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搜羅枉死陰魂,為人間安樂,爾等何必苦苦相逼!”
郭來的聲音再度從那棵宛如樹人一般的槐木里面傳出,“我自雍州南下,所求不過是前往南面,一路又多收陰魂,于人間大有功德。”
槐木樹人,高高佇立,俯視著眼前的諸多人等,搖曳不定。
“又是這般么?”
裴楚驟然聽到郭來說這句似乎在服軟求饒,又仿佛在為自身辯解的話,面色絲毫不為所動。
這番話,像極了當日嶧山府君求饒時,他未曾聽全的那半句。
似乎這些鬼神總是在各自標榜自身大義,而其中許多事又確實非簡單的黑白二色。
“爾等道門自詡匡扶天下,可這雍州司州遍地的冤魂,為何無人收斂?”
數丈高的槐木化作樹人,枝葉晃動,郭來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一次發問,大真宗方秋子和旁門師寄柔、樊余奇以及吳老等人,等一時默然。
旁門之人面色還好一些,他們久在民間,消息不暢,此次前來不過是沖著方秋子邀請和道門開出的價碼。
而大真宗方秋子心知肚明,司州、雍州甚至包括海州、揚州,這些個州郡,正在被浮羅教之人滲透,道門各宗下山行走的弟子多有折損。
北地司州和雍州境內之事,其實已然被浮羅中人給斷絕,尤其以大江為隔,其他地域之人幾乎難以耳聞。
他大真宗在寧州地界,若非道子傳諭,而后快速占下了滄瀾縣,以為據點,恐怕對于北地司州之事,依舊是一片黑漆漆,看不分明。
看著眾人似乎靜默了下去,郭來的詰問之聲,又再度響起:“我等生前遭受諸多罹難,爾等道門之人又再何處,而今,我等已然為鬼物,我郭來自愿以兩魂入枉死城,又與黑將軍合力,收羅這世間枉死之冤魂,不過是想留一分樂土,你等道門之人,此刻倒好,前來除我?!!”
“憑何來除我啊!!”
說到最后,那聲音已然有幾分歇斯底里了起來。
那槐木樹人亦是跟著揮舞起了頎長的樹枝纏繞而成的手臂,颯颯之聲如風雷,樹干中間形成的面目輪廓,有“嗚啊”之聲傳出。
方秋子幾人不能應答。
“呸呸呸!!”
這時,一直立在不遠處的袁歸瞬叫喚了起來。
手中長劍指著樹人大喝道:“你這妖魔鬼魅,渡江強娶生人為妻,殘虐百姓,如何除不得?”
“哈哈哈……”
這時,那槐木之中郭來放聲大笑起來,“我家黑將軍,原是槐木之體,化為人形后貪戀人間情愛之事,有何不可?比起他之作為,用一兩個女子取悅他,又算得了什么?”
“放屁!”
貴公子袁歸瞬破口大罵了起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壞人名節,殘殺女子,便是禍害!”
“本將所為不過小惡,爾豪門公子,食用生民血肉脂膏,惡毒何止勝我千百倍。”
這次槐木之中傳出的聲音不再是郭來,而是一個頗為肅穆干澀的聲音,“且那些女子,拋卻肉身,魂魄卻已入我主上枉死城,享受安樂,強過在人間受苦。”
這話一說,袁歸瞬登時啞然。
他尚且年輕,心性不堅。
若是在未曾離家前,于這番話對半嗤之以鼻,可一路闖蕩,已然見了不少民間疾苦。
偶爾也會在叩問內心,為何會有窮富之分,為何會有貴賤之別,有人錦衣玉食還嫌不足,有人淪為餓殍求一口吃食而不可得。
這些都非他所能回答,正是因他出身高門,更是見多了女子為奴為婢的諸多慘事。
“不錯,我家黑將軍憐憫那些女子,舍卻肉身,入我枉死城,百年千年也是安逸。”
郭來的聲音,跟著又從那槐木之中傳出,“這世間生民百姓,何其艱難,這死后陰魂更是散之不去,我收攏而養之,乃是大功德……”
“混賬話!”
方秋子聽到這里,再難緘默不言,厲聲喝道,“你收羅陰魂,不過是為了喂養這棵槐木,再就是吞食諸多冤魂,增長自身法力。哼,鬼魅妖魔,是想做鬼王不成?”
“不錯,我等都是道門修士,又非凡愚之輩,豈會被你區區幾句話說蠱惑!”
樊余奇手中大弓再次舉起,如鐵的面容之上,既有忌憚又有殺意。
“我想成鬼王又如何?”
郭來的聲音再度從槐木之中傳出,他和槐木兩位一體,聲音激越之下,槐木樹人再次晃動了起來。
“北地司州,大周朝廷不顧,人間道門不管,這遍地的冤魂逗留,若非我郭來收羅,又不知有多少厲鬼兇魂出沒!我為鬼王,至少還能讓這世間枉死之冤魂,有一處可去。爾等說,是也不是?”
