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齒饒有興趣地看著遠處那些用干茅草蓋住防水的麻布糧袋:“阿曲,這辦法不錯啊!你怎么會想到在這兒安排一個補給點?”
“戰士們走遠路本來就很辛苦,何況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打仗。物資運輸的事情交給其他人負責,沿途多設置幾個營地,大家都能得到充分的休息……說起來,這可不是我想出來的法子,是我們城主的意思。”
說著,曲齒若有若無把目光瞟向折齒,低聲勸道:“阿折,你還是現在就對城主發誓效忠吧!我幫你做見證,這樣做對你有好處。”
折齒收起臉上的笑,怒意壓得眉毛直往下沉,很不高興地嚷嚷:“都說了我見到你們城主當面對他發誓。都快到磐石城了,你怎么又說起這個?真他嗎的掃興……阿曲,我警告你不準再提了啊!否則我真要跟你翻臉。”
“神靈無處不在,真要有心,無論在任何地方發誓都沒有區別。”曲齒低頭注視著自己交握在身前的手:“作為見證人,我會幫你向城主爭取最好的待遇。”
折齒嘴角往側面一歪,不屑地笑道:“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阿曲,你就別操這份心了。”
他有意結束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我餓了,時間也不早了,咱們去吃飯吧!晚上早點兒休息,明天也好早點兒起來趕路。”
說著,折齒轉身就要往正在分發食物的人群走去。
“等等,別去那邊湊熱鬧。”曲齒叫住他:“跟我來,我給你弄點兒好吃的。”
停下腳步的折齒頓時來了興趣:“呵呵,看不出來,你還藏了私貨?”
曲齒淡淡一笑:“你是頭領,我是領軍的管事,吃的用的當然不可能跟下面的人一樣。我讓人宰了兩只雞,煮了些米,還有酒,咱們好好喝幾杯。”
很簡單的兩句話,瞬間勾起了折齒的食欲,他覺得嘴里涌出大量唾液,下意識地吞了幾下喉嚨。
這是一條很長的山谷。沿著山坳后面的羊腸小徑彎來繞去走了幾百米,天已經黑了,附近也聽不到人聲,除了沉重的腳步,四周一片安靜。
折齒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兒,他停下腳步,疑惑地抬頭張望四周,發現身邊的親衛沒有一個跟上來,除了走在最前面的曲齒,周圍十幾名牛族戰士是他的人。
“阿曲,等等,別走了。”折齒連忙高聲叫住曲齒:“太遠了,咱們還是回去吧!走了一天我也累了,你還是讓人把吃的弄好了送過來,我想回去好好休息。”
曲齒緩緩轉過身,肥碩粗壯的身軀在黑夜深處顯得特別高大,他手里握著一根火把,銳利彎曲的獠牙表面反射出光線,仿佛傳說中的食人魔,正面對著一頓大餐。
“向神靈發誓吧!向偉大的龍天浩城主宣誓效忠!”他的語氣平平淡淡,毫無波瀾。
一路上,曲齒反復勸說折齒發誓,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搪塞、拒絕。
一股寒意沿著折齒后背躥上頭頂,在體內熱血的感染下,很快變成急劇擴大的憤怒:“我已經說了到磐石城當面向那個人發誓,為什么你還要……”
“我不相信你。”曲齒眼里一片平靜,火把燃燒發出“滋滋啦啦”的輕微炸響,仿佛為他冷靜平穩的字句賦予節奏:“阿折,認識你那么多年,我很清楚你的脾氣與性格。表面上看起來大大咧咧,粗豪爽快,實際上你心思深重,擅于謀算。”
“發個誓有那么困難嗎?如果真心愿意投靠,無論在任何地方發誓都沒有區別。”
“你為什么要把寧官寨的人分成兩部分?你帶出來的這一千人都是精銳,裝備精良。我知道你的膽子一向很大,帶著這支精銳部隊以“投效”的名義進入磐石城,趁著我們毫無防備,趁亂突襲,用城主的人頭向你的大王報功,這就是你的計劃?”
