營地設在背風的山腳,三面環山,對外的出口用磚石和泥灰砌成工事。有一百名留守者,他們對地形利用到了極致,以繩索和木梯對附近幾個山頭進行連接,遇到突發情況,很快就能脫離營地前往高處。每一個警戒點都備有弓箭,自上而下封死爬上來的路口,可以堅守很長時間。
食物很粗糙:大塊的硬面餅,里面摻雜了很多麩質;魚干又硬又咸。唯一的好處是量大,管飽。
在寧官寨的豕族人看來,這些食物已經算是難得的美味了。從中午開始就一直提心吊膽的人們頓時歡呼起來,他們紛紛圍住負責分發口糧的牛族人,擁擠爭搶著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帶著無限滿足與快樂大口撕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