此話一處,槐木周遭再次冒出許多聲音,似乎濃郁的樹葉之感上,都有千萬張面孔不斷浮現。
“多謝城主收留!”
“我能過上幾日安生日子,全賴城主恩德!”
“我一生孤苦,只在城中活得像個人!”
“有過這些時日的活法,魂飛魄散又如何,甘愿為城主吞噬。”
一陣陣細細的瑣碎之音,不斷響起傳出。
這一下,連道門幾人都不知該如何言語。
以方才眾人所見,這些個枉死之冤魂,生前過得辛苦,死后一口怨氣不散,亦不得安寧。
入了郭來的“枉死城”中,至少可有一段夢寐以求的生活可以享受。
咔嚓!
正在這時,驟然間,天空之上,一道驚雷炸響。
一道電光落下,正中槐木。
槐木上登時再度有火星亮起,許多枝葉焦黑一片。
“啊啊啊……”
兩聲凄厲的嘶嚎響起。
一聲是槐木本體的黑將軍所發出,槐木遭雷擊痛苦無比,一聲則是依附在槐木上的郭來。
“巧舌如簧,鬼話連篇!”
裴楚神色冷然,身上的道袍飄飛,人已然行于半空,手中的卻邪劍虛晃,空中有驚雷陣陣,又有電光閃爍。
他初入中乘雷法之境,在那“枉死城”小天地里,施展出來有千百丈的雷光,那是局限于另一層詭異領域。
但出了小天地,他的用自身法力為引,所釋放的雷霆電光并不算太強。
可饒是如此,槐木枝葉亂顫晃動,顯然前后兩次被雷法所創,有了陰影。
“小道士,你斬我三魂,壞我根基,若非是你,我三魂齊全,早已成鬼王之軀。而今我還未曾與你計較,你焉敢動手?”
在槐木樹人左右甩動枝干身體中,郭來怒不可遏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話昔日似也有人與我說過。”
裴楚漫步行于空中,周身電光纏繞,“只不過——”
說話間,又是一道雷霆落下,轟隆之聲震耳欲聾。
“方才那位貴公子說得對,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裴楚神色無波無瀾,“我對于陰魂鬼魅,向來多有顧忌,只因生而為人,終究是無法脫離了這些束縛。但任你說破了天,我心中只不暢快!”
又是轟隆一聲,再度有電光落下!
槐木樹人越發的掙扎了起來,簌簌顫抖不停,樹干之上,更是不時又火光亮起。
“主上救我!”
大火之中,槐木樹人瘋狂地甩動著身體,一個虛無的身影,不時從樹干中浮現。
虎頭燕頷,面黑如鐵。
赫然是一個黑面武將的模樣。
在槐木連續中了裴楚兩三道的雷霆之后,即便裴楚的雷法修為還不夠精深,但這棵槐木天然屬性相克,已經承受不住。
“對對,就是這個鬼魅妖魔!”
袁歸瞬見著那在槐木之中浮現出來的身影,驀地睜大了眼睛,叫了起來。
咔嚓!
又是一聲驚雷響起。
這一次,掙扎顫抖的槐木樹人,身體陡然僵硬,龐大的身體漆黑一片,已是成了一塊焦炭。
那黑將軍掙扎的虛影也跟著散去,再不復蹤影。
“啊啊啊——”
一聲凄厲的怒吼從宛如焦炭的槐木之中響起。
砰地一聲巨響!
成了黑炭的槐木之中,躍出了一個人影,飄飛在空中。
這個人影一半穿著冕服,另一半則是官袍。
正是郭來。
郭來先是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槐木,而后雙眼怒火燃燒,瞪著裴楚道:“小道士,你可知我為了尋得一處能夠容我‘枉死城’的轎輦何等艱難,莫非你今日定要讓我這城中萬千冤魂,一齊煙消云散不成?”
“裴道友,這妖魔手中還有許多陰魂,不可妄動?”
站在地面的方秋子,望著郭來從槐木之中顯出身形,不由急忙朝著裴楚喊道。
裴楚的實力,盡管只是展現了冰山一角,但方秋子絲毫不懷疑,莫說這個郭來還未成鬼王,即便是成了鬼王,面對“雷法”這等世間至剛至陽的術法,恐怕也難以討得好處。
“還是先擒住這魔頭!”
師寄柔和一旁的吳老,此時也是一同出聲,幾人目光落在郭來身上,仿佛在打量著一件至寶一般。
他們自然也看得出,這個郭來是陰魂之體,而且實力其實談不上特別強,唯獨是對方手中似乎有一件寶物,可化作陰司鬼蜮、一方小天地。
這樣的神奇之物,若能得之,足以作為一件頂尖的護身法寶,甚至還能從中學到一些別樣的法門。
“哈哈哈……”
郭來的聲音又再度響起,目光似有悲憤,“這便是你等道門之人的嘴臉,你們是想要降妖除魔?不,你等不過是覬覦我手中的這件寶物而已。”
說著,郭來手中忽然又黑色的煙霧騰起匯聚,最后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塊青磚。
方秋子、樊余奇和師寄柔、吳老幾人,目光一時都不由再度落在了郭來取出的那塊青磚之上。
那個一直未有太大存在感,一幅將醒未醒的吳老,雙目圓瞪,失聲叫道:“這這這……當真是陰司之物?”
