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綿延,草木幽深。
蜿蜒的山道上,一陣腳步聲打破了寂靜。
幾只棲息于樹梢的鳥雀,伴隨著腳步聲的靠近,受了驚嚇似的撲棱棱地扇動著翅膀,朝著遠處飛去。
陳素手中拿著一截小竹竿,輕輕地拍打開侵占了小半山道的雜草,忽地抬頭看到了前方躡手躡腳往裴楚身后湊的男童,立時嬌聲喝道:“小弟!”
正偷摸摸探出手的陳布,聽到身后的呵斥聲,全身似乎打了個激靈,緩緩縮回手朝陳素望了一眼,沒臉沒皮地笑了笑,“姊姊……”
陳素一張略帶汗漬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狠狠地瞪了陳布一眼,“小弟,你要是再偷吃,等到了姑婆家,我就告訴姑婆去。”
梳著雙辮劉海發髻的陳布,額頭上的汗水早已經將劉海浸透,聽到陳素的話后,登時沖著她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娘說姑婆喜歡小孩,才不會罵我呢。”
“那等娘回來了,我告訴娘。”陳素叉著腰氣鼓鼓道。這一路上陳布不時偷吃竹籃里的干棗,顯然把她氣壞了。
似乎這句話很有幾分威懾力,皮猴子似的陳布撇撇嘴,轉過頭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抓在手里。
裴楚拎著一竹籃的干棗走在前面,聽到身后姐弟倆的說話聲才緩緩轉過頭,看著繃著小臉的陳素和撇嘴不愿意搭理姐姐的陳布,臉上露出了幾分淡淡的笑意。
“好了,休息一會吧。”裴楚看著似鬧了點小別扭的姐弟,笑著將背包里的烙餅拿了出來,“走了一路,小布應該也餓了。”
“裴哥哥,就你對我好。”一看到裴楚拿出了吃的,本來還噘著嘴的陳布立馬丟了手里的狗尾巴草,歡喜地跑到了裴楚身邊。
“哥哥,那是娘給你這幾天吃的。”
陳素從后面走上來,想要拉住去接烙餅的陳布,裴楚卻擺了擺手,“不妨事的,這么多張,我一時也吃不完。”
“哼。”陳布抓著一張裴楚遞過來的烙餅,轉頭帶著幾分得意地哼了一聲。
裴楚上輩子是獨生子,沒體驗過這種有手足的感覺,看二人的相處模式,一時覺得頗為有趣。
小大人一樣的陳素自不必說,一路將送給姑婆的干棗看得緊緊的。八九歲的陳布也比他想得調皮,而且還有點小狡猾,在年長的人面前乖巧充楞,在自家姐姐面前卻是暴露了本性。
看著兩人斗氣的表情,裴楚又將另一張烙餅遞給了陳素,陳素卻是沒有接,指了指陳布手中,“裴哥哥,不用了,小弟吃不完的。”
說著,劈手就從陳布的手里搶過了烙餅,撕扯了一小半,然后將剩下的還給對方。
“又搶我東西。”陳布氣呼呼地叫了一聲,奪回大半張烙餅,咬了一大口到嘴里,倒也沒有真的生氣。
陳素得意地笑了笑,輕輕咬了一小口餅,又抬起頭看向裴楚,指了指他的腳,“哥哥,走了這么遠的路,你的腳沒事么?”
“沒事,已經好了。”裴楚同樣撕了半張餅,塞進嘴里。
“哦。”
小姑娘明亮的眼神中還有幾分好奇,不過裴楚沒有再說話,而是抬頭遠眺了一眼逶迤的山道。
他繼承的記憶里對這條路其實有些模糊,只是個大概的印象,好在山道雖然比他想得曲折一些,不過路還不算太難走。他這個身體大概是農家子,辛苦慣了的緣故,雖然腳上的傷勢初愈,但體力不錯,也沒覺得辛苦。
幾人吃完了烙餅,稍稍補充了一下體力,便繼續趕路。
這一次是小姑娘陳素走在頭前帶路,陳布和裴楚跟在后邊。一路翻過了兩個山坡,旁邊的密林漸漸幽深了起來。
虬枝錯落,老樹參差,霧靄似被鎖在了山影里,林間幽幽靜靜的,外間雖然日頭當空,卻被枝葉遮擋,落不進來。除了偶爾雀鳥飛過,就剩幾人撥弄雜草和踩踏枝葉的聲響。
“這路要是我一個人走,還真有點心里發毛。”
裴楚看著周圍的環境,輕嘖了一聲,反而是兩姐弟,一前一后,似乎對這樣的密林清幽毫無所感。
“有水聲。”
幾人走了一段,走在中間的陳布忽然叫了起來。
裴楚停下腳步,跟著側耳傾聽,隱約能夠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水聲,從遠處傳來。
“我前身的記憶里好像沒經過有水的地方吧?”
