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在約定時間帶著衛隊趕到漁村的天浩剛好趕上“大毒蛇號”返航。
他被從船艙搬至岸上的各種物件驚呆,隨即興奮不已。
十幾個體積約有水缸那么大的金黃色果實堆在一起,散發出誘人的濃香。從外表判斷,天浩可以確定這是菠蘿,但他從未見過體量如此巨大的東西。不由分說,操刀上陣,切開厚實堅硬的網格狀外皮,金黃色的多汁果肉立刻出現在眼前,味道與文明時代區別不大,只是香味更加濃郁,甜度更高。
一大捆用繩索固定的甘蔗引起了天浩興趣。它的直徑與成年野蠻人胳膊差不多,深紫色外皮非常堅硬,必須用長刀削去厚厚一層,才能露出潔白的可食用部分。這東西與巨型菠蘿的共同點是極甜,完全可以代替目前正處于規模化種植的甜菜。
天浩經常思考,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在早已逝去的文明時代,緯度是決定動植物生長的重要因素。因為熱能,因為太陽。無人工培植的情況下,甘蔗與菠蘿只能在熱帶地區才能存活,可搜索隊居然在濟州島上找到它們……唯一的解釋,就是高濃度輻射導致了變異。
堅硬干燥的厚皮,內部擁有充足的儲水量,這幾乎是所有歷經大災變從毀滅時代僥幸存活植物的基本特征。它們畢竟不像動物那樣能自由活動,必須通過外媒傳播種子進行繁衍,堅固強悍的防御注定了與大多數動物無緣,只有口味特殊的物種對它們產生興趣。
強壯的水手們從船艙里搬出好幾個藤編大筐,里面裝滿了黃色石塊,有些表面呈現出規則的晶塊化,大多數還是片巖形式。天浩隨手拿起一塊掂了掂,嘴角上揚,露出會心的微笑。
這是天然硫鐵礦石。在文明時代,含硫的鐵礦石分布極廣。這東西其實含鐵量不高,主要用于制造硫酸和硫磺。
探索團隊收獲巨大,其中最令天浩關注的貨物,就是罌1粟。
青綠色的果子表面偏灰,斷莖部位干凝的黑塊表明采摘手法極其粗劣。有幾個果實表面留著清晰的牙印,顯然被采摘者啃過,只是味道很糟糕,沒有將其當做食物。
天浩指著裝有罌1粟的藤筐對碎齒下達命令:“把它們搬到我的府邸,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自然界產生的任何物種都有特殊意義,關鍵在于如何使用。
謠言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牛族領地。
“磐石城城主意圖謀反。”
“我也聽說了,他殺死了兇牛之王最寵愛的妃子,手段殘忍,令人發指。”
“區區一個兇牛之王算什么?他連陛下都不放在眼里。”
黑角城,大國師巫彭走進王宮后殿的時候,遠遠就聽到幾名侍衛聚在一起低聲交談。那是一個背風的角落,剛好可以從這個方向看得一清二楚,墻壁具有音波折射效果,語音雖然低沉,卻可以通過只言片語判斷出大致內容。
巫彭停下腳步,深深地看了一眼這些侍衛,一絲憂慮順著眼角爬上眉心,沉默了幾秒鐘,他搖搖頭,一言不發走進殿內。
這里是牛王的寢宮。
黃昏時分光線已變得暗淡,房間里點著燈。油脂雖貴,對一族之王來說卻不算什么。
牛族之王半躺在床上,從窗口透進的夕陽光線在他身后照出大片陰影,微風吹過,搖曳的火光在墻上映出陣陣動靜,密集的皺紋在臉上堆積,干枯的皮膚表面青筋暴起,盤根錯節。
“……你來了。”牛王的嗓音沙啞,說話簡短,聽起來有些虛弱。
