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句話,像重錘一下下狠狠撞擊著光平的心。
“福全大哥,磐石城真有你說的那么好?”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福全故意頓了一下:“如果那地方真的很糟糕,我今天會過來找你?”
他隨即語重心長地說:“阿平,我是看著你實在太難了,穗木寨的兄弟們也實在過的太苦。不應該啊……你想想,咱們鹿族的織造技術獨步天下,哪個部落不找我們買布?可到頭來,我們自己還過的這么潦倒,吃了上頓沒沒下頓,大人也就罷了,可那些孩子怎么辦?”
光平雙眉緊皺在一起,臉上流露出凄苦感慨的表情:“……穗木寨可是有好幾千人,磐石城真能給我們這么多糧食?”
福全久久注視著光平:“跟我去磐石城走一趟吧!我不會騙你。如果你去了感覺不好,隨時可以回來。我保證沒人攔著你,更不會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強迫你投降。”
夏天到來的時候,光平帶著穗木寨所有人投靠了磐石領。
他是一個謹慎的人,依靠福全嘴上勸說不可能達到這種效果。光平帶著寨子里的祭司和所有千人首前往磐石城,在那里住了幾天,切實體驗過那里的環境與生活,最后才下了決心。
天浩歷來重視對其它部族的滲透。早在上次出兵前,他就對福全進行了孢子移植手術。雖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并愿意效忠,但天浩身邊還是聚集起一大批忠心耿耿的追隨者。孢子產生需要時間,移植對象也必須全面考察,確定在思維方面沒有問題,不會產生排斥反應,才能暗地里進行手術。盡管如此,磐石領仍然出現了一批胳膊或大腿上留有刀疤的人。他們都被分派到重要崗位,不是村寨頭領,就是預備城主。
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他們組建了一個小規模團體,自稱為“傷痕者”。
天浩對此不置可否,結黨組社歷來是人類的習慣,抱團是群居動物的天性,黨同伐異營造出最堅固的人心壁壘。誰也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但就天浩從文明時代的經驗來看,一個有著強大凝聚力與執行力的政治核心,肯定比相互對抗,輪流執政的多個政黨輪換制度優越得多。
你可以罵我獨裁,但你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這是集中權力的最佳手段。
福全是所有傷痕者當中的特殊存在。他目前沒有擔任頭領,只有一個千人首的頭銜。天浩專門給福全配屬了一支精銳衛隊,還有足夠的馬匹和財物,要求只有一個————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對熟識的鹿族城寨進行滲透。
戰爭是消耗資源的吞金獸。磐石領目前鋪開的事情太多,面積太大,天浩根本不需要,同時也難以維持一支龐大的軍隊。亦兵亦民是北方蠻族自古以來的做法,但各部落都維持著一定數量的職業化軍隊,磐石領也不例外。就目前來看,短時間天浩不會主動發起戰爭,他需要時間儲備糧食,發展領地,探索并鞏固剛發現的濟州島。
所有這一切工作都需要人手。
對鹿族的進攻其實從很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按照文明時代的觀點,戰爭分為兩種:熱戰與冷戰。白頭鷹與毛熊之間的爭斗以后者轟然倒下為終點,當世界為之驚嘆的時候,天浩牢牢記住了一個富有時代感的專有名詞————和平演變。
宣傳部是天浩發展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福全目前暫代部長一職。
磐石領有很多指的對外界宣揚的好東西。這里有健全的勞動保障制度,穩定且有法律依據的社會框架,美味的食物,年節時候甚至可以得到一定數量的奢侈品。
蘋果酒的產量比去年提升了兩倍,整個磐石領所有人痛飲是不可能的。天浩帶著祭司們精確計算,最終得出結論:可以按照人均一百毫升的數量發放,每年發放時間分別為春祭、收獲祭和冬祭。
純蘋果酒的產量無法滿足磐石領全民范圍發放。天浩的解決辦法來源于大航海時代的英國海軍,當時的海軍上將愛德華。佛農首創了用清水摻兌朗姆酒的做法發放給船上水手,從那以后,摻水的朗姆酒就被稱為“格羅格”。
兩份清水,加上一份蘋果酒,這就是專屬于磐石領的“格羅格”。雖說口味淡了點,但誰也無法否認這是一種酒精飲料。
糧食是如此珍貴,在這個很多人連溫飽都無法解決的野蠻時代,酒精屬于無可爭議的奢侈品,僅這一點,在磐石領生活的人們就足以令其它部落平民羨慕。
關起門來胡吃海喝,大魚大肉,誰也不知道你碗里到底裝著什么菜。雖然你長得很胖,可誰也無法確定那究竟是脂肪撐起了皮膚,還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浮腫?
