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這位面相如同少年般的年輕師爺這養說,張衷伍忍不住微笑道:“這話自你這師爺嘴里,就這么說出來,還真是教人佩服,只是為何張某看來,你們徐知州坐這位置,不十分快活?”
伊江行笑道:“知州大人自有他的難處,此地本是個貿易、海產都豐富的好地方,可是歷屆知州都不知花了多少銀子才能過來,卻又哪個肯做賠本的買賣?因此每一任知州走的那天,帶走的家資都數倍于州府的庫房,搞的民怨四起,肥的流油的地面,百姓卻是常年揭不開鍋。”
張衷伍道:“王朝興亡百姓苦,這些腌臜事情,卻當真是沒個頭。”
伊江行卻說:“元帥你又有所不知了,就在二十多年前,那年一連數月,都是風雨大作,漁船在海上的無一得返,沒出海的和莊稼也是顆粒無收,那漕運和海運更別說了,全城內外都是苦不堪言,饑寒待斃,偏偏那一任知州數次上表要朝廷賑災,卻不知為何,朝廷全當不知。”
那時候正好是徽宗繼位不久的日子,人家一門心思在整花石綱、風花雪月、雅詩典詞的,哪里有空管什么安民救災?張衷伍聽得臉色微變,甚是不忍。
伊江行接下去說:“那知州自己暴斂橫征了兩年的大筆家資,其實不少,拿出來也能救得了一時災害,可是他又一毛不肯拔,皇帝也不管,所以說,再這么下去,這海州餓殍遍野,民不聊生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眼見餓死凍死都是死,終于大家不干了,就由城中兩大幫派挑頭,連夜殺進了知州府,要殺盡知州全家,奪了他苦守的錢糧活命,于是那知州就守在庫府前,看那副德行,就是要死,也要人先沒了,錢財才能交出去。”
張衷伍罵道:“這般要錢不要命的賊也做得父母官,他死了好比死條惡犬,可這一城百姓,卻要賠上命去了了!”
伊江行嘆道:“不錯,這百姓殺了朝廷命官,那也就再做不得好人了,只能流竄嘯聚了,不管怎么做,這地方也難翻身了,好在海鯊幫有個膽大心細的軍師,提早預想到了這點,在人人都義憤填膺,要殺之而后快的時候,他綁了那官,勸住了眾人,對那官說:
‘你這錢糧,你給我們也拿了,不給,我們不拿也活不了,現下呢,你是要同歸于盡呢,還是大家一同活下去,再賺家資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還請三思。’
“隨后就綁了那官的兒子和老娘,他不答應就要拿文火烤了,予大家充饑再說,那官見人們走投無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兒子架到火上去了,這才軟了下來,散盡家資,解了百姓十不存一的這場災厄。”
張衷伍皺著眉頭說:“只怕能拿文火烤他的人,都是修養極好的人才做得到,還得憋幾十年不破功,若是我在時,只怕生的也和血啃了吃!”
伊江行哈哈笑道:“正是如此,那軍師也算是個高人了,從此以后,新來的州官,就要先和這海鯊、巨獒兩個幫派談妥,一同治理才坐得住,否則連府內衙役都不聽他的,不出府邸都能餓死他!海州城里,也就慢慢繁華了起來。”
張衷伍道:“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想不到世間居然有如此荒唐絕倫之事,那此后,再沒有傾家蕩產也要來此做父母官的官員了吧。”
伊江行道:“并非如此,自那時候起,幫派和官府約法三章,幫派出力維持城中治安和秩序,知州則應付朝廷,歷來海州朝貢和稅收都少,這些做官的也不會太虧,而后來此地民生治安是有口皆碑,路不拾遺的,在這里做了幾年官再離去,就多半要高升了。”
然后晃著腦袋,幽幽地說:“按年頭來算,我們徐知州,今年就到離任的年限了,他前幾任可都直升朝廷,做了個不大不小的京官呢,嘿嘿,換作以前那可是前途無量啊。”
張衷伍聽了這么久,差不多完全理解了這些話的意思:“所以說,這徐知州,在這城中是有名無實,其實海州大事,都是由伊師爺做主,張某有事,就該同師爺商談咯?”
