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1月15日,立春第18日,開平。
這兩日,大漠上起了沙塵暴,開平這邊也受到了波及。無邊黃沙遮蔽了天日,白晝之間也晦暗如黃昏,令人倍感壓抑。
在這無比壓抑的日子里,王文統跪在開平宮殿一處回廊之中,久久不敢抬頭。
許久之后,才有一個內侍自內殿中走了出來,對他說道:“王平章,陛下傳您進去。”
“嗯。”王文統終于從地上站了起來,隨他走進內殿之中。一邊走著,腦中仍然在思索今日的對策。
月初之時,南方傳來驚天噩耗,李璮反了!
李璮之反,早有跡象,蒙古朝廷之大員,幾乎人人皆知。之前濟南路大都督張宏更是上書列明李璮十條必反之征兆,幾乎把事情擺在了明處。
但是當靴子真的落地的時候,仍然是極為令人震驚的!
其中,朝中最為震驚的,就是王文統了——他震驚的,不是李璮反了,也不是李璮這么早就反了,而是李璮造反,為什么沒通知他?!
去年年底,李璮用多年偷偷建立的私驛將在燕京為質的兒子李彥簡接回了益都,這說明他完全也是有能力救出王文統的。能救卻不救,難不成他是將自己的老丈人視作棄子了嗎?
不管原因如何,總之,在李璮做出大逆不道之舉的同時,與他關系親密的王文統孤零零在開平毫無準備。當消息一傳過來,他立刻被盛怒的忽必烈軟禁了起來。
這些天里,王文統一直在思索對策,思索下來,卻覺得也并非沒有生路。李璮既已將他放棄,那兩人也就恩斷義絕,他也不必再為李璮保密,大可將他的一些機密供出來換取忽必烈的諒解。更何況,這些年來他為忽必烈立下了汗馬功勞,忽必烈未必不會看在這份上放他一馬,今天肯召見他,更說明了這一點。
不得不說,王文統確實是有能力的,自從他入了中書省以來,為忽必烈把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接連辦成了幾件大事。
首先,是梳理了中書省的政務,使得忽必烈朝的行政體制走上了正規。
然后,影響極為深遠的,是成功主持發行了北方版的紙幣“中統鈔”。他以銀為本位制定鈔值,在各地設立兌換所進行敞開實額兌換,并且指定各鹽稅、商稅等需以鈔繳納,成功建立起了中統鈔的信譽,也通過適度超發緩解了朝廷的財政緊張。這要是讓東海商社那幫二把刀看了,非得驚呼“到底誰是穿越者?!”不可。
最近的,在去年忽必烈北伐的戰役中,他在后方負責物資轉運和籌措,幾萬大軍在大漠上長途征伐消耗的糧草竟然毫不匱乏,實在算得上幕后功臣了。
在這樣的實績襯托下,王文統在朝中可以說是春風得意、如魚得水,即使經常耍小手段打擊競爭者,常被人彈劾“私德有虧”,忽必烈也仍然欣賞并信任他,還準備把《金史》的監修工作交給他。
這可是殊榮啊,要知道,監修《遼史》的是左丞相耶律鑄,監修《國史》的是右丞相史天澤,這兩人雖然官職比他大,但基本不管事的。這個舉動,基本就說明忽必烈是欽定他為文官中的第三人了。而且,蒙古是代金而立,這修《金史》,背后會不會有什么深意呢?
可是這《金史》還沒開始修,李璮的事情就發了,不過有這個情面在,事情多少也有些轉圜的余地。
這不,在被軟禁了多日之后,到了今天,王文統突然被叫了出來,獲得了覲見忽必烈的機會。說不定就有轉機了呢?
在內侍的帶領下,王文統低著頭走進殿中,頭也不抬,直接五體投地跪在地上,口稱:“臣王文統參見陛下!”
“起來!”
一個嘶啞而渾厚的聲音傳來,王文統一激靈,站了起來,小心地觀察了一下殿中的場景。
忽必烈沒有坐在龍椅上,而是背著手站在御案旁邊。
階下,諸多文武官員站在一邊,一眼掃過去,就能認出竇默、姚樞、王鶚、僧子聰等人,都是忽必烈未即位時就招募的老人,除了王鄂能與王文統說上兩句(修金史的事就是他舉薦的),其他人都與他不對付。后面,還有張柔、嚴忠濟和史天澤這三個在京為質的強藩世侯,史天澤旁邊還站著一人頗為魁梧,不知是誰。
這么多重臣,情況不妙啊!
