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6月10日,芒種29日,濟南。
“唔!”
李璮突然驚醒了過來,愕然地發現全身幾乎都已經濕透了,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看到外面依然是平靜的濟南城和大明湖,才松了口氣。
“原來是夢啊。”
現在是午后時分,剛才李璮按慣例小憩了片刻,沒想到卻意外地睡沉了過去,還做了個噩夢。在夢中,他困守濟南,無人來救,最終窮途末路,不得不投大明湖而死……還好只是夢!
李璮坐回屋中的桌前,舉起桌上的茶壺灌了一口涼茶,又喚人來伺候他換了一身干爽新衣,仍然心有余悸,再也在屋里坐不下去了,便帶人出了院中,去城里各處巡查了起來。
城中到處彌漫著臭味,來源是李璮命人建立的幾個漚肥池。城中人畜糞便被收集起來發酵,為城內利用任何一處可能的邊邊角角種上的菜提供肥料,因此不免就有臭味。但這味道現在非但不令人有惡感,反而心安。
他先去了幾個糧倉,確定庫存的糧食仍然不少之后,松了一口氣。又去了北城,登上了城北的匯波樓,取出千里鏡,觀察到北邊清河之上東海軍的艦船仍然在如常巡游之后,心情終于完全安定了下來。
最近的這一個多月,李璮的心路歷程可謂大起大落。
先是防線穩固、東西拒敵,結果突然東線失守,被濱棣路的蒙軍攻了過來。所幸后來決濼水阻敵成功,結果沒高興多久緊接著水師就全軍覆沒了,然后蒙軍鋪天蓋地而來兵臨城下。之后守城的時候戰果反而不錯,但是蒙軍漸漸開始掘壕鎖城,他就又憋屈了。直到上個月底,東北方向突然傳來了連綿不斷的炮聲,之后難以想象的東海巨艦出現在了清河之上,消息傳到城內,全軍歡騰,濟南終于有救了!
雖然之后東海軍并未向城外的蒙軍發動進攻,但李璮仍然充滿了希望。蒙軍巨大的數量就是他們自己最大的敵人,這么多人馬一天人吃馬嚼得消耗多少糧草?其中大部分都得通過清河運送過來。現在航運被東海軍掐斷,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這么對峙著,蒙軍肯定也會比城內的他更先堅持不下去。
現在,這濟南的圍城,與其說是他李璮被十幾萬蒙軍圍在城中,不如說是蒙軍被自己給圍在了城外!
所以,這些天,他的斗志也上來了,恢復了之前已經暫停了的主動出擊的計劃,每天晚上趁著黑暗中蒙軍無法相互支援的機會,主動派兵出城襲擊城外的蒙軍營地。有多少戰果先不說,至少能讓蒙軍人心惶惶,進一步打擊他們的斗志。
想到這里,李璮又看向了城西的方向:“說起來,這么多天沒動他,那姓張的小子也該疏忽了吧?今晚便多點精兵,去取了他的營地,也讓張柔丟丟臉!”
當天夜里,濟南城西,一個掛著“張”旗的營寨之中。
上百個士卒咬著木枚,手持鐵锨,正在拓寬營外的壕溝。
他們的主將張弘范來回走著查看掘壕進度,當看到大部分壕緣已經達到做好的暗記處之后,把手一揮,小聲發布命令道:“好,掘這么寬就夠了,都把東西收起來,回壘后待敵!”
這位張弘范正是那位后來滅宋的元朝大將張弘范,不過此時他只有二十四歲,尚不知道自己的未來的豐功偉績,只是一枚初出茅廬的小將。
他是張柔的第九子,自幼文武雙全,為人頗富正義感。前幾年,他開始親自掌兵,帶領兩千張家精銳進入中央充入武衛軍,作為張家在忽必烈那里的人質。李璮事變之后,張柔本人去了京里,把張弘范替換了出來,張弘范便帶著麾下的子弟兵,跟著合必赤大軍南下征討李璮。
作為功勛卓著的安肅公張柔的兒子,張弘范在南征蒙軍中的地位相當高,甚至有自行選擇駐地的權力,而非像其他軍頭那般聽人調遣。但出乎旁人的意料,他沒有選擇遠離戰場的后方,而是選擇了正當濟南西門的要沖之地,令人不得不感嘆果然安肅公虎父無犬子。
但實際上,他這么選擇,正是出于張柔的指點。
南征蒙軍不是一支整合的軍隊,而是許多獨立的世侯軍隊的聚合體。這樣松散的聚合體,相互之間見死不救是很正常的事。李璮再怎么說也是割據山東三十年的強藩,底蘊深厚,若是被他咬住了,到時候友軍不救,那可就慘了。反而,若是選擇要沖之地駐守,那么遇險之時,主將不管怎么說肯定會調兵來救的,安全性相比一般的地方其實還高些。
上個月的時候,張弘范就遭遇了這種情況。李璮派了一支精兵對著他的營寨猛攻,他帶領自家子弟兵浴血奮戰,死死守住了營地,撐到了援軍到達,成功擊退了益都軍。張弘范也因此受到了合必赤和史天澤的表彰。
說起來也是夠憋屈的,不但得算計對手還得算計友軍。
經此一戰,益都軍可能傷了不少元氣,當月再也沒有出城,直到六月份,蒙軍水師在清河慘敗之后,他們才恢復了夜襲的傳統。
這次李璮的人一反常態,一連好幾天,每次出城都避開張弘范的營寨,轉而去襲擊附近的其他將領,似乎是怕了他了。然而張弘范卻察覺出了不對,益都軍出城的時候避開他也就罷了,回城的時候卻連順路騷擾一下也不做;白日的時候,城墻上還有人拿著紙筆描繪他寨中場景。
這說明,李璮是在麻痹他,準備趁他放松警惕的時候才大舉進攻啊!
