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偏頭往這邊看了一眼,溫和地笑道:“就放在那兒吧,待會兒我自己來。”
每天都有很多書面信息需要處理,村寨與新城建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雖然天浩給所有外派出去的頭領都進行過孢子植入手術,但他們在政務方面天生的短板卻很難克服,只能邊做邊學,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只能派人送出信件,從天浩這里尋求幫助。
博納爾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看到他這副模樣,天浩輕輕把手中的炭筆放下,站起來,挪動椅子來到距離茶盤較近的位置放下,微笑著招呼博納爾:“反正都這么晚了,來吧,陪我喝杯茶再走。”
經過天浩反復多次改良,現在的味道比起以前有著明顯改善,隨著熱氣蒸騰而上的香味更加濃郁,入口先苦后甜令人回味悠長。
“這東西比咖啡好喝。”博納爾抿了一口杯中熱茶,發出感慨。
天浩坐在對面,微微一笑:“你好像有話要說?”
潛伏者計劃非常龐大,尤其是目前正在進行的籌備工作非常重要。包括博納爾在內,天浩對“黑曜石號”上所有船員給予了優待,這是一個為期半年的試驗,他希望能通過這段時間的日常接觸與這些人消除種族隔閡,至少讓他們明白自己并無敵意。
只要心生好感,就能成為植入孢子的首要前提。天浩從未想過能把三十多位船員全部轉化成功,只要其中有那么一、兩個成功的范例,再加上重點培養的伊麗莎白,也就夠了。
博納爾是這些白人當中的一個特殊存在。他不是貴族,卻是從底層平民努力往上爬,成為高級扈從的模范代表。他的眼光與知識超過普通水手,甚至知道一些上層社會的秘聞。
天浩與博納爾談過幾次,發現這是一個對現實有著強烈不滿,迫切想要激進的家伙。
“大人,我仔細想過您上次說過的那個故事,能說說故事后面的部分嗎?”他雙手捧著茶杯,淡棕色眼睛里閃爍著期盼目光。
天浩滿意地笑了。
上次講述的故事,在文明時代廣為人知。
一個生活在貧民窟里的小人物,親眼目睹了身邊無數窮人的困苦生活,發誓要用自己的力量改變這個世界。他每天不停的奔走,號召與自己有著同樣處境的人站起來,組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向控制著所有窮人的貴族階層宣戰。
他的名字是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
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響亮的名字————列寧。
“他成功了。”天浩的聲音悠揚悅耳,操著一口純正的牛津腔,這得益于當時的英文教師對他進行多次口語訓練:“革命者干掉了國王,推翻了貴族統治,把所有土地都分給了窮人。”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博納爾緊緊握住手里的杯子,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量,他久經風霜的臉上浮起大片潮紅,流露出近乎實質的激動:“大人,您的意思是他成功了?他解除了那些專門針對窮人的不平等法律?”
天浩意味深長地看著博納爾:“他成為了新的國王。”
博納爾愣住了,他足足呆了五秒鐘,才發出難以置信的聲音:“……這不可能。”
改天換地這種事在博納爾看來相當于神話,他屬于迫切想要改變命運的那種人。但無論如何,博納爾從未想過要成為一個王,真正坐上那個萬眾矚目的位置。他認為所有錯誤都歸結為品行敗壞的貴族,是他們的傲慢與冷酷導致下層民眾生活窮困,至于國王……他屬于永遠不會犯錯的圣人。
“如果沒有國王的允諾,貴族怎么可能對你們做出那種事。”天浩用修長的手指握住杯子,慢慢抿著溫熱的茶:“他們看中漂亮女孩就帶回家,行使所謂的“初(和諧)夜權”,看中你們的房子就隨便扔出幾個便士讓你滾蛋,打牌賭博輸了錢就對領地內的平民加稅……這一切的源頭就是國王。我們北方蠻族有句老話,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些話與博納爾腦子里存在了幾十年的邏輯截然不同,他有些彷徨,不知所措,不太確定,結結巴巴地說:“……大人……您……您也是貴族,但您和他們不同,我覺得……用您作為例子,我們的貴族當中應該也有好人。”
因為天浩的有意放松,博納爾在漁村內部有著較為寬泛的活動區域。他知道的事情比水手們更多,甚至還能親身參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務。比如指導野蠻人廚師做菜,按照南方白人的口味。比如幫著保養武器鎧甲,或者用棉布裁剪衣服。
他能感覺到周圍有很多雙警惕戒備的眼睛,這種敵意來自于雙方不同種族,而不是出于利益和階層。博納爾暗中留意過天浩的日常飲食,發現與大多數野蠻人沒什么區別。磐石領的物資非常豐富,他卻沒有大肆享受,每天還是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從不因為個人情緒責罰下屬。
博納爾認為這才是一位真正的貴族。
天浩露出經過偽裝的無奈笑容:“這不一樣……我說的那個故事很真實,不是胡編亂造。被推翻統治的國王下場很慘,包括王后與他所有的孩子都被發配流放,幾年后,國王全家被處死,從那以后,再也沒有所謂的王室成員。”
博納爾覺得內心深處一些說不出的東西被猛然扎了一下。沉默良久,他認真地問:“大人,您害怕未來有這樣的遭遇?”
“是的。”天浩很坦然:“我享受來自民眾的尊敬,所以我必須帶給他們更好的生活。讓他們吃飽,讓他們有衣服穿,想要做到這兩點并不容易。”
博納爾呼吸變得有些低沉:“您可以殺了那些不聽話,想要造反的家伙。”
“殺不完的。”天浩發出長長的嘆息:“反抗的種子深埋在平民內部,砍掉一個反抗者的腦袋,他們還會像傳說中的九頭蛇那樣長出來更多。我的朋友,我明白你的想法,我想告訴你的是:一個合格的貴族不會用刀劍統治平民,很多時候,面包和衣服才是最有效的武器。”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博納爾體內涌動著一絲絲沖動和愉悅引發的顫抖。
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他知道天浩的身份極高,是這片土地真正的統治者,相當于白人世界的公爵,甚至大公。
這位值得尊敬的大人物,竟說“我是他的朋友”?