師寄柔明眸里也是異彩連連,這番應道門邀請而來,說是除魔衛道,可幾人里到底誰是事先知曉,誰又是如今方知,全然不重要。
那塊青磚,若真是枉死城中之物,能演化出一方小天地,這樣的秘寶,足以讓人心旌神搖。
哪怕是方秋子,自詡道心堅毅,在這時候也不禁有了動容。
他在大真宗地位不低,但在同輩之中,其實也算不得最出色。
這塊青磚若真是方才受困槐木那小天地之中的奇異物品,不論是他上交宗門,還是自己留之,都有諸多好處。
“果然如此!”
郭來似悲憤又似張狂的笑聲再度響起,“你等想要這‘枉死城’么,哈哈哈,那便來取啊!可惜它已與我兩魂相依,我演化的枉死城之中,有兩萬三千六百七十三個冤魂,爾等想要,便來殺我,而殺我,這城中兩萬多冤魂就將離散,禍亂天下。哈哈哈……我與爾等說了,還是放我過江離去,我這一路還能為這天下多收鬼魅陰魂!”
“嘶——”
倒吸涼氣之聲再度響起。
方秋子幾人望著郭來,只覺此獠著實陰狠。
此刻,即便他們之中有人在覬覦這“枉死城”,可一想到那城中數萬冤魂跑出,一時都不敢有絲毫動作。
“為何要過江?”
方秋子盯著對方手中的那塊青磚,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問。
郭來手中有這塊似得自于陰司之物,能夠自動招攬周遭百十里的冤魂聚集,對方根本不需要到處行走,只用在一處吞噬冤魂修煉,早晚能夠達到鬼王之境。
甚至,若有可能,得了機緣,化作鬼仙也不一定。
而一入鬼仙,不說萬劫不滅,至少不可能被在場幾人阻攔在這里。
“不南下,我郭來便在北地等著被人吞食么?”
郭來冷聲笑道,又望向眾人,“諸位還請退開,放我過去,我槐木已損,數年之內,想要招收冤魂也不可……”
“不知所謂!”
裴楚看著郭來從頭到尾說了一大段的言語,又是自我標榜功績,又是以“枉死城”里的冤魂為挾持,搖頭長嘆一聲,緩緩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符紙。
“去!”
裴楚手掐法訣,手中那張符紙忽然飛起。
幾乎一瞬間,郭來面上的神情驟然變得驚恐無比,那道符看著平平無奇,仿佛絲毫沒有一丁點兒的異狀,可郭來卻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機。
“裴道友,不可!”
一直注意著裴楚動作的方秋子,急忙高呼出聲。
“小道士,你莫要心急,等姐姐取了他的那枉死城才好!”師寄柔嬌媚的聲音跟著響起。
那吳老亦是面露焦急之色:“那小子,這鬼物干系數萬陰魂冤魂,且容他……”
但已然晚了。
那道黃符已然落在了郭來的胸口,扔他左右躲避,都是無用。
裴楚伸指曲彈,口中低喝一聲:“引!”
陡然間,黑沉沉的天空似乎有無數風云聚攏而起,一道道電光在云層里明滅不定。
這才是裴楚此刻所能夠真正施展的雷法。
符名“引雷符”,引動雷霆為己用。
雷法以內煉為本,他通過卻邪劍所施展的雷法電光,不過是一點自身法力打磨的微末威力。
而以符箓為用之后,雷法的真正威力才顯現出來,能夠引得天上雷霆落下。
若是到了高深處,九霄神雷,抬手引之,任你千百年的妖魔鬼魅,一擊之下,都要化為飛灰。
滾滾雷云積聚。
半晌䙛冕服飾半是官吏服飾的郭來,神色驚恐無比,高聲狂呼道:“小道士,賊道人……你如何該這般?!!”
“啊啊……道長,非是我要來南下司州,實是被逼迫到此!!”
“道長道長,求你收了神通,留我一命啊!!”
“我愿意奉上‘枉死城’,為道長做個器靈,只求道長莫要……”
一陣強烈的白光過后,跟著是一聲震天動地的炸響驟然響起。
眾人頓覺雙耳嗡嗡作響,震得人頭暈腦脹,幾步立足不穩。
隱約間在這一瞬能夠聽到無數嘶嚎、哭喊、慘叫聲音縈繞不絕。
良久。
眾人似乎恢復了視野和聽力,再度望向方才郭來所在的位置,地面出現了一個直徑一丈深有數尺的土坑,土坑周遭焦黑一片,已然見不到半點飄忽的身影和蹤跡。
唯有一塊青磚落在坑底。
咔嚓!
青磚碎裂成了粉末。
裴楚站在高處,一甩衣袖,飄飛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