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似的話天浩已經聽過很多,他能理解包括老祭司在內這些人的感恩戴德,可同樣的話聽多了,也就不以為意。
最近很忙,各種事務繁忙,如果不是想趁著這個機會好好與老祭司談談,天浩不會扔下手頭上的工作,跟著他來到這種地方抒發情懷。
“我聽說,大國師是你的老師?”天浩隨手從腳邊拔了一根青嫩的草莖,一口咬掉蔥白色的部分,慢慢地嚼著。
這種植物的嫩莖有點甜,算是一種天然零食。
這話勾起了老祭司的回憶。他陷入沉默,緩緩點頭。良久,才慢慢地說:“他是我以前的老師,后來我遇到了另一位老師。”
天浩知道他指的是詹建華。
“大國師不喜歡他。”老祭司在腦海中搜索記憶。
天浩敏銳抓住了問題核心:“你的意思是,大國師與你的老師之間有過交集?”
老祭司點點頭:“應該是吧,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段時間我一直很困擾,大國師反復勸我不要跟著老師走,他認為老師傳授的那些知識有問題,甚至可能是褻瀆神靈的異端行為。”
天浩眼中目光微閃:“比如?”
“讓女人生不了孩子,讓男人絕育。”老祭司控制著音量不讓其他人聽見,他帶有思念表情夾雜著古怪:“其實我覺得老師有些話說得沒錯,糧食產量一直上不去,生太多孩子只會讓生活變得艱難。與其所有人都吃不飽,不如控制人口增長,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天浩陷入了沉思。
鹿族領地,穗木寨。
天氣越來越熱,頭領木屋沒有生火,沒有桌子,地上幾個陶盤里盛著簡單的食物。
福全咬了一口面餅,粗糙的口感如此可怕,舌頭仿佛被無數針刺狠扎了一下,他連忙把嘴里的這口食物吐在盤子里,端起擺在面前的碗,喝了一大口肉湯。
表情瞬間變得古怪,福全覺得很難受,湯里有一大股尿騷味,同時夾雜著濃烈的腥氣,這感覺是如此詭異,如果不是考慮到自己的客人身份,他真的很想張嘴噴出去,再用清水好好漱個口。
他強迫著自己把這口難吃的湯咽了下去。
張開嘴,長長呼出一口連福全自己都覺得難以忍受的惡臭,感覺終于離開地獄,來到一個人類活動的世界。
穗木寨頭領光平坐在對面,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怎么樣,好吃吧?這是上個星期從山里到的獠齒豬,我一直留著沒舍得吃。”
福全用恐懼的目光看著那鍋肉湯。
他當然知道湯里的肉來自獠齒豬,可福全發誓自己從未吃過如此可怕的肉。
好吧,既然是發誓,涉及到神靈,就必須誠實,不能撒謊。
很早以前,我還是左所寨頭領的時候,的確喝過這種散發著臭氣的肉湯,而且不止一次。
說起來,那時候也是沒辦法。缺糧,大家肚子里都沒什么油水。偶爾上山弄到點兒物,都是精打細算恨不得連骨頭都嚼碎咽下去。只要是大型動物就有腸子,大腸肯定要沖洗干凈,小腸就舍不得洗,肉呼呼的管子里全是油,節儉慣了的野蠻人連血帶油扔進鍋里一塊兒煮,那時候包括福全在內,整個左所寨沒人覺得這種東西難吃。
直到帶領全寨人投靠了磐石城,福全才知道世界上有句話叫做“食物精細化”。
同樣是處理獠齒豬的腸子,磐石城的牛族女人從海邊弄來細碎沙粒,先用清水沖洗,然后剪開豬腸,用手蘸著沙粒不斷地搓。這法子據說是年輕領主的獨闖,只有這樣才能搓掉腸管內部皺褶上的污垢,最后的沖洗也很費事,必須把沙子弄干凈,否則吃進嘴里的感覺會很糟糕。
現在的福全早就看不上豬腸燉湯。他覺得自己很有必要給光平在美食方面好好上一課。誰讓他既是穗木寨的頭領,又是我的遠房親戚呢?
