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5月1日,建康(南京)。
實際上,就是李庭芝想南下勤王,也是沒辦法的。
在建康城北的燕子磯外,寬闊的長江之上,十艘巨大的白色戰艦正排成一字縱隊,在建康守軍的眼皮子底下經過,還挑釁地鳴起了表示敬意的禮炮。
其中最為顯眼的兩艘大船,便是在錢塘江上打出了赫赫聲威的兩艘燎原級“燎原號”和“真炎號”。她們在陸軍控制住臨安城后已經作用不大,便北上與崇明河海衛隊匯合,西進入江,前往沿江各地“護僑”,同時也震懾長江沿線的各支宋軍。
而現在幕府山上的大宋沿江制置使趙溍,就是他們所震懾的對象之一了。
趙溍是名將重臣忠靖公趙葵之子,繼承了父親一造的精兵和勢力,先是在淮東鎮江一帶任職,又正式就任了趙葵曾經長期擔任的沿江制置使一職,負責長江東段的水陸防務。
這兩父子,便是南宋末年各地兵將軍閥化的一個典型縮影,制置使和大將們雖無藩鎮之名,卻有藩鎮之實,軍政大權一把抓,權位父死子繼。雖說如此,但藩鎮未必就不忠,與李庭芝一樣,趙溍在歷史上也是為宋朝奮斗到最后的忠臣,可謂毀家紓難,對得起趙宋的厚養了。
而他現在也與李庭芝一樣,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之中。
半個月前,天下大變,短短的幾天內,相互矛盾的消息不斷傳來,這讓習慣了以月乃至年為單位處理事務的傳統官僚很不適應,趙溍也不例外。
他剛召集水師想攻取崇明,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了勤王的命令,然后還沒把手下召集起來,新的按兵不動的命令又來了……然后今天東海軍的艦隊就找上門來了!
對于東海人的所作所為,趙溍作為一個忠臣自然是痛恨的;但是,他作為一個軍閥,又從此次事件中受益了。賈似道之前一直在壓制和削弱他們這些藩鎮,如今他被驅除了,對于趙溍來說自然是大松一口氣。同時,新生的朝廷為了站穩腳跟,也在用更多的利益和自主權拉攏他。這樣的矛盾讓這個忠臣可是太糾結了。
“算了,還是靜觀其變吧。”
趙溍面色鐵青地看著河上的艦隊,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命手下水師小心警惕、不得主動開釁,然后便返回建康城中了。
與此同時,臨安。
不少臨安人在最初朝廷進攻京東商城的時候,還是抱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態的。但是,當戰爭真的降臨到他們頭上的時候,他們可就熱鬧不起來了。
作為中樞所在之地,南宋從各地解送而來的稅收有相當一部分直接或間接流入了臨安城中,從而催生出了這座人口超過百萬的超級大城,正如同當年的開封。
顯而易見,臨安人就是這個模式的最大受益者,然而,當年因同樣原因而受益的開封人在遭遇了金兵圍城之時,可是成為了最大的受害者哇!宋軍搜刮了他們的錢帛妻女去獻給了金軍,金軍破城后又把他們劫掠屠殺了一遍,可真是再慘不過了,而現在……
15日那天東海軍一攻城,立刻就引發了臨安人的恐慌,無數居民向外出逃。而東海軍對付人數更多的宋軍沒問題,可拿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就沒辦法了。而且那時他們人手還是不足,集合起來進攻是所向披靡,但分散開來去控制各處要地就捉襟見肘了,一時只來得及把守住幾個關鍵城門而已。
這自然無法阻止洪流一般的民眾從更多的大小門戶涌出,如此一來,在這場大逃亡之中,賈似道、趙晑還有更多的賈黨分子便輕松混出去了。
混亂一直持續到18日,當天魏萬程與謝太后初步達成了協議,東海人允諾局勢穩定后扶持她的孫子登基,而她則以自己的權威命令張世杰及殘留的朝廷大員配合東海軍維持秩序。到這時,他們才終于能封鎖住城池開始全城大搜索,但早已為時晚矣。
既然已經放虎歸山了,那東海人干脆也不管了,把大部分兵力撤出了城外駐扎以免在繁華的街市中迷亂了眼,只留少量兵力在城中監督著宋軍控制人流并維持治安,以盡快恢復這座大城的秩序。
現在已經過了十多天,在見識到東海軍并無惡意之后,市民們也已經安心了下來,商業活動漸漸恢復,而那些早一步行動的人更是占得了先機,賺了不少錢。
城市秩序已經恢復,那么現在就該恢復這個王朝的秩序了。
臨安皇城之中。
“來,妹妹,你再試試這一件。”
說著,楊淑妃也不經何念雪許可,就把一件精致的雪花無領鏤空花邊坎肩往她身上披去。
何念雪身上已經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長身連衣裙,披上這件坎肩后更顯嬌艷動人,扭捏了一下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在一面巨大的落地試衣鏡前擺弄了起來。說實話,她長期鍛煉,身段可比養尊處優的楊淑妃好多了,穿上衣服比原主人更添一分風采。
楊淑妃見把這位小祖宗哄高興了,臉上立刻浮現出了笑意,一邊稱贊著,一邊趕緊又命侍女去取更多的珍藏飾物過來。
半個月前,楊淑妃等人剛從皇城逃出去,就被東海軍給逮了回來。當時,她們這些后宮中人可真是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當年靖康之恥時皇族女子的悲慘遭遇可一直作為恐怖怪談在宮中流傳著呢!