王文統腦筋急轉,正欲說些什么,這時忽必烈轉過身來了,兩眼通紅,一看就是好幾天沒睡好了。
王文統趕緊把頭低下,以免直視龍顏。
忽必烈見狀,開口說道:“抬起頭來,不須辯解了!你前些年為李逆謀反出謀劃策,此事早已世人皆知了,只是朕念你這幾年操持政務確實有功,所以暫且不顧這些。可是事到如今,你也沒什么話好說了吧?來吧,把你給李逆出的那些謀略都說出來,然后說說,你能如何破解你的計策?”
雖然他說的很重,但王文統聽了反而松了一口氣,看來自己還有用啊。
他磕了一個頭,然后抬起頭來,說道:“臣自當知無不言,只是,事情千頭萬緒,一時說不清,還請賜臣紙筆,容臣寫于紙上。”
忽必烈大手一揮:“給他!”
立刻就有兩個內侍搬了小桌和紙筆過來,王文統不敢起身,直接跪在地上伏案疾書。
一時間,大殿內靜可聞落針之聲,旁邊的重臣們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王文統把筆一放,將紙舉過頭頂,說道:“已畢,請陛下御覽!”
內侍正要上前將文書取過來,忽必烈不耐煩地說道:“不用拿了,直接讀吧!”
“遵命!”王文統吸了一口氣,開始盡可能有感情的讀了起來:
“益都之事,起于太祖之時……#¥……螻蟻之命,茍能存全,保為陛下取江南。”
這份文書,自然避重就輕,春秋筆法,盡可能將他自己摘了個干凈,最后還試圖表明自己是有大用的。只是聽了他這番話后,旁邊的王鶚默默搖起了頭。
階上的忽必烈也冷笑了一聲,怒道:“哼,事到如今,你還想對朕行緩兵之計嗎?”說完,不待王文統反應,他又對著門口大喊一聲:“把他拿下!”
門外立刻跳出來兩個怯薛,一人一邊直接把王文統按在了地上。
王文統一下子冷汗直冒,也不敢反抗,只得大喊道:“陛下,還請給臣一個明白!”
“明白?”忽必烈的嗓音既嘶啞又憤怒,從御案上抄起幾封信,狠狠摔了過來,“你就好好給俺,給朕看明白!來,朕不怎么懂漢文,你給朕講講明白,這‘期甲子’是怎么回事?!”
王文統的腦袋被按在地上,偏著頭盡可能看過去,一看到這幾封信,頓時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下來。雖然沒看到內容,但這信封眼熟的很,正是之前他與李璮來往的信件!
“期甲子”是信中他建議李璮起兵的日期,但是為什么會在這里?!
“臣冤枉啊!”王文統立刻大喊了起來,危機之下,居然被他想出了一套說辭,“李璮早有反心,但是忌憚臣在中書,不敢立刻發動,臣早就想向陛下告發了!只是去年陛下親征漠北,臣擔心驟然告發,會刺激李璮急變,所以在書中約定甲子之期,是為了拖延于他,待陛下凱旋,再全力將他剿滅啊!”
今年(1262)是壬戌年,甲子年是兩年之后的1264年。在信中兩人約定甲子年起事,確實晚了些,不過這就不知道是王文統坑李璮,還是李璮坑王文統了。哦,對了,這三封信本應該在李璮那里,但卻是忽必烈的人在李彥簡在京的住所中翻出來的,看來,還是李璮坑王文統比較多。
“夠了!”忽必烈一拍殿中的柱子,“不用再多說了,朕待你不薄啊!你一介布衣,朕直接提拔你到平章政事的高位,平日政事都委托給你,就算是一個普通臣子,也是不敢想的殊榮了吧?更何況你以前還暗地里跟朕作對!朕都不計較了!就算這樣,你還是吃里扒外,給李逆辦事!為什么要這么辜負朕!朕,很寒心!”
王文統知道是真的不妙了,連忙痛哭流涕了起來:“臣為李璮出謀劃策,但那只是作為謀士的本分……臣進中書省之后,也一樣為陛下出謀劃策啊!整頓政務,發行交鈔,哪一個不是臣的功勞?臣為朝廷立過功,臣……”
“混蛋!”忽必烈氣不打一處來,惱怒之下直接抄起案上的大印,朝王文統砸了過去,畢竟是草原好漢,一下子正中王文統的額頭,血流如注,“到了這時候,還在那里嘴硬!連個認罪伏法的話也不敢說嗎?來人,別讓此人再在這里出丑,叉出去!”
王文統剛才被這么一砸,已經暈了過去,被兩個強壯的怯薛直接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