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1年,4月6日,黃島。
膠州灣有三個半島:黃島、紅島和青島。黃島在西,紅島在北,青島在東,共同將膠州灣圍成了一個心形,其中黃島和青島一左一右,就像一把鉗子一樣,鉗制住了膠州灣的入口,只留下一道兩海里寬的狹窄海道。
張正義在青島牧場住了一晚之后,就決定去對面的黃島看看。但是他并沒有走到青島地區最南端的團島海軍基地再乘船過去,而是先北上到了城陽區,再在白沙河碼頭上搭了一艘回東海區的便船去了黃島。因為青島地區沒怎么開發,根本沒有南行到團島的道路,所以只能繞遠了。
與后世繁華此時落寞的青島地區不同,對面的黃島在后世的名聲不顯,但在此時卻是膠州乃至北地的海貿系統中小有名氣的地方。
黃島最南端有一道長長的半島向東伸入海中,島上是連片的山脈,擋住了東南的海風,水面之下水深很足,因此形成了一個優良的避風港灣。傳統海商沿海而行,進入膠州灣后首先到達的地方就是這里,所以時間長了之后此地就成了一個不小的停泊港。后來的膠州水師,也是把基地設置在這個灣里。
而且黃島地區有更多平原地帶,人口也更多,能提供充足的補給。黃島西側有連片大山,木材資源豐富,所以這里又發展出了規模不低的修船業和造船業。產業如此齊全,顯然已經具備成為一個優秀海港城市的必要條件了。
阻礙黃島繼續發展的,其實是現在的航運業和造船業。現在海貿用的帆船體積還很小,而且裝貨量比較小、裝卸比較方便,可以直接開進內河一次裝卸完貨物,沒必要在沿海港口停靠,所以促成了更靠近原料產地和市場的膠西港的霸主地位,黃島只能做小了。
但是事業總是要發展的。想象一下,將來有一天,一艘上千噸的巨艦從南方開來,滿載著膠西縣、中央市、城陽區、東海區、金口市需要的各類貨物,難道它還能挨個地方走一遍卸貨嗎?那得多費事啊!這時候,必然需要一個轉運港,在此將所有貨物都一次卸完,然后換裝小船運往各地。而黃島,就是這個再合適不過的轉運港了!
所以,東海商社已經在這里悄然布局,為未來的大發展做預備。海洋部把第一艦隊和其它船只的母港設置在了黃島港中,各部門在這里幾乎都有參與,其中又以商務部的動作最大。
最南端的長島中部,最窄處不過一千多米長。過去,此處曾開掘過一條運河叫“馬壕”的,北上的船只可以自馬壕直接進入海灣,能夠省下十多公里的路程,不過現在已經荒廢了。近幾十年,膠州海貿由李應和姜家分別把控,誰也沒有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的意思,這條運河也沒有修復。
直到東海商社掌控了膠州,才……其實他們一開始也沒有修復馬壕運河的意圖,這才省十多公里的路,真的有必要大興土木嗎?但是后來商務部琢磨了一下,發現這條運河雖然沒有多大的經濟價值,但卻有很大的行政價值——它可以把進入膠州灣的商船集中在一起,更方便收稅,這個意義就很大了嘛!
于是商務部就向大會提交了修復馬壕運河的提案。后來建設部過來一考察,發現馬壕雖然已經荒廢,但由于兩邊都是深水,所以淤積程度并不嚴重,海水其實都是通的,只是不能行船罷了,疏浚起來不需要多大的工程量。既然成本不高,那么大會就同意了這個提案,正好也給建設部練練手,積累一下修建運河的經驗,以后也好接更大的工程嘛。
這條運河在去年中就已疏浚完成,現在已經是外來商船進入膠州灣的唯一入口,旁邊的灣口被海軍封鎖,只能出、不能進,或者說只有東海商社自己的船才能進。以運河為界,東側的海灣是軍港區,只能停泊海洋部的戰船,而西側是自由停泊區,只要交過稅,隨便停哪里都可以。不過大部分商船要么去更西邊的黃島鎮港區停泊,要么就直接北上進大沽河了。
“咦,點火了,那就是黃島燈塔了吧?”