把我們美好的一面展示出去,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們過著幸福生活。
這就是宣傳的意義。
再沒有比鹿族更好的目標了————天浩手里捏著鹿慶西最大的秘密,上一任鹿王的死因其實沒有像鹿慶西想的那樣煙消云散,天浩只是將其當做一張專屬王牌,尋找打出去的最佳時機。
對于左所寨投向磐石城這件事,鹿慶西一直保持沉默。這不難理解,只要手里握著別人的把柄,訛詐勒索的成功率也就成倍提升。
只要到了磐石城就能吃飽,不僅是麥餅和饅頭,就連鹿肉和新鮮的魚都不缺。
那里有鹽,用不著花錢買,屬于每個人都能得到的日用品。
那里的房子很漂亮,全是石塊和磚頭造的,高大又氣派,冬暖夏涼,最重要的是整個城市非常干凈,不像現在的寨子里到處是垃圾和糞便,又臟又臭。
在磐石城生活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每天上山砍柴。那里的人都用泥炭,據說是領主大人專門下的命令。泥炭很耐燒,也沒有木柴那么濃的煙霧,真正是好東西。
磐石城的孩子都能免費上學,聽傻了吧?千萬不要懷疑,磐石領有很多祭司和巫師,這是領主大人送給所有孩子的福利,讓他們學習寫字,懂得并領會更多的知識。
那位年輕仁慈的領主還免費給所有人發放衣服,真正的棉布制品,老人孩子都有,從不歧視。
其實光平對福全的話抱有一定懷疑,他知道勸降者從來都是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說。盡管親自來過磐石城,見過天浩,光平仍然對全寨投靠這件事有些忐忑。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后路,他只能希望年輕的領主能遵守諾言,對穗木寨的兄弟們好一點兒。
事實證明這一切擔憂毫無必要。
現實證明了福全沒有撒謊。口糧、衣服、房子……該得到的都得到了,每個鹿族人分到了一小份蘋果干,正處于哺乳期的女人和孩子甚至每天都能得到一份鹿奶。這東西是如此珍貴,光平也只是很多年前偶爾嘗過。
令他感到震驚的事情還很多。
第一次嘗到蘋果酒的時候,穗木寨的鹿族人完全不明白這是什么東西。甜度適中,雖然摻水使得酒味變淡,卻增加了一些提升口感和風味的東西————百里香熬的汁、花椒、蜂蜜,以及秋天從林子里摘回來放地窖里儲存的野山楂……這些做法徹底改變了蘋果酒的本質,更像是文明時代啤酒的制作方法,無論口感還是味道,更像是一種果啤。
其實啤酒釀造成本極其低廉,尤其是形成規模化以后,無論以傳統的大麥還是野蘋果為原料,都是一種大眾化的廉價飲品。
興奮的感覺是如此奇妙,對于從未喝過酒的野蠻人來說,區區一百毫升摻水酒足以讓他們感到來自體內的異樣。歡愉變得越發強烈,笨嘴拙舌的人話比任何時候都多,性情木訥的人想要唱歌,著重于行動力的干脆跳起了舞。
負責監管的碎齒用力揉了揉鼻子,右手握緊佩刀,用威嚴森冷的目光掃視這些投誠的鹿族人。
新來的人都需要監管,這是必須堅決得到貫徹執行的領主意志。
碎齒心中充滿了鄙夷————一小杯酒就能讓你們樂成這樣,不用說,都是一群從未從未喝過酒,不知道酒精為何物的窮鬼。
作為天浩身邊的親衛隊長,碎齒對年輕領主的崇拜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地里的甜菜收獲了兩次,領主大人下令把所有紫紅色的根莖集中,由女人和老人負責,用清水沖洗,先切成大塊,然后切條。