裴楚微微有些疑惑,不過一個人兩三年的記憶本就容易模糊,更何況他是繼承其他人的。
“姊姊,我渴了。”陳布的聲音又再一次響起。
“就你事多。”
陳素嗔怪了一聲,頓住腳步后,眉頭輕蹙著前后看了看路。
“姊姊……”陳布拉著陳素的衣角,可憐兮兮地又叫了一聲。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小姑娘語氣無奈,轉而看向后方的裴楚,喊了一聲,“哥哥,我和弟弟渴了,想去喝口水。”
“水還是要燒開……”裴楚隨口回了一句,但話到一半,又止住了話頭,這山野鄉民的,向來沒有那么多的講究,而且兩人這么一說,前面吃完一塊烙餅,他這會嘴里也有點發干。
“那就過去看看。”裴楚沖著陳素擺擺手,看了看幽深的密林,忽然又問道,“素素,快到你姑婆家了嗎?”
出了觀前村后,三人已經走了不短的時間,兩姐弟雖然年幼,但或許是走慣了路的緣故,腳程并不慢。
“快……快到了吧。”
陳素微微側過頭,牽起陳布的手,遠遠望了一眼前方山道,話里隱隱透著幾分心虛。
幾人順著水聲傳來的方向,一路繼續沿著山道行走,路邊的雜草漸漸的比之方才要愈加茂密。水聲聽著雖然近,但在山林里走起來卻花了小片刻的時間,漸漸的水聲越來越大,穿過一段樹林后,視野倏然開闊了起來。
兩側森然茂盛的樹林間,一條小溪從山澗上緩緩流淌而下,溪水澄清,在幾處嶙峋的巖石邊角縫隙濺點點白花。在下游處,一條合抱的樹木橫在小溪上,用來供人穿過通行。
“哇”地一聲呼喊,陳布一把甩開了陳素牽著他的手,幾步蹦跳到了小溪邊,整個人趴在岸上,就將頭塞進了水里。還沒等裴楚和陳素兩人靠近,陳布又忽地抬起頭,轉身“噗”地一聲沖兩人噴吐了一口水箭。
好在兩人還離著有幾步路,并沒被濺到,但即便如此陳布已經樂不可支地哈哈笑了起來。
陳素白了弟弟一眼,跟著走上前用衣袖給陳布擦拭了一番臉上的水珠,惹得陳布哇哇大叫,然后又蹲下捧了把水洗臉。
裴楚笑著看姐弟兩人蹲在溪邊,看著澄澈的溪水,先洗了洗手,又鞠了一捧潤了潤干燥的嗓子。
“咳咳——”
正在三人低頭洗臉喝水間,忽然身后傳來了動靜。
裴楚猛地一回頭,右手下意識地就去摸插在后腰上的尖嘴柴刀。
這柴刀刀身連刀把差不多在一尺五到兩尺長短,別在后腰上是緣由的。前身的記憶里,這是村民進山砍柴的經驗,一個是便于在山道行走,空手不累,另一個就是這山間多豺,會掏gang,柴刀插在腰后剛好能防住要害。
“年輕人。”略帶著幾分干澀的聲音響起。
站在不遠處的溪邊,是一個干瘦的老嫗,身上穿著一件黃白的衣服,看不出是什么料子,斑斑的白發上系著塊頭巾,臉上似乎蒙了一層灰,臟兮兮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
“原來是個老人。”裴楚抬眼看清了來人,摸著柴刀刀把的手并未移開。這深山老林,忽然遇到一個老人,甚是怪異,由不得他不提高警惕。
“你們這是要去哪里啊?”老嫗目光不經意地瞥了眼裴楚腰間的柴刀,和聲朝幾人問道。
“裴哥哥送我和姐姐去姑婆家。”
旁邊聽到動靜的陳家姐弟,這時候也看到了溪邊站著的老嫗,沒等其他人回答,嘴快的陳布已經大聲嚷嚷開。
“唉喲!”
老嫗聽到陳布的話,先是頓了頓,接著突地驚喜地叫了起來,“妮子,小弟,我就是你們姑婆啊!”
“啊?”陳布聽到老婦人的話,呆了一下,抬頭看向一旁的陳素,“姊姊,這是我們姑婆嗎?”
陳素微微歪著頭,端詳著老嫗,眼里似乎有些猶豫,忽然出聲道:“不是,你不是我姑婆,我姑婆臉上有大黑痣。”
“大黑痣?”裴楚在一旁聽得有趣,他想起陳嬸說姐弟倆的姑婆是個媒人,倒還真蠻符合傳統形象的。
“對對,姑婆臉上是有大黑痣。”老婦人點頭笑著露出沒了幾顆的牙齒,“姑婆家就在前面,方才姑婆篩糠,臉上蒙了灰塵,這才過來洗臉。”
說著,老嫗轉身走到溪邊,俯身捧了幾把水,在臉上胡亂摸索了一陣,再次起身看向幾人,果然在右側臉頰有顆碩大的黑痣。
“看到了吧?”老嫗指了指臉上的黑痣,笑著朝姐弟倆道,“我就是你們姑婆!”