“腸子最好別煮,加醬油燉出來很好吃。那個你不知道什么是醬油吧?就是從黃豆里捏出來的汁水,放在罐子里存上一段時間,非常的香。”
“瞧瞧你這煮是什么湯啊!肉沒洗干凈不說,連豬皮上的毛都沒刮掉。你得做精細點兒,讓女人把豬皮放在火上烤,火一燎毛就沒了,多簡單。”
“還有你這湯里的豬頭唉,不說了,肯定沒洗過,直接砍成兩半就煮了,是不是這樣?”
光平聽得滿面懵懂,福全剛才的話有幾句聽不懂,但感覺很高上大,有種說不出的敬畏,現在回到自己熟悉的話題,連忙點頭:“是啊,就是砍成兩半,一直都是這么煮。”
“所以說這湯不好喝啊!”福全一臉的痛心疾首:“豬鼻子掏過嗎?里面全是鼻涕。豬耳朵里面這些黏糊糊黃兮兮的又是什么?還有豬臉,你看看,你看看豬皮一層層堆起來,中間的部分連洗都沒洗過,我用指甲就能摳出一大塊。”
缺乏食物的時候就不能挑挑揀揀,一頭獠齒豬從殺死的那一刻就必須精確計算,包括體內的每一滴血都屬于食物。按照北方蠻族,尤其是底層平民的觀點,除了大腸必須清洗,其余的部位根本不要加工。最常見的辦法就是用刀子在豬皮表面刮一道,力量還不能太重,按照老人的說法,刮豬毛的時候過于用力會把油脂刮掉,那樣做非常可惜,會被一大堆人用手指頭戳著罵“敗家子”。
穗木寨雖說是人口超過四千的大寨,頭領光平在福全面前卻是個小輩。這種復雜的血緣關系要上溯到福全的曾祖那一代人。其實這么多年下來,很多親戚已經分散,就算是嫡親的表兄弟之間也會變得疏遠。福全是個老好人,雖說經營方面不怎么樣,也沒什么政治頭腦,但他屬于那種在大家庭環境下頗有人緣,口碑極好的類型。
以前還是左所寨頭領的時候,他就經常與周邊其它寨子頭領來往,這家送幾百斤麥子,那家給上一些鹽。東西不多,但人情往來不外乎如此,用福全的話來說:平時大伙兒把關系搞好,遇到困難才會互相幫助。所以盡管左所寨人少,附近村寨的頭領都愿意跟他稱兄道弟,來往密切。
光平比福全小六歲,平時管福全叫“大哥”。當初福全帶著左所寨投向磐石城,光平是又驚又怕,他覺得鹿族大王一定很暴怒,繼而出兵。如果真是這樣,在戰場上遇到福全,光平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沒想到福全竟然帶著十幾個護衛來了穗木寨。他口口聲聲“只是走走親戚,看看老朋友”。話說到這個份上,光平也不好按照界限分明的敵我陣營把福全抓起來。他下令封閉寨門,把福全帶進自己的私宅,還讓媳婦從柴堆下面把上周到的獠齒豬拿出來,割肉煮湯,好好款待這位久已未見的親戚兼老友。
福全還是跟以前一樣,笑呵呵的,自始至終沒提過一句關于牛族人的話。
他的笑容讓人感覺很舒服,拿起筷子點了一下裝在面前碗里的豬耳朵,問:“阿平,你這豬肉腌過吧?”
“當然腌過,不然的話怎么可能留到現在?早就臭了!”光平沒多想,張口回答。
“已經臭了。”福全索性不吃了,直接把筷子插進豬耳朵,嘆息著連連搖頭:“你肯定是舍不得用鹽,肉腌的不入味,也耐不住熱。這湯端上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味道有點兒怪,不信你自己嘗嘗,真有一大股臭味。”
這話沒有亂說,光平自己也心知肚明。他訕訕地擠出一個笑臉:“福全大哥,你現在變得好挑剔啊!要換了以前,這鍋肉湯能讓你吃的根本停不下來呵呵,看來是磐石城的日子太好過,你嫌棄我了?”