隨著曲齒平淡的話語,折齒狂熱的心臟不斷冷卻。他現在絲毫沒有燥熱感,反而覺得有種如墜冰窟的可怕寒冷緊緊包裹住身體。
他從未想過投降。
得知牛族人大舉進攻消息的時候,折齒以為必將面臨著一場殊死血戰,卻沒想到竟然是舊識老友曲齒領軍。曾經同為喜歡上同一個女人的競爭對手經歷,加上長久以來同族的親密關系,使折齒迅速想出了應對之法。
他知道曲齒是個性子憨厚的老實人。只要有他作為引薦,應該不難見到磐石城主。到時候,帶領麾下多達一千的精銳暴起發難,挾持磐石城主,或者砍下他的腦袋,對方自然一片大亂。殺人的同時逼降對方,產生大量附從人員,成倍擴大己方力量,這是北方蠻族戰爭中的常用手段。
這是一個在折齒看來完美的計劃,可行性極高。只要成功,就意味著自己從此躋身于貴族行列。大王肯定不會吝于賞賜,陛下說不定會因為戰功卓著封自己為王……人生是如此美妙,未來充滿了令人血脈賁張的希望。
心里有這樣的想法,當然不可能對神靈發誓。人心可以欺騙,卻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對付神靈。父母從小教育,祭司和巫師一再告誡:面對神靈不能撒謊,既然發誓,就絕不可違背。
曲齒緩步上前,冷漠的聲音在黑夜中清清楚楚傳到了折齒耳中。
“你想殺了我們的城主,以此作為你晉升的資本?”
“其實你根本不想發誓,只是以此當做欺騙我的借口。”
“你真正是心狠手辣啊!放棄寧官寨剩下的那幾千人,只為了麻痹我,能面見城主,打出致命一擊。”
折齒緊咬著牙,一聲不吭。
這些話都戳中了他內心深處的秘密。
“你心里一定是充滿了希望。”曲齒已經走到近處,注視著臉上一片鐵青的折齒,他發出詩人般的感慨:“但你顯然不知道希望是一種可怕的毒藥,它會麻醉大腦,驅趕理智,讓你無法認清現實,只沉醉與最燦爛的美麗光環,甚至連伸手觸摸都無法做到。”
“……你……你想怎么樣?”折齒渾身肌肉緊繃,他知道情況不妙,卻無法逃走。周圍的牛族戰士已經亮出兵器,長刀與鋼槍對準了自己,長柄戰斧也保持著隨時準備斜劈過來的姿勢。
這場景讓折齒想到了以前帶隊在山上圍獵,被獵人們困在圈子里等待死亡降臨的野獸。
“我給過你機會……很多次機會。”
曲齒不再嘆息,聲音變得冰冷又堅定:“我要你的腦袋,這是你欺騙城主必須付出的代價。”
折齒緊繃的神經在這一瞬間達到了極致,他發出強烈的狂暴怒吼:“你敢……”
后半句話被一把從側面刺入身體的長刀徹底打斷。
兩支長矛從后面刺入他的背,分別捅穿了心臟和肺部,銳利的槍尖從折齒胸前凸出。
另一把長刀砍斷了折齒的右足掌,帶血的人體殘肢飛起半米高,落在兩米外,足掌從破爛的鞋里掉出,五根足趾在尚未中止活動的神經牽引下兀自抽搐。
鋼斧釋放出令人畏懼的威猛力量,帶著劃破空氣發出的可怕呼嘯,割裂皮膚與肌肉,深深斬進折齒的左肩胛骨,牢牢卡住。
折齒是一名強大的戰士,有著豐富的戰斗經驗。可無論再強悍的戰士面對被圍的困局,最終結果同樣是一個“死”字。
他口中噴出鮮血,慘叫著摔倒。
兩名牛族戰士迅速上前,高舉長刀,斬斷了他的兩條胳膊。
折齒聲嘶力竭地叫著,慘叫聲在夜空里傳出很遠。這樣做消耗著他體內所剩不多的力氣,加上無法止住的血,幾分鐘后,他最后一次在掙扎中翻動身體,仰面朝天,徹底躺在地上,在劇烈抽搐中大口喘息,再也無法動彈。
曲齒走到近前,他彎腰蹲下,把手中燃燒的火把插在地上,凝神注視著瀕死的折齒:“省省力氣,別叫了,這樣做沒有用。”
折齒感到渾身冰涼,這是流血太多導致體溫下降。他用憤恨兇狠的眼睛死死盯住曲齒,卻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曲齒抬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你的人什么也聽不見,他們不會來。”