由于路上耽誤了點時間,張正義到達黃島軍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在軍港里參觀了一番,便在執勤的王廣金的陪同下,往南去馬壕那邊看看。走著走著,天色漸暗,遠處的一根煙柱突然熄滅,轉而亮起了明亮的火光。
王廣金點頭道:“是的。傍晚可視度低,煙柱在稍遠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所以在天完全黑之前就會提前點火。”
東海商社控制了膠州之后,不但開始享受之前官府才能享受的利益,也開始承擔一些官府應該盡卻未曾盡的義務,比如說在膠州灣口馬壕運河這附近設置了一個燈塔,白日生煙,夜間點火,為來往的商船提供導航。
這燈塔雖然要消耗不少燃料,但對往來的商船有重大意義。在夜間、在陰雨霧天、在風暴中,這光亮對于海上孤獨的沒有導航能力的帆船來說,無異于救命稻草一般,意義再怎么強調也不為過。
“走,去看看吧。”張正義起了些興趣,往燈塔所在的方向走去。
這一片多山,倒是為燈塔的設置提供了便利,他們走到南邊沿海一座高約百米的小山面前,便看清了燈塔的樣子。這“燈塔”與其說是“塔”,不如說是個烽火臺,也是,反正已經建在山上了,也沒必要再建得太高。
他們爬上了燈塔山,海風迎面吹來,即使在火堆旁邊,也感覺不到多少暖意。張正義放眼往南望去,盡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海面,忍不住抒發起了豪情:“大海啊……”
“嗚——!”
他還沒來得及吟唱些什么,突然就被一聲低沉的長號打斷。他討了個沒趣,順著聲音的方向往西一看,也沒看到什么特別的,只見馬壕邊上劃出去了一艘小船。
旁邊的王廣金遞給他一個望遠鏡,往西南方一指,說道:“這是海關的號聲,指引南來商船的。”
張正義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借著昏暗的光線,果然發現了一個小黑點,然后舉起望遠鏡一看,確實是兩艘掛著方正硬帆的帆船往這邊過來了。
這個時節,北風已稀,南風漸起,開始斷斷續續有南船北上,馬壕運河這里也有了人氣。這兩艘商船也是巧,趕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這邊。不久后,海關的小船接引到了商船,開始將它們往運河的方向引。
張正義想了想,轉頭對王廣金問道:“海關,是白洛在管的吧?”
王廣金點頭道:“是她,趙浩初也在那里,聽說管得還挺不錯的。”
白洛原先在商務部負責墨水湖開發管理公司,后來攤子大了以后,墨水湖公司轉為了一般項目進行常規運營,白洛也跳到了更大的舞臺上,一開始轉到了稅務口,現在開始主導新建的海關關務。趙浩初是她丈夫,是建設部的人,陸平特意行了個方便,把他派駐到黃島這里負責周邊設施的修建,以便與白洛團聚,馬壕運河就是他主持疏浚的。
張正義又舉起望遠鏡,盤算了一下時間,說道:“走,去那邊看看吧!”
一行人很快下到了馬壕附近。這條運河其實是借地勢修成的,寬度足有十五米,沒有橋梁,只能通過小船擺渡過去。等他們過了河到了對岸海關大院附近的時候,那兩艘海船已經過了運河,被海關的人引領到西北邊的海關區碼頭停靠了。
這時離天黑時間不多了,海關人員幫上忙下,力爭在完全天黑之前完成抽稅。白洛也親自跑了出來,監督手下們干活,張正義他們就站在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工作。
等了一會兒,張正義見一時半會兒還清點不完,就走上前去,與那貨主模樣的中年男子攀談了起來。
那男子雖然看著船心急,但看張正義衣著談吐不俗,還有幾名壯漢護衛,而且是個髡發的,也不敢怠慢,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了起來。
“什么,竟是辛稼軒之后?失敬失敬!”
張正義一打聽,竟發現這名叫辛守成的海商來頭不小,居然是辛棄疾的后人!
嗯,辛棄疾不用多介紹,他投宋后雖然在官場上郁郁不得志,但是個人事業經營得很好,妻妾成群、兒孫滿堂,開枝散葉,形成了一個大家族。辛氏家族以江西鉛山縣為主干,散居各地,極為興盛。辛守成是他的四世孫,到他這一代,同輩兄弟不知道都有幾百人了,所以這名人之后其實也不算太稀奇。
辛守成他家屬于遷居池州的一個旁支,家里經營商業,各路消息也頗為靈通。這幾年聽說北方有個甚東海國投靠了大宋,出售各類奇珍異寶,生意還算好做,他又從小聽家里長輩講述老祖宗的豐功偉績,所以就動了回祖地看看的想法。不過辛棄疾是濟南人,現在濟南可是在蒙古人的牢牢掌控下,自然是去不了的,只能先來同屬京東路的東海軍看看了。
他家里也有些資本,之前也做過海貿,就籌措了兩艘沙船,帶著家鄉盛產的瓷器、銅器、絲織品等常見貨物北上,一來探探商路,二來也打聽一下,看能不能在這里置辦一份產業。畢竟前幾年蒙古人一直打到江邊,池州附近也人心惶惶,多個產業多條路嘛。
途中,他路過崇明島,驚訝地發現那里已經被東海人占據,不過并未遭遇什么麻煩,反而又打聽到了不少消息。
“什么,張兄就是東海國之首輔?那豈不是如同丞相的貴人?難怪如此氣度不凡,失敬失敬!”
