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的廳中靜悄悄的,只有臉色各異的眾人,誰都不想先開口,誰也不知道此時該怎么開口。
坐在雷純身邊的人,一身白衣,出塵脫朽。
白衣,低頭。
那是他的標記,因為他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低首神龍”狄飛驚。
誰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誰都能從他的呼吸中看出,即便以他的穩重,此時似乎也并不平靜。
誰都知道這是陽謀,可是誰也避不開。
這時,雷純說話了,她的聲音婉轉,極為動人,使所有人的耳朵都為之吸引:“狄大哥,你打算怎么做?”
她對關七的態度很微妙,因為他是她的父親,可他同時又是六分半堂的敵人。
六分半堂有不少人原本都是迷天盟的人,而關七作為迷天盟的七圣主、創始人,有今日的下場,便是被這些內奸所害。
如今迷天盟雖然式微,但不代表就不存在了。
若是皇帝刻意放任這些人將關七救走,等他卷土重來,第一個清理的便是這些叛徒。
一旦這些人死了,六分半堂的今后,也就名存實亡。
狄飛驚此時低著頭,只淡淡的說了一句話,一個字:“殺。”
戚少商望著窗外的夜色,桌邊擺著一朵小花。
他想起了今早在路上看到的買花小姑娘,她手里拿的是一桶子盛著清水養著的鮮花。
小姑娘看到他的時候,便遞了一朵過來。
花是粉色的,花香很淡,很恬靜的幽香。
他認得這花,這種花的名字叫做木芙蓉花,粉紅色的花瓣卻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她,息大娘,息紅淚。
當年,他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她也巧笑倩兮,閉月羞花。
只是此時,又多了一份惆悵,很快這份惆悵也不見了。
他看著在場的眾人一笑,這份笑容帶著一分自信,三分恬淡,六分疲憊。
他拿起桌上的那朵小花站了起來,他現在只想去一個地方,他想見一個女人。
京城,杏花樓,熏香閣,當今京城的名妓蘇小晚便在此處,于是這里就成了無數風流人物所追捧的煙花之地。
因當今皇帝不喜風月,所以幾乎沒有風塵女子能夠名揚天下、受人追捧的,而蘇小晚偏偏便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在京城名聲鵲起。
他現在只想去見她,因為她才是他現在追逐的一點真。
因為,他心里是真的需要那一點寄托,對他來說,蘇小晚也好,蘇大晚也罷,就算是張小晚、李小晚也無所謂。
那都一樣,他追尋的不過是夢里的那一點真,真情。
熏香閣內,紅燭紅紗,淡香彌散。
今夜的熏香閣多了一個不速之客,這個人點名道姓的來找蘇小晚。
而蘇小晚說到底只是個風塵女子,所以一旦有人點她,而且這個人的財力還到了一定的程度,她便得見。
所以戚少商頓住了腳步,他掠身于飛檐之上,聞到了樓內如蘭似麝的芬香,感覺到了閣內幽幽的燈盞如同被衾中的暖意。
他幾乎忍不住就要進入熏香閣,可還是及時忍住了。
他聽見了蘇小晚的笑聲,除了讓人開心之外還惹人憐。
那個男人笑道:“你色好、聲好、歌好、舞好,琴棋書畫無一不好,可我還知道你的戲演也好,你說這樣,我算不算是你的知音?”
“其實我什么都不好。”
蘇小晚委婉道:“千里馬之與伯樂,伯牙之與子期。若不是孫公子這樣的人賞識,我也不過流落風塵的普通女子,要那些好又有什么用?”
孫公子笑了,笑聲狂放,不似王家子弟、豪門貴胄,倒像是豪爽不羈的江湖人。
蘇小晚仍在笑,燈火輕烴的晃,欄桿前的幾株淺白色秋菊也在風中輕顫。
原來今夜,蘇小晚要與這人一起度過良宵。
這人長得很高,背影頎長,但卻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還是可以從后側的顴額上,看到他兩道眉毛之末梢,像兩把黑色的刀鋒。
每說一句話,每吐一個字,那兩把黑刀就似躍了躍,變了一招。
他敬了蘇小晚一杯酒,敬酒的方式很奇特,他是把酒一口喝盡,但又意猶未盡,好像還要咬崩那酒杯一個缺口才甘休似的。
不過,他敬酒,卻不勉強人喝酒,他只是喝他的,蘇小晚也不喝酒,只是看著他喝。
他問,她答,戚少商就這么聽著。
當他聽見那位孫公子問道:“在你見過的這么多人中,你認為,誰是你見過的真英雄?”
戚少商也在期待著這個答案,蘇小晚卻笑著答道:“孫公子希望我答誰?您還是那位戚公子?亦或者誰家豪貴?”
孫公子笑了么,笑得有些猖狂:“我算孫公蛭什么英雄?英雄和我這個武林中人人喊打的大色魔、大淫賊有八竿子關系么?”
蘇小晚卻笑道:“大家誤解孫公子,可我卻知道你沒有。”
“那位金風細雨樓的戚寨子呢?”孫公蛭笑了。
蘇小晚微微一嘆,聲音柔和,仍在笑著:“他當然算是英雄,但卻又不是真英雄。”
那一嘆,戚少商心中的那根弦被觸動了,他似乎有些失望。
他本來在今晚,猶如騎月色到俠風獵獵的年代,去為本身比一首寫得好的情詩更甜美的她獻上一朵花。
原本孤單的心在尋花叩月的心情中開著浪漫的幽會,可是,到了這地步,他只有重復的在想:幸好我不需要愛情。
不知不覺夜深了。
蘇小晚的眼光愈發的溫柔,語氣中已經帶著一絲絲媚意:“孫公子今夜到我這里,就只是為了問我這些話嗎?”
孫公蛭笑道:“那自然是要讓你醉倚郎肩、蘭湯晝沐、枕邊嬌笑了。”
似乎郎情妾意,戚少商也打算在此時離去,乘興而來,失望而歸。
卻在這時,一聲深夜中的啼嘯,打破了京城的寧靜。
孫公蛭拿起一壺酒一口飲盡,崩的一聲咬下壺口,留下一句話:“時間到了,我便走了。”
那聲啼嘯不知是誰所發,也不需知道是誰。
因為戚少商已經和那孫公蛭迎面遇上,二人對視一眼,就如鐵水碰上了花棒,碰撞出陣陣鐵花。
戚少商只覺得眼前這人就像是宿敵,又像是摯友,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個漢子身子一動,戚少商便見他已經不知何時站在了遠處的屋脊之上,他雙眉如劍、斜飛人鬢、唇薄如劍、目亮如劍、高瘦如劍、雪衣如劍。
全身上下只寫滿了四個字——桀驁不馴。
戚少商見到這個人,就像是見到了自己,明知他不是自己,卻又恍惚間覺得這是自己。
他看著戚少商,似乎在等著戚少商過去,于是戚少商便過去了。
二人站在屋脊上,相視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