最后的希望徹底破滅,折齒卻沒有求饒。他想狠狠啐曲齒一口濃痰,卻被從喉間涌起的一團血沫卡住,不得不連續咳嗽了幾下,好不容易在劇烈喘息中發出沒有任何力量感的怒罵。
“……你……叛徒……”
說完這句不連貫的話,折齒瞪大的雙眼徹底凝固,他的身體不再抽搐,仿佛瞬間遭遇絕對零度低溫,所有的一切都被凍結。
他死了。
曲齒注視著已經死去的朋友:“這世上擁有希望的不只是你一個人,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理想和幸福。區別在于,我成功了,你失敗了。”
“你選擇了一個錯誤的王。他不值得你追隨,不值得你為此付出生命。很遺憾,你不明白這個道理。”
山坳營地里那一千名豕族戰士都睡著了。
這些存放在補給點的糧食,與此前天浩假冒孚松之子欺騙鐵齒所用的糧食是同一批次。里面摻了麥角菌干粉,上次沒有用完,這次接著用。
熟睡的豕族戰士肯定有折齒的親信,現在效忠對象已經死了,等到醒來,他們必須考慮自己的未來,以及生路。
勸降他們應該沒什么難度。
后面,還有來自寧官寨的大隊人馬。
折齒是個聰明人,他的計劃成功性很大。
可惜,他遇到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外來者。
豕人領地,狂牙城。
沙齒沒有耽誤,得到消息就立刻趕往自己的居城。狂牙城現在戒備森嚴,城門也被封住,這讓進入城內的沙齒感到心安,長長舒了口氣。
城內整體氣氛比平時緊張了許多,幾乎人人都是神色凝重,大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戶戶都關著門。
城主府的守衛比以前多了些。
沙齒直接召見了城衛軍統領枯齒。他坐在椅子上,疲憊地對枯齒抬了一下手:“說吧,現在是什么情況?”
枯齒是沙齒的心腹,這段時間由他負責狂牙城的所有相關事務。沒有其他人在場,說話也就用不著那么正式:“雷牛部的牛族人向我們發起了面進攻。從邊境地區開始,很多村寨都被攻陷了。”
沙齒怒不可遏,他緊緊握起拳頭:“牛族人?我和他們歷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們為什么要開戰?”
已過中年的枯齒搖搖頭,這問題他自己也在尋找答案。接連派出三批使者前往雷牛部詢問情況,卻至今沒有得到回復。
“據我所知,這次的戰亂好像不是雷角之王的意思。”能夠成為掌管大權的城衛軍統領,枯齒有著過人的見識:“我收集了來自各方面的消息,雷牛部只有磐石城一個出兵方向。我覺得,應該是磐石城在針對我們。”
“磐石城?”沙齒頓時暴跳起來:“你是說,他們只有一座城?就憑這點兒力量對付我的整個部族?”
枯齒慎重地點點頭:“據目前的情況分析,應該是這樣。”
“他們有多少人?”這是沙齒最關心的問題。
“三萬左右吧,具體數字不清楚,可能比這個多一些。磐石城的城主很年輕,那座城市也是剛建立不久。去年他們干掉了鐵齒,吞掉了他的部落,實力一下子得到膨脹。估計今年又把目標瞄準了我們……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們從哪兒弄到足夠的糧食養活鐵齒手下的人?要知道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枯齒簡單介紹著情況。
“才三萬?”沙齒覺得簡直難以置信,他發出刺耳的尖叫:“我的部落可是有六萬多人,整整超出他們一倍!”
枯齒臉上露出無奈的笑,他低下頭,不再說話。
他能理解沙齒此刻的心情。
三萬對六萬,弱勢一方主動進攻強勢者,這種事情無論怎么看都顯得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