“亂說!”福全嗔怒著瞪了他一眼:“都是自家兄弟,怎么說這種話?”
光平不是傻瓜,他依舊笑道:“你這次來,應該不是為了吃頓飯那么簡單吧?”
福全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他往前挪了挪,壓低聲音,:“阿平,你老實告訴我,寨子里去年的糧食夠不夠吃?”
光平搖搖頭,這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知道。他收起臉上的笑,神情變得陰郁:“去年雨水少,地里的莊稼收成勉強還行,刨掉上繳給族里的部分,剩下的連過冬都成問題。實在是沒辦法,我換了四百個人出去,這才維持到現在。”
福全對此深表同情:“你也難啊!”
光平嘆息著搖頭:“沒辦法,我們主要種棉花,往年都是用棉布向獅族人換吃的。去年不知怎么了,獅族那邊說是糧食歉收,糧價比往年足足漲了一成半。我把庫房里所有棉布都拿出去換糧,現在倉庫已經空了。”
“獅族人?”福全發出輕蔑的冷哼:“他們拿什么換你的棉布?還是土豆干和玉米面?”
“一直都是這些,除了這兩樣東西,獅族人也拿不出別的。”光平砸了咂嘴,眼里閃爍著憧憬的目光:“要是我們自己能種玉米和土豆就好了,大家都用不著挨餓。”
“別做夢了,哪有這么好的事兒。”福全笑著用拳頭往他肩膀上捅了一下,繼續問:“今年你打算怎么辦?”
“今年?”光平的反應有些慢,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想了想:“棉花已經種下去了,麥子也是,但我估計就算秋天的收成不錯,寨子里也很難有余糧。”
福全沒吱聲,他緩緩低下頭,拔出插在豬耳朵上的筷子,在已經冷掉的湯碗里慢慢攪動。
“前些年,左所寨的情況跟你現在差不多。糧食不夠吃,只能用棉布找獅族人換。他們都是些黑心的狗雜種,一匹上好的棉布只能換到半口袋玉米面。你想想,那可是棉布啊!從紡線到織布,寨子里的女人辛辛苦苦沒日沒夜的干,容易嗎?結果被人兩三句話說得一不值。”良久,福全發出夾雜著憤怒情緒的聲音。
光平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他坐在那里沒有動,用疑惑的眼睛看著福全,足足過了半分鐘,才不太確定地問:“福全大哥,你是想讓我跟著你,一起去磐石城?”
福全沒有直接勸說:“我問你,你打算讓寨子里的人怎么度過今年冬天?”
不等光平回答,他抬起手,做了個阻擋的姿勢:“別跟我說什么走一步算一步,那都是放屁。現在是春天,你們都這樣了,還能走到什么時候?”
光平艱難地辯解:“今年的糧價說不定會降下來,到時候”
“不可能!”福全當場否決:“獅族人的心有多黑我是知道的。他們每次都是往死里壓價,尤其是年成不好的時候,價錢壓得更兇。還記得十二年前那次饑荒嗎?所有部落都沒有吃的,所有人都跑到獅族那邊換糧。五匹棉布換半口袋玉米面啊這些天殺的狗雜種,他們真敢開這個口。最早的時候一匹棉布就能換五袋糧,甚至更高的時候也有過。他們明擺著是趁火打劫,不給我們活路啊!”
光平知道福全說的這件事,他低著頭,猶豫著說:“其實不是一定要找獅族人換糧,我們可以去牡鹿城向大王說明情況,這樣一來”
“大王什么時候管過我們?”福全毫不客氣打斷了他的話:“每年上繳的糧食額度那么高,最近幾年還不斷提高稅率,左所寨連續好幾年都在賣人,再看看你的穗木寨,現在恐怕連四千人都沒有了吧?”
光平沉重地緩緩點頭:“三千八百零六個,這是我上個星期清點的數字。”
“再這樣下去,不超過兩年,穗木寨最多只剩下三千人。”福全的語氣變得激烈起來:“阿平,你還能撐多久?養活寨子里的人不是光靠嘴上說說那么簡單,他們每天都要吃飯,否則就得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