伊江行搖搖頭說:“非也,這知州還是徐大人,伊某也是巨獒幫一名年輕子弟,只負責傳話的,值得甚么!此地長治久安,靠的還是徐大人、巨獒幫與海鯊幫合作互助的,像城中大事,也是幫派商量好了,托我傳話的。”
張衷伍問道:“那為何就伊師爺一人在此?海鯊幫就不派人進來嗎?”
伊江行道:“每一屆知州,幫派要輪流派一文一武前來相助的,這一屆卻是輪到巨獒幫管文了,伊某人自小認得幾個字,大家也說我機靈,就派我過來了,其實不過是別人都不愿來做這個繁瑣差事罷了。”
張衷伍微微笑道:“既然你當面都這么說了,那想必徐知州也沒有異議,今天這里也無外人,張某就將此行來意,說與你聽了,且看你意下如何。”
伊江行笑道:“我是個無名小吏,你是天下征北大元帥,有甚話說,只管下令,這商議二字,您就不怕折煞小人?”
張衷伍道:“同你談這許久,張某如何看不出來?這膽識、魄力,伊師爺都世間少有,何故如此謙遜!張某有一事相詢,以伊師爺的位置,剛好能為我指路解惑!”
伊江行作揖正色道:“若是急事就請直言,可不要因閑話誤了正事!”
張衷伍道:“皇上已過了長江,自江岸至此,再無半個官軍可守了,而現在看來,金人還沒來得及取這邊土地,金人暴虐無常是聲名在外,張某就想問一句,金兵要是再度南下,這沿途還完整的城池,第一個就是海州了,到時候你們卻要如何對待?”
伊江行想也不想就說:“海州地界,方圓數百里都是自家相親,這許多人都是兩個幫派的父老,我們要走,是走不干凈的,任相親父老給胡虜殺戮、奴役,也做不到!”
張衷伍正色道:“張某想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了,只是金兵暴虐,又兇殘善戰,海州打算只憑這兩個幫派英雄去抵擋嗎?”
伊江行笑道:“這一點,元帥就多慮了,我們城中青壯男子,都算得是幫派里的成員了,敵人真殺過來,城中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兵,就是一應戰死了,也好過想中州那般引頸待戮,到頭來還是被殺了個殆盡。”
徐之章終于憋不住了,插嘴說道:“可是天下這么大,咱們難道就沒別處可去么?非要在此死守,同金人拼命?”
伊江行道:“天下之大,卻容不下海州城外數十萬父老鄉親,再者,又豈有全城上下帶著周邊鄉鎮一起棄城樓不守,舉城逃難的?這般丟盡了顏面的地方,哪里還有地方肯收留咱們?”
徐之章嘆了口氣道:“本官自幼苦讀,多少也懂一些舍生取義的道理,真事到臨頭,憑了這條命也就上去了,可是當今世道,卻全然變了呀!這皇上都率眾南逃了,就憑你我一腔熱血,豈能以一城之力抵擋人家大金一國?”
伊江行道:“此一時彼一時,皇上當時是走了,可是如今張元帥過來了,卻不正是抗敵之機?大人為此苦等了多久?如今援軍已至,卻為何此時又猶豫起來了?”