巫彭走到床前,彎腰行了一禮,旁邊的侍從連忙搬過一把椅子讓他坐下,老邁的牛王看了他一眼,侍從會意地點點頭,轉身離開。
“巡視的結果怎么樣?”彼此很熟悉,雖說是君臣,卻也是多年的老友,王問起話來也就不那么正式,隨意又自然。
國師的雙眉緊鎖著,眉心中間的密集皺紋如刀刻般深凹:“整體形勢不錯,去年的糧食消耗不大,各部落收成也還可以,存糧比我們預估的要多一些,但也只是聊勝于無。”
“你好像不太高興?”王的目光很銳利。
巫彭沒有否認,他坦然地緩緩點頭,卻沒有說話。
“最近我聽到了一些流言,都是關于你上次向我引薦的那個年輕人。”王的頭發雪白凌亂,皺紋深處透出歲月的痕跡,他的話里透著詢問。
國師沒有直接回答,他側過身子,打開擺在旁邊的一個布質小包,拿出幾張裁得整整齊齊的紙,在膝蓋上隨便頓了兩下,遞到王的面前:“陛下,您先看看這個。”
略顯粗糙的手感從指間傳來,很薄,有著良好的韌性,與熟悉的獸皮卷不同,這東西能彎曲,可以折疊,無論輕巧程度還是體積,都遠在前者之上。
最重要的是它能用于書寫。
“這就是紙?”蒼老的王笑了,他知道這東西,雖然是第一次看見,卻無數次在皇家資料館看過與其相關的泥模板。身為帝王是一項必須掌握大量知識的工作,什么也不懂的白癡國王下場通常都很慘。
國師點點頭,遞過去一支用木炭削成的筆。
沒有經過化學加工的炭條很脆,稍微用力就會斷裂。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炭條前段,小心翼翼在紙面上隨便寫了幾個字,看著那些清晰的黑色方塊文字,他會心地笑了。
“這是那個年輕人搞出來的?”王放下手中的炭條,抬起胳膊,手指輕輕按壓著太陽穴,在舒緩壓力中思考:“他叫什么名字來著……天浩……好像是這個。”
國師把身子往前挪了少許,認真地說:“征討豕族,攻占獠牙城,將豕王頭顱敬奉給陛下的那個人,就是天浩。”
人上了年紀,大腦就會變得遲鈍,反應慢。哪怕是剛發生不久的事情,也會被忘得一干二凈。
天浩屬于新晉貴族,他不在黑角城久居,除了上次晉升城主見過一面,與牛王之間再無聯系,被遺忘的幾率自然很大。
“他是牛偉邦的人。”王的回憶在國師提醒下逐漸復蘇,布滿黑色老人斑的臉上浮起微笑:“我想起來了,我專門給他頒發了領主晉位詔書,那是一個精力十足,懂的協調關系的年輕人。”
他指的是宗光城主烙印儀式那件事。
“這一戰,汨水城分到了七萬名豕人,雷角城得到了十萬,磐石城大概在九萬左右。豕族已經不存在了,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好事。”國師語速緩慢,仿佛每一個字都要深思熟慮之后才能說出。
“兇牛部的牛凌嘯昨天求見,他一直在哭訴,口口聲聲說牛天浩殺了他的妃子。”王似乎是隨意地說著閑話:“他有很多證人,真要調查的話,磐石城應該有很多現場目擊者。這種事情沒有想象中那么麻煩,只要想查,總會有結果。”
國師沉默了幾秒鐘,忽然笑了:“如果換了是我意圖謀反,絕不可能做得如此張揚。年輕人嘛,剛從村寨頭領爬上來,城主的位子剛做了幾年,就抓住機會滅掉一個部族,無論換了是誰都會覺得驕傲。”
王的神情很安詳:“我更愿意相信牛偉邦。既然連他都對這件事保持沉默,我也沒什么可說的。”
國師連忙拱手再次行了一禮:“陛下圣明。”
“有能力的人總會遭到嫉妒,這一點兒也不奇怪。”王有些感慨:“神靈會公平的對待每一個人。他造出了紙,敬奉了一個王者骨碗,如果所有城主都能像他這樣,呵呵……我還有什么可擔心的?”
