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5月29日,小暑7日,日本,博多。
博多町兩側,那珂川和明堂川兩條大河一左一右流過,匯入西北的博多灣中,大小船只在這片海灣和兩條河流中來來往往,交換著內外物資。
原本博多町只有巴掌大的一塊小地方,幾十上百年都沒太大變動,近年來卻有了發展的勢頭。商人們將建筑沿著河流鋪展開去,既是作為門店,也是用于存儲從各地收購來的物資。坊市之中,穿著粗陋短衣的日本平民挑著扁擔或推著小車穿街走巷,其中有不少是新潮的自由輪式樣,方便得很。還有一些穿著熟悉的宋式長衫的商人和剃了月代頭的武士,前者未必是宋人,也可能是日本人,后者則是前者的保鏢。
博多的治安算不上好,商人有了身家,幾乎必定要雇傭一批保鏢保護安全。此事在過去還不怎么常見,畢竟傳統觀念中武士比商人高一等,去給后者做保鏢是很丟人的。但隨著武士階層繁衍增多,鐮倉幕府卻沒那么多土地分配給他們,因此而窮困潦倒的武士是頗有一些的,他們沒有出路,也只能來博多討口飯了。幕府也知道這一點,對此很是心憂,出臺過一些政策試圖改善武士境地,但收效不大。博多這邊當個保鏢,雖然丟人,但至少是個正經工作,再東邊甚至還有武士聚嘯山林淪為“惡黨”的,那才是真麻煩呢。
一處遍布青苔的臨街小巷中,一名商人正帶著一個武士保鏢在向北走著。商人一邊低頭走著,一邊捻著手指,盤算著今日要談的生意的成敗。不過,走了一段后,他突然發現身邊少了個人,回頭一看才見自己的保鏢駐足在后面的巷口,傻張著嘴停住不動了。
他眉頭一皺,喝道:“平八郎,看什么呢?”
平八郎反應過來,先是對他喊了一聲:“對不起!”,然后又指著巷口外說道:“船,好大的船?”
“船?”商人剛才經過巷口的時候根本沒看過去,但他對博多町熟悉得很,自然知道那邊是港區,有船才是正常的。“不就是船么,有什么好驚的?”但他也被勾起了些許好奇,也往回走了幾步,轉頭看過去,然后也眼睛瞪大驚訝了起來——
在巷外的港區,一大片人在岸上駐足觀望著,而在他們的目光向處,一艘紅白兩色的巨艦正在接近過來!
今日此時,不管是平民、商人還是武士,經過那珂川河口港區的時候都忍不住駐足觀望,不是因為別的,正是因為正在往碼頭上停靠過來的那艘從沒見過的巨大而優美的戰艦——烈焰級逐日號!
不過逐日號上的船員們就沒這么輕松了,這型船是第一次抵達博多港,要是不小心碰了撞了可就壞了,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探測著泊過去。高大的三根桅桿上只掛了底端的帆,借著北風以微速前進著,前方還有兩艘劃著槳的拖船拉著粗麻索牽引著船頭,跟著更前面的引導船,一點點修正著后方大船的航向,向泊位中引導過去。
“帆都收了!最后這點讓拖船拖過去!”艦橋上,艦長贏平滿頭大汗地指揮著。“動力中心繼續待命,不要離崗!”