徐之章心一橫,咬牙叫道:“說得是,天下之大,逃得了一時,也逃不掉一世,元帥,無論如何,有這海州百姓在,徐某就在,有城破玉石俱焚之刻,斷無棄城而逃之時。”
張衷伍其實早已做好了一無所獲的準備,卻在這個環境得到了讓人幾乎把眼睛掉下來的結果,不過無論如何,有收獲總好過全程白跑了嘛,他就抱拳道:“那便有勞徐知州了,張某就去準備人馬,確保金人來時,海州城絕不會孤軍奮戰。”
徐之章搖搖頭道:“這偌大海州城里,算在我手下的人馬不過百,真正聽我話的,十個都不到,徐某到時候只是人站在這兒,叫大家知道知州與城共存亡就好,這當真要拼命應敵的,卻要問伊師爺了。”
隨著張衷伍眼睛轉過去,伊江行笑道:“既然知州大人也一心抗敵,那海州全境自然萬眾一心,全力抗敵了,元帥遠來辛苦,還請稍作歇息,這城里我們做東的,說了許久也沒為您接風洗塵,小人這就去準備,還請不要見怪。”
張衷伍笑道:“哪兒的話,我輩行軍打仗的人,去哪兒都一樣在馬上,那里有甚奔波可言!師爺太過客氣了。”
伊江行微微一笑,就引他先和隨行而來的將領在州府中歇息,徐之章也陪在一旁,為他們講解此地疑惑,那師爺自己就出去了,卻不知他要如何安排筵席為這些人接風洗塵了。
前后等了一個來時辰,伊江行就同兩個人直接進了府內,對張衷伍道:“元帥久等了,這兩位,便是保我們海州一方平安的幫派之主了,喏,這位是海鯊幫幫主沙游鰲,而這一位,則我們巨獒幫幫主伊凈澄,特來見過元帥,并恭請元帥赴宴。”
那兩人一個皮膚黝黑,顯得粗糙無比,面有微髯,是海鯊幫的沙游鰲,令一位則穿著打扮都要顯得講究許多,尺來長的胡須和皮膚都保養得極好,卻是一副體面模樣,一共對張衷伍作揖:“我等恭請元帥赴宴!”
張衷伍自參軍拜將以來,也算是縱橫天下,見多識廣,在這知州府內,結識民間幫派的首領,也是稀奇之極,聞所未聞的事情,不過在耕戰城中過了大半年,再稀奇點的事情也不會為他帶來多少意外,倒是他那泰然自若,欣然前往的樣子,叫海州城的人有些意外。
于是張衷伍這一行人,和徐之章、伊江行就更著這兩人出了州府。
一出門,就往東北方向去,那一路上不曾受時代影響的繁華,再次讓張衷伍心有所感時,他們卻在城內道路越走越偏了,一直到走出了城門,看到城外與里面截然不同的建筑。
這兒用粗大而堅固的木料打造得十分結實,遠望過去好像懸空的房屋,是下海捕魚的漁民居所,在這兒隨時潮起潮落,把屋子搭成這樣,才能相對適應這里的環境。
沙游鰲介紹道:“元帥莫要笑話,自打日子好過了些,平時兄弟們是住在城里,這些屋舍原本只在捕魚的旺季才拿來住人的,但是海鯊幫要招待貴客,做出一頓正兒八經的海味筵席呢,還得在這種地方才吃得到原汁原味那。”
張衷伍笑道:“入鄉隨俗嘛,我這般粗人哪里有那么多講究,能吃飽就好,卻是當真莫要鋪張了,有銀錢留著多一分對付金人才是正道。”
伊凈澄道:“這一頓飯由我們巨獒幫來請呢,就要精致多了,不過這一次官府里的伊江行是我們的人,所以城中大事,就交給他們主持;只是元帥大可放心,他這地方是破舊了些,這筵席倒是別有風味,決計讓您此行不虛。”
沙游鰲也笑道:“說出來也是慚愧,我們兩個幫派在這城中你爭我奪,明爭暗斗數十年了,那是永無寧日,內斗也不知傷了多少大好男兒,直到去年金人成了禍患,這才握手言和,如何凡事都商量著來,以前談不攏的地方,現在也都覺得對方在理。”
伊凈澄道:“這般時候老提那些過去的事做甚,莫不是這頓飯不夠周道,說些有的沒的掉轉話頭?”
沙游鰲道:“伊兄責備得對,我們到了,元帥,請隨我等入席!”
這一堆海邊防浪的建筑,遠望去是既不遮風也不擋雨,外面海藻青苔掛滿,頂上也好像多年失修,靠近時就一股海腥味撲面而來,令人擔心一腳下去都能滑溜出好遠,叫這些戰場上廝殺的漢子都多少有些心慌,不敢貿然抬腳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