辛守成介紹了自己的來頭之后,也旁敲側擊打聽起了張正義的身份,張正義想了想,便如實告知了他。
這其實也是公關行為,主要是為了招商引資。這年頭,講究一個官商勾結,官場有人才好做事嘛!雖然東海不興這套,但是辛守成又不知道,現在讓他高興高興,以為自己搭上了大官好做事,以后還不放心大膽往這邊投資?
果然,辛守成聽了之后,雖然立刻躬身行禮,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顯然是以為撞了大運了。
不久后,白洛走了過來,一遍翻著清單一遍對辛守成說道:“這位客商……”然后不經意瞥到了張正義,嚇了一跳,叫道:“首席?您什么時候過來的?怎么都沒人通知一下?”
原來她剛才光顧著忙,根本沒注意到張正義過來了,驚訝之時,連稱呼都職業化地改成“您”了。
雖然很奇怪這東海市舶司竟用了女官,但聽到這個女官確認了張正義的首席身份,原來這位是微服私訪呢,辛守成就笑得更開了。
張正義倒是不在意,擺手說道:“我就隨便看看,你們繼續,別怠慢了這位辛兄,該是多少就給人算多少,別刁難。”
白洛沒意識到這是說給辛守成聽的,還有些奇怪,我們什么時候刁難過客商了?
但是她沒做什么反應,轉過去對辛守成說道:“這位客商,經過我們的清點,您的船上共有瓷器……銅器……總值兩萬七千五百四十貫省,按照我們這邊的規定,您需要繳納十分之一的貨物作為關稅,或者也可以用兩千七百貫現錢抵扣,您選哪樣?”
東海現在的海關還比較原始,無法實現后世海關的很多職能,收稅方式也很簡單,仍然延續李應時期的政策,沒有出口稅,只有統一的10進口抽解稅。但在白洛的領導下,海關正在進行實物稅到貨幣稅的改革,目前進口商船可以選擇兩種形式繳稅,一是繳納10的貨物,二是按照貨值的10繳納貨幣。
雖然看起來是一樣的,但貨幣稅其實是有優惠的,因為一個是價內稅一個是價外稅,一個乘一個除,后者的實際稅率要低一個點。舉個極端點的例子,征收100的實物稅,那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收益的,而征收100的貨幣稅之后,你還可以以200的價格把貨物賣出去,說不定因為別的競爭者被關稅嚇跑了,反而更容易賣呢
海關這么設置,自然是為了鼓勵商人多交貨幣稅,省去商社自己處理貨物的成本,而且也能為區內引入更多的貴金屬,活躍經濟。
但是顯然很多人是算不明白這筆帳的,而且由于現在中國普遍處于通貨緊縮狀態,有些人即使算明白了,也寧愿繳納實物,因此目前改革的成效還不是很明顯。而且,這種政策的貫徹,需要極高的征稅水平,不然,如何評估貨物價格?如何防止腐敗?宋朝一開始也是征收貨幣關稅的,但最后不還是搞砸了,只能征收實物稅?
不過東海商社自己就在經商,對于各類貨物的行情很熟悉,旗下也有一些“精于”會計的人才,所以還是能嘗試一下的。
只是嘗試的結果不算太好,這種貨幣稅的征稅成本相對實物稅并沒有明顯優勢。但是商務部仍然鼓勵海關堅持如此征收,因為貨幣稅是關稅政策的基礎,只有把這個做好了,才能通過調控關稅,來影響控制區內的產業!
比如說你想提高棉布的關稅以保護國內產業,那么只有通過貨幣稅調節才行,調高了稅商人才不會把棉布賣過來。不然,就算海關抽解了高達50的棉布,不還要把這部分棉布賣出去?再高的實物稅率也起不到保護產業的作用啊。
辛守成聽完這兩個選項,有些皺眉頭,倒不是嫌這個比例高,而是不知道現在北地的行情,所以不好判斷選哪個更劃算些。要是這一成的貨市場上售價比二千七百貫高,那自然該交錢,反之就不如交貨了,但是我這是第一次來,怎么知道能賣多少錢呢?
他求助似地看了看張正義,張正義又看了看白洛。白洛對這個啞謎完全猜不透,見辛守成傻在那里,只好格式化地說道:“客商,如果您不確定,可以先交一成的貨物,我給您開個單子,您可以先帶著剩下的貨去探探行情,若是覺得合適,一個月內都可以憑單子把貨贖回去。”
“好,就如此辦結吧!”辛守成眼前一亮,這辦法好,不禁感激地看了看張正義。
還是上面有人好辦事啊,如今遇了貴人,這北地生意,大有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