最后,這艘大船還是有驚無險地靠到了碼頭上。隨著船身與碼頭側面的竹籠接觸,在緩沖下徹底停了下來,贏平終于松了口氣,又后知后覺地道:“其實也沒必要這么緊張嘛,烈焰級比順風級吃水也沒深多少……”
在前面不遠的艏甲板上,艦隊提督符凱偉倒不怎么擔心停泊的事,只是一直在看著港區的風景和風景內把他當風景看的人們。
“這博多,雖然不能跟江南比,但還是比開京那邊強多了……”
之前,他帶著船隊到了江南,與當地的魏萬程、李濤等人談起瀛山開發的事情,提出了將瀛山島作為江南工作組的后備基地和對日貿易的中轉站的方案。江南工作組對此也比較有興趣,一幫人在臨安密謀了幾天之后,勁頭越來越足。適逢寧波公司有一班船要前往日本,他們便組隊帶了逐日號一起過去,既是考察一下航線,也是借逐日號這張虎皮向日本人宣揚一下國威。
寧波公司后是海軍改制后成立的商業公司,抽調了海洋部、財政部、商務部還有江南工作組的一些員工組成,主要業務是運營以慶元府為中心的商業航線。目前,這個公司有三條定期航線和一條不定期航線,其中不定期航線是來往于泉州的,視情況開行,而定期航線則分別來往于本土、崇明島和日本博多。博多這條線一年十班,算是相當密集了,畢竟當前江南工作組的海貿網絡還沒有往南探出去太遠,對日貿易算是主要業務。
在逐日號泊入港中之前,寧波公司的兩艘星火級、四艘順風級就已經停進去了。相比首次入港的烈焰級,它們的停泊可謂輕車熟路,靠岸后便有寧波公司的人員下船與本地駐員交涉,稍后便開始了裝卸貨物的進程,并不需要股東們操心。
寧波公司引入了現代化的財會和監察制度,現在已經能獨立運營了。也該這樣,不然什么事情都讓股東們親力親為,就是累死他們也顧不過來啊。
符凱偉看著碼頭力工們有序地搬運貨物的場景,贊許地對身邊的李夏說道:“厲害啊,現在手下們都能獨當一面了,你們調教得不錯啊。”
李夏是財政部的股東,分管江南工作組的財政,對外部的商貿流動也有比較深的了解,這次也跟著過來了,可以給符凱偉和黃鶴介紹一下當地的情況。“還好了,南宋這邊識字會算術的人比本土更充裕,搭架子更容易些。不過也得時時盯著,嚴格核算賬目,不然還是會被鉆漏子的。”
他倆聊了一會兒,李夏就下了船,去寧波公司的駐地監督工作。這時隨船隊過來的黃鶴找到了他,拿著博多這邊準備裝船的貨單,跟他討論起了日本的進出口項目。
寧波公司在博多有多處商站,李夏帶他走進其中一處。里面是壘得整整齊齊的一系列標準箱,箱子前面貼著各種標簽,黃鶴上去看了一下,寫的是發貨人、收貨人的信息,而對里面的商品卻語焉不詳。
李夏講解道:“一般情況,返程的時候,一半的噸位裝的都是外部客商委托運輸的貨物,也就是這些裝箱的貨物了。這類貨物的細目不會完全報給我們,不過大致還是日本的傳統出口商品,比如紙張、工藝品、廉價日用品、刀具、礦物藥材等等。剩下的一半就是我們自運的東西了,上面的傳統商品也有,不過更多的還是大宗原材料,比如硫磺、銅、煤炭……”
“等等,”黃鶴聽到后面,忍不住打斷了他,“煤炭?日本有煤嗎?從這里運煤回去,能賺回來嗎?”
“有是真的有,雖然儲量不大,但質量很好。唔,我們也不是特意來這邊買煤的,這還是按照你們商務部的思路來的,當初為了拓寬進口渠道,我們仿照舊例給了當地商人一些礦物樣本,讓他們找來賣給我們。像什么金銀銅之類的自不必說,鐵也有一點但是量不大,不過有家姓島田的商人在南邊的長崎那邊找到一個煤礦,埋藏不深、路程不遠,可以大量供應,我們便與他家簽了長期訂單,這樣每次回程的時候可以順便帶回去一些,沒什么成本。本來我們只是準備就地供應江南地區的,那邊炭貴,多少能賺上一點,結果沒想到,運了一些回本土給工業部試用后,他們意外地發現這批長崎煤很適合煉焦,煉出的焦炭品質相當不錯。于是這便成了個固定項目,平日里我們積累些煤囤在明州,等南風起的時候就批量送回去。”
黃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本以為日本是個資源貧瘠的地方,沒想到居然能往外販煤。
實際上,日本雖然缺乏礦產,但那是相對于大工業生產的需要來說的,現在的手工業時代,一般的煤鐵諸類礦物還是綽綽有余的。島田家發現的這個煤礦,是后世的大牟田煤礦,屬于質量相當不錯的焦煤,開采簡單,清末民初的時候曾經大量向上海及周邊供應過,雖然儲量不大,但遠不是寧波公司這點需求量能挖空的。
運煤這事情,成本說高也高說低也低。如果以一般商品的標準,噸運費可能要二三十貫才行,相當于煤價的兩倍了;但如果只是用空閑的艙位裝上一點,那幾乎相當于沒成本。定期船經常遇到裝貨不足的情況,這時候就需要一種易得的大宗貨物進行填充,煤炭正是個好選擇,所以運起來還是很合適的。唯一的問題,只在于煤灰太臟,容易沾污了船艙,不過好在日本人力成本低,工作起來也比較認真,花上幾貫錢雇一批日本工人來就能擦個干干凈凈,所以煤灰也不算大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