兩姐弟加裴楚看著老嫗,都是愣了愣神,似恍惚了一下。(作者無奈標注此句)
“姑婆姑婆。”
忽然,陳布興奮地跳了起來,三兩步走上前,撲到了老嫗的懷里。
陳素似乎有些猶豫,但看著弟弟已經到了老嫗身邊,跟著也走了過去,甜甜地喊了一聲,“姑婆。”
“唉。”老嫗臉上樂開了花。
“姑婆,娘讓我和弟弟在你家住幾天,她和爹爹去了縣城。”陳素站在老人另一側,說起了這次過來的事情。
“不妨事不妨事,你們兩個小人兒肯來看姑婆,姑婆就很高興了。”老婦人一手牽著陳布,一手拍著陳素的肩膀,顯得看到兩個小人兒高興無比。
“姑婆姑婆,娘還讓我們給你帶了干棗,可甜了。”陳布在旁邊似乎為了吸引老婦人的注意力,又叫了起來。
“好好好。”老婦人微笑著拍了拍陳布的小手,“你和姐姐都是好孩子。”
裴楚在旁邊聽到這里,笑著走上到老嫗面前,將手里的竹籃遞給了對方,“姑婆,這籃子干棗你拿好。”
“小哥,辛苦你了。”老嫗伸手接過竹籃,客氣地沖裴楚感謝。
“不辛苦,走一段路而已……”裴楚笑著搖頭,話剛到嘴邊,注意到了老嫗干瘦的手指指甲頗長,而且顏色有些深,其中一根還斷了。
似乎察覺到了裴楚的目光,老嫗訕訕一笑,接過竹籃嗖一下就抽了回去。
裴楚稍稍側頭,沒再細看,一個山村老婦人,條件如此,他也沒法跟人說留指甲不衛生。
“我家就在前面不遠,小哥,我就帶著妮子和小弟回家去,你趁著日頭還高,也早些回去。”老嫗一手垮著竹籃,撿了一顆干棗塞到陳布嘴里,轉頭沖裴楚告辭。
“裴哥哥,我們去姑婆家,你快回去吧。”陳素看著前面老嫗已經牽著陳布走出幾步,回頭沖著裴楚揮了揮手。
“還真是夠巧的,這都能剛好撞上。”
裴楚看著三人離開,輕輕松了口氣,他跟著來的時候也就想過,這一路應該無波無瀾,畢竟陳嬸能放心兩姐弟獨自去姑婆家,大抵是沒什么事情的。
只是看著兩人年齡不大,多少有些有點不放心,現在任務完成,他也落得輕松。
沿著山道前行,回想起那老婦人的表現,裴楚心中浮起一絲古怪,“他們的姑婆不像說的那么大方,換做陳嬸少不得會拉著我一起去她家坐坐,不說飯食,一口熱湯總會有的。”
不過,隨即裴楚又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起來,“陳嬸一家是我鄰居,可他們的姑婆又不是我親戚,我這些天受人照顧,有些理所當然了,不能把情分當成本分。”
離開山澗后,沒了一大一小倆姐弟,裴楚的腳程要快上了許多。很快就回到了雜草特別茂盛的那段山道,他在一棵山道旁的小樹,砍了一根樹枝拿在手里,用來撥開一些垂到路邊的雜草。
在山道上行走,有根樹枝提前打一下草叢發出聲音,會免去一些遇上長蟲之類的麻煩。
山野幽幽,分外安靜。
裴楚又走了一段路,腳步不自覺地就放慢了一些,抬起頭看向被茂密枝葉遮擋住了的天空。
“按說現在應該也就下午一兩點吧,怎么天好像暗了很多?”
方才在溪邊的一段路,感覺還是挺亮堂的,但這一會兒不知怎么地就變得暗沉了起來。
整個山道上浮起氤氳的霧氣,比之裴楚來時更濃,周遭的樹林也越發安靜,連蟲鳴鳥唱的聲音都沒了。
四野死寂一片,只有裴楚一個人的腳步聲和撥打草叢的聲音。
“這林子安靜得厲害。”
裴楚打量著周圍,將腰間的柴刀拿在了手里,腳步無意識地就加快了步伐,這周圍別樣的死寂,讓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開始還是快走,漸漸的裴楚就小跑了起來,似乎身后有東西在追他一般。
山道一直蜿蜒著朝向遠處盤旋,裴楚腳步不停,或是快走或是小跑,悶頭朝前。
走著走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在走過一處山道密林的時候,裴楚腳步忽地一下頓住。
他先是疑惑地掃了一眼四周,接著愣愣地看著前方山道旁的一株小樹。
小樹靠路邊的一根枝椏空蕩蕩的被人砍去,切口平整,地上還有修建的殘枝斷葉。
裴楚全身汗毛猛然乍起,一股寒意從背脊一直延伸到腦后。
這棵小樹被砍去的那一截樹干,此刻就在他的手里。
他又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