這個過程繁瑣又復雜,男人無論如何也做不來,但就實際工作量來看,只要坐在案板面前揮動菜刀就行。就這樣,一根根手指粗細的甜菜用藤筐裝好,運到河邊磨坊,任由水流驅動的機械反復捶打,渾濁的汁水從藤筐縫隙中流出,匯聚到預先擺放在底層的陶盆里。
整個過程很簡單,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就算沒有機械,人工作業也可以完成。甜菜的糖分存在于細胞液中,切塊與沖臼捶打導致細胞壁破裂,糖分才能浸出。這道程序可以得到兩種東西————制糖原汁與菜粕。
菜粕加上一定的水,放在大鍋里反復熬煮,瀝出的同樣含有糖分。熬煮三次,菜粕就變成了無用的廢粕。
原汁與菜汁的區別是如此明顯,同樣是用炭火煮去水分,冷凝成糖,原汁糖塊無論顏色還是光澤都遠遠超過菜汁糖塊。天浩將其稱為一級糖和二級糖。
碎齒嘗過一點這種整體呈棕紅色的糖,甜度極高,不亞于世界上最好的蜂蜜。
直到這時,碎齒才多少明白天浩曾經說過的話:生活需要一定的儀式感,美好不光是吃飽穿暖這么簡單。甜蜜的食物會讓你對這個世界充滿眷戀,未來希望建立在家庭美滿的基礎上。我們得守護這些人,讓他們努力工作,用辛勤和汗水換回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衣服、糧食、鹽、油脂……除了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還得有更多讓他們感到驚喜并為之雀躍的東西加入進來。只有這樣,才能構建起讓他們產生強烈榮譽感的領土及部族概念。
只有自己享受幸福美好的生活,才有資格鄙夷且憐憫那些身處貧窮苦難的人。文明時代的移民潮就是因此產生,天浩在磐石領的所作所為,與那個時代富裕國家元首們毫無區別,給與民眾更多的福利,從而在他們當中產生信息擴張源頭,吸引更多的外來者。
一個鹿族孩子蹦跳著來到碎齒身邊,頗為羨慕,帶著幾分膽怯,輕輕摸了一下他單手杵在地上的長刀。
他大概六歲左右,平時膽子應該沒這么大,摻水的酒精飲料使他做出這種在外人看來近乎狂妄的舉動————領主親衛不是普通的武裝人員,他們從盔甲到武器有著統一規定,尤其是身為千人首的碎齒,矗立在左肩鎧甲表面的黑色牛角表明了身份,讓人看了就覺得不怒自威。
孩子的父母站在遠處,想要過來又心懷畏懼。他們臉色有些發白,顯然是想到平民與官員之間的區別,只能默默祈禱神靈,讓這個外表兇惡的豕人統領放過自己的孩子。
碎齒低頭注視著身高尚不及自己腰部的小女孩,冷酷緊繃的面部皮膚逐漸松緩,露出一絲和善的微笑。
他把長刀遞給旁邊的侍從,從鎧甲下面的衣袋里拿出一塊糖。這是領主親衛專享的福利,拇指大小的一級糖塊,每人每月能得到一定數量配給。碎齒不知道這是文明時代的做法,主力戰斗部隊必須確保食物熱量與營養,區別在于那時候供給戰士的是巧克力,天浩目前能拿得出手的只有這種粗制紅糖。
他把糖塊遞到小女孩面前,甕聲甕氣地說:“嘗嘗,很甜,很好吃。”
他咧開嘴笑的樣子很可怕,尤其是不熟悉豕人的鹿族人看來就更顯得恐怖,文明時代用棒棒糖引誘無知女生的怪大叔莫過于此,令人浮想聯翩,無論過程還是結果統統充滿了邪惡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