國師臉上的笑容比剛才更加舒緩:“的確如此。”
“發兩道密旨給牛偉邦。”談話時間有些長,王感到疲倦,話語當中再次透出虛弱與困頓,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按照慣例,所有城主都必須前往鎖龍關值守半年,同時按照各城實際情況派出輪值部隊。”
巫彭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緩緩點頭:“必須是精銳部隊。”
一陣冷風從窗外吹來,刺激著王的嗓子發癢,他開始劇烈咳嗽,國師連忙拿起擺在側面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一直送到王的嘴邊,頗為擔憂地看著他慢慢喝下,好不容易止住咳,深重的呼吸由急變緩。
“……增援人數……暫定兩千吧!”猛烈咳嗽消耗了王的大部分體力,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一絲涎液沿著嘴角慢慢滴下:“讓牛偉邦自己掌握時間,明年……最遲,最遲不超過后年。”
國師眼睛里充滿了深深的憂慮:“第二道旨意是什么?”
“……給牛偉邦一道最高級別的格殺令。”王臉上酥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磐石城……太遠了,讓他自行決斷,密切注意牛天浩的動向……如果……如果他忠勇兼具,我……我不介意讓他自成一族。如果他……真的意圖謀反,就……就讓牛偉邦以詔書為準,殺了他。”
走出牛王寢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站在空無一人的王宮廣場上,巫彭抬頭仰望天空,黑色天幕布滿了星星,仿佛一顆顆價值連城的珍寶,吸引著人們伸手將其摘下。
無奈的笑緩緩爬上臉頰,引發了只有他一人聽見的深長嘆息。
陛下是個聰明人,歲月正以野蠻粗暴的方式拆解他的身體,卻無損于他的智慧。
很多年前,我們都是年輕人。那時候的陛下心中懷有激情和夢想,如果不是被他富有渲染力的那些話說動,也許我一直呆在村子里,永遠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祭司。
上年紀的人疑心病就重,巫彭自己也是這樣。誰說陛下不會心生嫉妒?他嫉妒年輕人,不是因為他們建功立業,而是他們擁有令人羨慕的青春。
傳說中的不死藥只是虛幻。
牛偉邦是陛下嫡親的侄子,是真正的親信。哪怕天浩的功勞再大,也比不上牛偉邦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同樣的道理,如果天浩不是牛偉邦的下屬,如果磐石城不在雷角城的管轄范圍內,這次牛凌嘯妃子被殺事件肯定不會以這樣的結果收場。
天浩將被放逐,遠遠派至某個偏遠村寨充當頭領。這是他的價值所在————區區幾年時間,就能把數百人的磐石寨發展成現在這種規模,足以證明他的能力。比起有著赫赫戰功手握重權的統兵大將,一個專注于民生發展的內政型官員更能讓陛下放心。
能分析泥模板資料,造出能寫字的紙,這樣的人才陛下當然不舍得殺,但明升暗降肯定會有,就算不是現在,以后也不能免俗。
在不相信的人看來,謠言只是一句笑話。
它還有另外一種解讀方式————同樣的話如果從無數人嘴里說出,假的也就變成了真的,由不得不信。
天浩還是很幸運的。
磐石城剛好地處牛族邊界,與多個部落接壤。牛偉邦之所以安排在那個位置單獨成族,除了與陛下之間親密的血緣關系,更重要的還是牛偉邦很能打。
所以陛下把首要處置權交給了牛偉邦。天浩是雷牛一族的重要人物,要殺要用,牛偉邦肯定比陛下清楚得多。
其實巫彭很贊成王的做法。
歷史上無數例子早已證明統兵大將權力過甚導致的危害。
但他同時也很看好天浩這個年輕人,很優秀,有著超卓的戰略眼光。
唯一的擔憂,就是陛下的身體。
他太老了。
我們都老了。
大面積播種的小麥在春風中冒出了嫩芽。
廣袤的農田從遠處山脈腳下連綿至山林,除了被探明無法種植的區域,放眼望去,磐石城周邊到處都是綠色。
老祭司拉著天浩從城內出發,沿著新修的大路一直往北,足足走出好幾公里,這才找了塊干凈的地方坐下,帶著說不出的亢奮,大口呼吸暖濕的空氣,眼里充滿了希望。
“我們再也不會餓肚子了,孩子都能吃飽,那些老人……他們都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