在博納爾看來,這簡直就是天大的殊榮,值得對子孫后代炫耀一輩子。
誰說野蠻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我可是親眼見過他們的日常食譜,除了數量多一些,制作不怎么精細,他們吃的跟我們一模一樣。
當然,給博納爾留下最深印象的還是那個故事,以及“弗拉基米爾”這個名字。
他永遠不可能知道這是天浩計劃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南方白人實在太多了,單純以軍事力量很難將他們消滅。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陷入內亂,將五大王國分割為十個,甚至更多的小國。
革命輸出就是這么簡單,人類的思維是混亂之源。
博納爾永遠不可能成為引爆整個南方世界的巨型氫彈,但他可以成為引爆炸藥必不可少的雷管,或者是點燃導火索的小火花。如果說北方蠻族正處于原始、奴隸與半封建社會的混雜并立時期,那么南方白人已經超越了這一切,建立了真正的封建君主制度。
必須承認,他們的社會制度比我們優越,他們比我們有著更強大的生產力。
可是這又怎么樣?
先進與文明必須付出代價,被提前激活的民眾思維將引發更多不滿。如果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博納爾,叫囂著反對貴族口號,他的結局肯定很慘。可是現在不同了,進化中的“博納爾2.0”將得到來自大陸北方磐石領的全面支持。他有資格在大陸南方搞風搞雨,成為未來所有白人貴族災難的源頭。
原始也是一種好處。因為我們什么都沒有,沒有顧忌,也就沒有后顧之憂。只要拼死向前,一切都可以從敵人那里得到。
更重要的是博納爾相信天浩,已經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崇拜感。這是來自貴族階層對底層平民的信任,比相同身份的人更容易得到感激。
這就是進行孢子移植手術的先決條件。
時間已近凌晨,天浩卻毫無睡意。
黑葉茶對大腦有強烈刺激效果,這東西的茶葉堿含量遠超文明時代的紅茶和綠茶。反正睡不著,天浩索性在房間里慢慢踱著步,思考著計劃各個環節,是否還有遺漏的部分。
良久,他讓人叫來了天狂。
“你準備一下,天亮后帶著一個小隊出發,去黑角城。”天浩遞過一個信封,表面用火漆封死,加蓋了專屬于他的個人印章,認真叮囑:“記住,無論任何時候這封信都不能離開身上,一定要親手交給大國師。”
牛族領地,兇牛部,兇角城。
族長私宅的設計頗為獨特,密室設置在地底,需要順著樓梯才能進來,這是一個倒“八”字的結構,兩側均有出口,由族長衛隊常年值守。
牛凌嘯用森冷的眼睛盯著巫源,發出兇狠的質問:“你上次是怎么答應我的?你口口聲聲只要讓我的女人死在磐石城,就能造成既定事實,再加上大規模散布的謠言,就能說動大王對磐石領采取手段。結果呢?好幾個月了,黑角城方面沒有任何動靜。”
巫源坐在椅子上,眉頭緊皺,沉默不語。
事情發展完全沒有如想象中進行。
兇牛之王動用了黑角城的關系,巫源自己也派出最得力的親信,短短一個星期,“磐石城主意圖謀反”之類的流言傳遍了大街小巷,而且以黑角城為核心,朝著周邊區域迅速蔓延。
一個人嘴里說出的話可能是撒謊,一萬個人嘴里說出的話就是真相。
巫源對此深信不疑,他覺得再沒有比這更穩妥的計劃。用不著自己動手,兇牛之王也不會露面,牛王陛下肯定會受到謠言干擾,就算有大國師這個不確定因素從中阻攔,沒有派出大軍征討磐石城,至少也會把天浩的城主身份拿掉,降為頭領,甚至平民。
身份……每次想到這該死的問題,巫源就覺得怒不可遏。
區區一個小人物,竟然一升再升,爬到了領主的寶座。這位置已經超過了一族之巫,與族長比起來幾乎毫無區別,這將我的臉面置于何地?
“為什么陛下沒派人把他抓起來?這是謀反,我們有證據,他殺了我的女人!”牛凌嘯已經到了暴怒的極點,他壓抑著音量,一直在低吼。
這同樣也是巫源正在思考的問題。
只要關乎利益,肯定會帶來死亡。人命不值錢,不要說是區區一個城主,就算是一族之首,只要陛下覺得他的存在給族群統治帶來威脅,該殺的一樣要殺,根本不在乎什么借口。
“他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我們做的還不夠。”詭異的冷靜籠罩著巫源,他凝神思考,大腦以可怕的速度瘋狂運轉,語調比任何時候都平靜,仿佛在說著另外一件事。
牛凌嘯惡狠狠地盯著他,猙獰的表情無法讓人相信這是一位部族之王:“你什么意思?”
“光是謠言還不夠,陛下沒有感到來自磐石領的壓力。他接連打了好幾次勝仗,雷牛部和汨水城的人口數量得到明顯增長。這對陛下來說是一件好事,足以抵消他殺死一位王妃的罪責。”巫源冷靜得可怕,他抽絲剝繭,對整件事情展開仔細深入的思考。
“夠了!”牛凌嘯如野獸般躥起,一把抓住巫源的衣領,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將他從椅子上揪起。
兩個人的鼻尖幾乎接觸,巫源可以聞到從他嘴里噴出的濃烈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