當然,東海人并非野蠻人,只是把她們軟禁在皇宮中,并未做出出格的舉動。后來還從本土調來了一幫女兵——股東中女性眾多,東海軍中一向有訓練女兵以作為護衛的傳統——負責后宮的保衛,這更是讓她們對自己的貞潔和生命安心下來。
何念雪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被調了過來,負責統領護衛大內的東海女兵們。作為傳說中的東海股東之一,同時也是決定她們自由和安危的“女將軍”,何念雪很快受到了妃嬪們的巴結。
一開始,她對這些糖衣炮彈還敬謝不敏,但長輩們反而建議她放松些,這樣更容易開展工作。于是,何念雪便很快淪陷了——臨安皇宮里上百年珍藏的奇珍異寶和頂級工匠生產的精美衣飾可不是東海那些冰冷粗陋的工業品能比的!
她雖然是穿越者,但過來的時候也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而已,哪里能抵抗得住這精美的誘惑呢?
現在楊淑妃跟她處好了關系,在后宮中的底氣頓時就足了不少。在又幫她試了幾根玉簪之后,楊淑妃試探著問道:“妹妹,話說這國不可一日無主,不知東海國是想讓哪位皇子繼承大統呢?”
話說這楊淑妃還真是適應性強,當初還剛烈地要殉節呢,這就開始鉆研起大位的問題來了。不過說起來她還真是能爭一爭的,因為她的兒子趙昰是現存的三個皇子之中最為年長的,雖說按常理皇位應該由全皇后嫡出的二皇子趙繼承,但現在還能按常理論處嗎?東海人雖然說了會還政于朝,但也未必不會埋些絆子,比如說不讓正統性最高的那個登基……而這就是她的機會了!
進一步就是可以垂簾聽政的皇太后,退一步就是沒人理的太妃,這個誘惑可是太大了。此時不爭,還待何時啊!
何念雪雖然看著年輕,可也不是沒政治敏感度的,聽她這么一問,當即笑著說道:“楊姐姐可不要說笑了,皇位繼承是皇室自己的事情,怎么能說是我們東海國‘想’的呢?”
“對,你瞧我!”楊淑妃趕緊賠不是,然后又換了個問法,“不知道妹妹傾向于誰呢?”
何念雪狡黠地笑了一下,掰著指頭說道:“我覺得嘛,新官家必須找個穩重能掌事的,應該選個年紀大些的……”看著楊淑妃臉上露出藏不住的笑意,她卻突然話鋒一轉,說道:“所以,選趙子昂怎么樣?”
“什么?!”楊淑妃聽到這個意外的名字,一下子從高峰墜入低谷,大驚失色卻又困惑,“趙子昂是誰?”
“趙子昂啊,他也是太祖之后呢,本名孟頫,安吉州人,父親是前中奉大夫趙仲父。他在我們嶗山學宮讀機械,學得還不錯呢。”
說來這趙孟頫在歷史上也是個名人,他首先是趙宋宗室、趙匡之11世孫,又是個書畫大家,宋亡后還出仕元朝,官職不低,甚至死后追贈魏國公。在這個時空他的命運得到了很大的改變,由于安吉州是東海商社最早開始經營的地區之一,他家作為安吉州大族,很早就與東海人發生了聯系,趙孟頫本人也機緣巧合去了東海留學。他先讀中學,又憑借聰明才智考進了嶗山學宮,就讀時下最熱門的機械專業。今年他剛二十歲,正是弱冠之年,卻已經在東海國生活五年了,受新思潮影響很深。也正是因此,當臨安事變后趙宋面臨繼承問題的時候,商務部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聽了何念雪的講解,楊淑妃的臉色一下子白了起來:“這怎么成,這個趙子昂雖然是宗室,可都遠支到哪里去了,怎么……”
說到這里,她自己都意識到了不對。遠支怎么了?宋世祖可也是遠支宗室出身啊!甚至比趙孟頫還遠,當初史彌遠找到世祖兄弟倆的時候,他家都和平民無異了,不照樣扶上了皇位?現在東海人怎么就不能學史彌遠了?甚至不如說,有他們這等實力和地位,學史彌遠才更合常理啊!
何念雪看到她緊張的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怎么,楊姐姐,嚇著了?不用怕,我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其實趙子昂他沒機會的,大會并不支持。放心吧,下任官家還是只會從度宗皇帝的子嗣中出,不過,你要是想讓小昰兒上的話,還是得靠你自己去與太后爭才行啊。”
這些天,趙禥的廟號也定下了,還是與歷史上一樣是“度宗”。而關于皇位繼承問題,管委會差不多也達成了一致意見,還是得盡快讓趙禥的幾個幼子之一繼位。
趙孟頫雖然與東海人關系好,但俗話說屁股決定腦袋,他現在都成年有自己的主見了,若是當了皇帝,難道還會對東海人言聽計從?更別說真讓他上去了,一定會引發內外重臣的不滿——雖說他們即使不滿也沒法對東海國造成什么麻煩,但是現在蒙元的威脅迫在眉睫,還是盡快把局勢穩定下來的好。
所以,還是讓正統性更高且更容易控制的小孩子上位吧。
楊淑妃終于安心下來,一邊又給何念雪塞了幾件首飾,一邊嗔怪地說道:“妹妹,你可真是嚇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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