張弘范細心地把益都軍每次的目標標注在圖上,當周圍的營寨一個個都被襲擊了一個遍之后,他便確定,今夜李璮肯定會來攻他這里了。
為免打草驚蛇,白天他沒有對部下告知此事,裝作仍然一無所知的樣子。等到入夜之后,才突然把人都喊起來加固防御,準備打來襲的益都軍一個措手不及。
如今,本應在帳中酣睡的張家子弟兵們都已經披掛完畢,躲在營壘后面,靜靜地等待襲擊的到來。
他們并沒有等太久。
三更天的時候,濟南西門被悄悄打開,大隊的益都軍從中涌了出來。這么多人馬,已經不可能隱匿行蹤,所以他們干脆沒有藏頭露尾,直接以最快的速度過橋朝著張弘范的營寨沖了過來。
一隊騎兵舉著火把先行,席卷到營寨后方,停下馬朝寨中拋射起了火箭。
火箭實際上并沒起到什么效果,訓練有素的張家軍士兵摒住氣息,在壘后一動不動。不過張弘范卻覺得這么安靜有點假,于是派了少量人裝作慌亂的模樣,在營中一邊胡亂跑著一邊呼喊了起來。
益都軍似乎并未察覺到情況有異,仍然按計劃進攻著。不久后,大隊步兵趕到了營寨前,其中還有十多臺越壕用的飛橋。
飛橋是一種攻城器械,在四輪大車上折疊一架長梯,等到壕溝邊上就把梯子往前放下去,士兵們就可以借它越過河流或壕溝。自然,這樣“精巧”的器械制作不易,益都軍今天帶來的這些飛橋,都是之前測量過營壘外的壕溝長度之后特別定制的。有了它們之后,寨外的深壕等同于無物,只要沖進營中,就能對著睡夢中的張家軍大殺特殺了!
然而……
“的,怎么掉下去了?!”
當益都軍把飛橋上的長梯搭在壕溝之上,然后紛紛登梯前進的時候,卻尷尬地發現,沖在最前面的那些猛士掉溝里了!
呃,梯子的長度不夠……這些本應正好能長過壕溝的梯子放下之后,另一端卻懸空在了壕溝之中,現在天黑視線不好,不少人沒看到路就直接掉了下去。
此時,壘后的張家軍依然隱忍不發,只有少數人扮作驚醒的哨兵向溝這邊拋射來稀疏的箭支,一切顯得非常自然。
“的,這是怎么回事?”帶領益都軍出征的千戶趙久肖來不及仔細思考原因,稍猶豫了一下,仍不愿意錯過這個機會,于是下令道:“繼續進軍!跳過去!掉下去的自己搭人梯翻墻過去!”
于是,益都士兵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踩著梯子前進,小心翼翼走到頭之后就縱身一躍往前跳過去。運氣好的就過去了,否則就只能跌進壕溝底部,然后沿著另一側的壕壁奮力往上爬去。雖然慘了點,但好歹也是條路。
可是,就在這時,營寨之中突然傳來一聲暴喝“殺賊!”,然后就嘩啦啦站起來一片人,都手持弓箭,瞬息之間就完成了拉弓搭箭的動作,緊接著就是一片箭雨襲來!
一時間,箭如雨下,周邊的益都士卒猝不及防之下不少人都被箭矢所傷,慘叫聲一下子爆發了出來。飛橋之上的士卒進退無措,后邊的士卒下意識往后躲了起來,而已經到達壕溝另一端的士卒們則避無可避,只能向前殺出一條路來。
然而,即使他們涌到了營壘邊上也沒什么用,迎接他們的是全副武裝的甲士,而不是驚慌失措的營嘯兵,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輕松把他們擊退了回去。
“鐺!”
一支重箭擊中了趙久肖胸前的東海勇士胸甲,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然后毫無效果地擦了過去。雖然毫發無傷,但趙久肖還是驚出了一頭冷汗。他看了看張家營壘的方向,此時壘墻上事先準備好的火堆都點了起來,明亮的火光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壘后站滿了甲士,剛才打中他的這一箭不知道是誰射來的。
箭矢如雨一般從營中拋射出來,而己方的士卒卻在壕溝邊驚慌失措,趙久肖拍了一下大腿,知道這次是敗了,便也不再繼續進攻,只能鳴金收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